孙宝山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上,蹭了一屁股薄薄的雪:“你妈的——你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啦?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唐安琪听到这里,低头用手背抹起了眼泪。
他不愿意,一直就不愿意,现在也还是不愿意,可是没办法,他拗不过虞师爷。晚上看到天津过来的盛国纲等人,他不禁就想起了戴黎民。虞师爷把婚礼办得这么大,戴黎民肯定知道了,那现在对方又会是什么心情?
他心里憋闷得很,人家有爹娘做主的青年都能逃婚,他这没爹没娘的反倒被人绑住了腿。眼泪滔滔的流下来,他想自己如果能够冻到生病,这几天应该就不必去入那个洞房了——其实这样也是不对,人家陈小姐又没有错。
虞师爷一片好心没有错,戴黎民满心情意也没有错,陈小姐嫁人更没有错,想来想去,唐安琪就觉得错全在自己身上,自己如果逃婚,就对不起虞师爷;如果入洞房,就对不起狸子;可是不入洞房呢,又对不起陈小姐。
唐安琪左右为难,委屈死了,扑扑簌簌的掉眼泪。孙宝山蹲起来,带着酒意疑惑问道:“人家都是姑娘出嫁才哭,你个娶媳妇的哭什么?”
他伸手去给唐安琪擦眼泪:“你别哭啦,要哭也先把衣服披上。”
他凑到唐安琪身边,张开双臂抱住了对方:“这是怎么了?你哭的是哪一出啊?”
唐安琪也不知道自己哭得这是哪一出。他晚上喝了不少烈酒,现在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燕尔新婚
大雪夜里,唐安琪穿着单衣坐在冷台阶上,抱着膝盖低头不吭声,眼泪已经结成了睫毛上的冰珠子。孙宝山醉醺醺的蹲在一旁,也是傻了,想不起把人强行劝回屋里去,单是呆呆的搂着唐安琪,想要把自己的热量传递给对方。
如此直过了大半夜,孙宝山打了个雷一般的大喷嚏,这才把自己震醒过来。这回借着玻璃窗中射出的灯光一瞧,他就见唐安琪一动不动,竟像是个冻僵了的光景。
他骤然慌了,连忙轻声呼唤出声:“安琪,清醒清醒,千万别睡。”
然后不等唐安琪回答,他活动起冻到麻木的双手,搂抱着唐安琪想要起立。唐安琪浅浅的呼出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宝山,我好累。”
孙宝山自己也是冻得晕头转向,不过体格强壮,还能坚持。唐安琪那两条腿都被半退的长袍缠了住,牵牵绊绊的迈不开,他急了,弯腰扛起人就往房内走。
推门之后,扑面一阵暖风。房屋分为里外两间,电灯彻夜开着,陈小姐作为新娘,依旧直挺挺的坐在里间床上。外间站着两名陪嫁过来的丫头,脸上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眼看孙宝山扛着新郎走进来,这才一起瑟缩着向后退了两步。
孙宝山不是很懂礼数,眼看外间全是桌椅,没地方安置唐安琪,便一掀帘子向内走去。在陈小姐身边停住脚步,他把唐安琪放到床上躺下,然后低头说道:“那个……他喝醉了,给他灌点热水,睡一觉就能好。”
说完这话,他不大好意思的转身就走。陈小姐太漂亮了,搞得他很不自在。
陈小姐像木雕泥塑一般,纹丝不动的坐在床边。直到外间房门一响,孙宝山是彻底走了,她才缓缓扭动僵痛的脖子,把目光射向了床上的唐安琪。
看着看着,她忽然抿嘴浅浅一笑——真的,丈夫和照片一模一样。家里上下都说他漂亮,她在娘的房里偷着翻出照片看过一眼,当时心慌手抖,也没看清,笼统只记得他好看,可是没想到这么好看。
自从进了洞房之后就坐在床边,她作为新娘子,为了避免半途解手出丑,所以从昨晚到如今,一直水米不曾沾牙。此刻她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腿上血脉通了,她要亲自给唐安琪倒杯热茶来喝。
可是唐安琪并没能喝上她的热茶,他无知无觉的仰卧在床上,已经睡了。
陈小姐一直在房内坐的宛如一尊观音像,不明白唐安琪为什么会在外面脱了一半的衣裳。让外面丫头进来给姑爷脱了皮鞋袍子,她关了电灯和房门,在一对明亮红烛的陪伴下上了大床。倚着床头坐在一边,她低下头,看画似的看唐安琪。
一夜倏忽过去,翌日清晨,唐安琪如愿以偿,果然病了。
不但病,而且病来如山倒,把他压在床上不能起身。陈小姐刚刚嫁来一夜,还未享受闺房之乐,夫婿便成了个半死的模样。当着虞师爷和虞太太的面,她手足无措,一张脸涨得通红。
虞太太想要安慰她两句,可对方是个大家小姐,她磕磕绊绊的心怯嘴笨,说不出动人的话来。虞师爷倒是言谈得体,然而对着陈小姐说话的时候,他永远是垂下眼帘,不肯看人。
“弟妹,不要担心。”他对着地面说道:“受了寒气而已,吃两剂发散的药也就好了。”
然后他就张罗着派人去厨房熬药。虞太太面对着仙女似的陈小姐,自惭形秽,也嗫嚅着撤了退,要去给唐安琪煮些粥喝。
陈小姐是陈家长房大太太所生,因是长房嫡女,所以从小被养育的十分尊贵。她一见虞太太那个土头土脑的畏缩样子,心里就有些看不起,不过脸上丝毫不露;对于虞师爷,她也是并无兴趣。四个陪嫁丫头这时到齐了,她板着一张脸命人关了院门房门,然后从丫头手中接过一把热毛巾,走到床前弯下腰来,给唐安琪擦了擦脸。
唐安琪烧糊涂了,此刻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望向陈小姐,没认出对方是谁,便又木然的阖目继续沉睡。陈小姐也没有说话,擦过之后把毛巾递给丫头,她在窗前椅子上端坐下来,心里担忧着唐安琪的病情,然而也并不唉声叹气,单是定定的望着窗外。
片刻过后,虞师爷带着两名仆人来了。虞师爷在前边快走,后边一名仆人端着个药罐子,一名仆人拎着几个纸包。带着寒风进了门,虞师爷对着地面问道:“弟妹,你这屋里有没有糖?”
陈小姐站起来,立刻命令丫头找糖,然而房内只有喜糖。虞师爷见状便是摇了摇头,打发仆人立刻回去拿些砂糖过来。然后低头又问:“弟妹,昨夜安琪出门了?”
陈小姐眼观鼻、鼻观心的用蚊子声答道:“他半夜才进门,是被人扛回来的。”
虞师爷疑惑的一皱眉头:“谁?”
陈小姐微微一摇头。
这时仆人飞跑着拿了一包砂糖回来。虞师爷提起药罐子倒了一茶杯的药汤,又往里面拌了几大勺砂糖。这回端着茶杯走到床前,他把唐安琪扶起来揽到怀里,小心翼翼的喂他喝药。
唐安琪糊里糊涂的喝了两口,觉得滋味浓重,甜中带涩,便紧紧闭嘴不肯再喝。虞师爷也不强迫,放下杯子问道:“昨晚你跑到哪里去了?”
唐安琪不回答,细声细气的哼哼。
虞师爷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要放平常,虞师爷是定要留下来陪伴唐安琪的,可是现今房里多了一位陈小姐,虞师爷就感觉这里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他到底也没弄明白唐安琪夜里跑到了哪里去,只好一派和气的告辞而走,留下唐安琪在被窝里发汗。
唐安琪外受风寒,内心苦恼,内外夹攻之下,药物就失了效用。裹着棉被在床上躺了两天,这日到了三朝回门之时,他病怏怏的爬起来穿戴了,在虞师爷的指导下带上重礼,,陪着陈小姐回文县娘家。
随行的还有陈盖世,陈盖世知道唐安琪正在病中,故而处处维护照顾,不许家中大小孩子们闹他;而陈小姐回到母亲姐妹群中,免不了也要接受一番盘问。
如此到了下午,该行的礼节也行过了,唐安琪便要带着太太打道回府。这回陈盖世留在家中没有跟随,唐安琪和陈小姐并肩坐在车中,一路无言。
及至他那汽车队伍快要进入长安县地界,唐安琪觉得再沉默下去有些不像了,这才极力打起精神,转向陈小姐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陈小姐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腰背总是挺得溜直。唐安琪那边一开口,她忽然就红了脸,用低而清楚的声音答道:“俊卿。”
唐安琪又问:“有表字吗?”
陈小姐静静低下头来:“没有。”
唐安琪很疲惫的俯身一扑,趴在了前方座位的靠背上。自己轻轻的笑了一声,他侧过脸来望向陈小姐:“我也没有。我叫安琪,你知道吧?”
陈小姐发现他有一种认真的孩子气,心中反倒是轻松了许多。淡淡笑着一点头,她当然知道丈夫的名字。
唐安琪看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了。他一笑便要把两只眼睛弯成幽黑月牙,秀气嘴角也向上翘起来,满脸都是纯粹的笑意。
可惜他现在表里不一,表面笑的可爱,其实心里依旧塞着一团乱麻。
到家之后,他坐不住。
陈小姐带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态,让他不敢不规矩起来。可是除了虞太太不算,他在女人面前,就从来没规矩过。
他不能轻慢陈小姐,陈小姐是他的正妻,是要被尊重的。但他此刻对陈小姐实在是无话可说,满脑子里只装着一个戴黎民。
晚上吃过了饭,他搭讪着想要出门去找孙宝山闲聊,结果虞师爷对他下了禁足令——虞师爷把他叫到面前,用委婉的语言催促他快些圆房。
唐安琪不愿意和虞师爷谈这种事情,虽然他有一阵子总想亲亲抱抱对方,可是自从和戴黎民好上之后,他那心思就日益淡了。虞师爷现在越发像个父亲,他怎能和父亲大谈圆房?
可怜兮兮的坐在书房里,他低头摆弄着一支钢笔,钢笔不大好用了,漏了他一手墨水。虞师爷隔着一张桌子也坐下来,一边扭头看他,一边顺手递给他一张白纸擦手。
“弟妹的人才相貌都很好,你还有什么不足?”他问唐安琪。
唐安琪默默的擦手。他面颊丰润,没有棱角,看着总带着一点柔软的孩子相,可神情的确是老成了,若有所思的把手越擦越脏。
虞师爷抬手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口中低声说道:“安琪,听话,去吧。”
唐安琪把纸团遥遥抛到屋角的纸篓里,然后答道:“哦。”
唐安琪回了自己那个小院儿。
几个花团锦簇的大丫头迎上来为他脱了外面衣裳。他要来热水洗漱一番,两只手打了香皂互相使劲地搓。陈小姐站在一边旁观,他就没话找话的解释道:“墨水洗不干净。”
陈小姐脸上泛红,微笑低头。今晚不比寻常,丈夫可以算是恢复健康了。
唐安琪洗净了手,然后接过毛巾擦了擦。迈步走到里间大床前,他开始解长袍纽扣。
丫头们退了出去,陈小姐坐到床尾,却是垂下头来,一动不动。
唐安琪脱得只剩贴身裤褂。光着脚爬上床去,他跪在枕边也是无话。他最爱闹,野调无腔嘻嘻哈哈的时候最开心,可面对着这样端庄的陈小姐,他实在是闹不出口。
两人僵持许久,最后他嗫嚅着开了口:“俊卿,上来睡吧。”
陈小姐慢抬眼波,目光幽幽的对他一触即收,脸皮已经红透。抬手摸上领口纽子,她在解衣之前,起身走去关闭了电灯。
朦胧黑暗之中,一具温热芬芳的女体躺到了唐安琪身边。唐安琪也有些情动,翻身面向对方,他发现陈小姐还是个高鼻梁。
陈小姐的一切都很好,可是并没能让唐安琪感到快乐。他习惯了粗俗热烈的刺激,然而陈小姐硬挺挺的在床上一躺,舍生取义一样闭着双眼纹丝不动,只在起初之时疼得哼了两声。
于是在春风一度之后,他讪讪的躺回一旁,仿佛刚刚唱过一场独角戏。
唐安琪很心虚,感觉自己“做”的不好,因为陈小姐一直是毫无反应。不过到了翌日清晨,他见陈小姐梳妆打扮了,精神很焕发的支使丫头洒扫内外,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自己是尽了义务了。
他懂得人情世故,夫妻的感情有好有坏,那无所谓,可是不能让新娘子糊里糊涂的守着处女之身过日子。两口子只要同床共枕的过了这一场,将来哪怕吵翻天,心里也没隔阂。
唐安琪知道自己不老实,将来两口子定有拌嘴的那天,迟早的事。
唐安琪在窑子里见惯了风骚活泼的姑娘,这时就觉得陈小姐一本正经的不像女人。丫头从厨房运了饭菜回来,他和陈小姐相对而坐,心情拘谨的吃了一顿早餐。
然后他穿上一件银狐皮的褂子,老虎下山似的跑出去了。
思念
唐安琪的病还没好利索,就开始跑出去花天酒地。这回见了陈盖世,他嬉皮笑脸的喊道:“七叔,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盖世本来就挺喜欢唐安琪,这回双方结了亲家,更觉亲密。抬手一拍对方肩膀,他喜的两个大眼珠子乱转:“大侄女婿,这新婚滋味如何呀?”
唐安琪满面春风:“妙哇!”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同逛窑子去了。
唐安琪在外面玩够了,晚上回到清园。走进虞氏夫妇所居的小楼里面,他四仰八叉的往沙发上一倒,向虞太太要这吃要那吃。虞太太端出一盘子刚出锅的炸糕,让他带回去和媳妇一起品尝,他不怕烫,起身自己捏起一块往嘴里送:“不用,她不馋。”
虞太太像只老母鸡似的,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净说傻小子话!小两口一起吃多好,谁让你用炸糕给她解馋来着?”
唐安琪在虞太太面前像个鸡仔似的,嘻嘻哈哈的扑棱着翅膀跑了,临走时倒是当真带上了一盒子炸糕。
把食盒拎回家中,他开口问道:“俊——太太,吃不吃炸糕?”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称呼妻子——父亲向来是把母亲喊做玛丽的,可他不大喜欢俊卿这个名字,感觉它太偏于男性化。于是自作主张的,他索性只叫太太。
唐太太尽管从不出门,可不拘早晚,总是打扮的整整齐齐,连头发都是一丝不乱。唐安琪晚上又没回来吃饭,她心里有些不满,但是也没有吵闹,单是板着脸坐在窗前,一言不发。
于是唐安琪扶着膝盖在她面前俯□来,微笑着又唤了一声:“太太?”
唐太太垂下眼帘不看他。
唐安琪知道太太这是耍小性子了。如果是外面的女人对他闹脾气,他满可以一甩袖子就走,然而如今不行,太太毕竟是太太,就算看在陈盖世的面子上,他也不能太过轻慢。
歪着脑袋一笑,他很有耐心的换了称呼:“俊卿?”
唐太太那脸上隐隐拂过一阵暖风,像是初春的水面,有了解冻的征兆。
把个脑袋歪向另一边,他笑眯眯的继续装可爱:“密斯陈?”
唐太太终于忍不住笑意,两边嘴角跃跃欲试的要向上翘。唐安琪察言观色,连忙趁热打铁又说了两句好话,总算把她哄得回心转意。
大功告成之后,唐安琪直起腰转身走向床边,下意识的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唐安琪把日子浑浑噩噩的混了下去,不知不觉的脱了皮袍换上夹袍,又不知不觉的脱了夹袍改穿单衣。军队中的事务渐渐多了起来,虞师爷不许他再疯跑,每天督促他学习历练,而他几次三番的想要去天津,就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这天傍晚,他正带着孙宝山坐在清园内的一处亭子里乘凉,虞师爷忽然来了。
这三个人都是再亲近不过的,自然都是毫不拘束。虞师爷手里托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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