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他正带着孙宝山坐在清园内的一处亭子里乘凉,虞师爷忽然来了。
这三个人都是再亲近不过的,自然都是毫不拘束。虞师爷手里托着一盘蚊香,这时先在三人脚旁点燃放好了,然后直起身坐到唐安琪身边,毫无预兆的开口问道:“这个赵振声,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唐安琪脱了鞋,盘腿坐在亭内长椅上,没心没肺的摇头:“不知道,管他呢!”
孙宝山捏着半个梨,也是心不在焉:“听说是从口外那一带窜过来的。”说完之后自己笑了两声:“嘿嘿。”
虞师爷不知从身上何处摸了一把折扇出来,“唰啦”一声展开猛扇一阵:“先前也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怎么忽然就总揽冀察军务了?”
唐安琪盯着眼前那只萦绕已久的大蚊子,忽然抬起双手用力一拍,可惜拍了个空:“从侯胜魁到赵振声,中间也换过好几位总司令了,有什么可稀奇的?”
虞师爷把蚊香盘子轻轻踢向唐安琪这边:“总司令是没什么稀奇,不是赵振声,也会有别人。问题是赵振声新近提拔了一大批人。北边的马天龙——”虞师爷颇为反感的皱起眉头,仿佛提起了大粪:“那个样子,那点人马,竟然也混成了师长。”
唐安琪认识马天龙,不过十分不熟,依稀只记得对方好像挺烦人。满不在乎的一笑:“师长就师长呗!”
虞师爷今日刚刚听说马天龙升了师长,正是满心妒火,结果看到唐安琪摆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登时就要生气。
哪知唐安琪随即把他一条臂膀拉扯着搂到怀中,又很亲热的笑道:“好啦,师爷,你别着急,我明天就去打听打听,看看人家是怎么升腾上去的。”
虞师爷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孙宝山,哭笑不得的摇着折扇说道:“不识好歹。你们升了师长军长,我不也还是个师爷么?我只盼望着你们能有出息,你们却是嫌我多事。”
孙宝山一边嚼梨一边摆手:“我没有,我可没抱怨过。”
虞师爷无言的一收折扇,感觉身边坐着两个混蛋。
唐安琪美滋滋的抿着嘴笑,知道自己终于有理由离开长安县了。
唐太太听说唐安琪要去天津,胸中立刻好像揣了一只小鸟——她从小在文县陈宅长大,出嫁算她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她时常听家里兄弟叔伯们提起天津如何如何,北平如何如何,也知道这两个地方离文县都不算远,然而无论如何没有机会前去开开眼界。
她真希望丈夫能带自己同行,可是从出发前三天开始等待,她一直眼巴巴的等到丈夫上了火车。
她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要求,唐安琪也完全没有发出邀请。
唐安琪像野鸟出笼一样,也不要人陪,独自跑去了天津。如今小毛子常驻天津唐宅,平时唐安琪不让他回去,他自知不入虞师爷的眼,也不敢回去。年前听说唐安琪成了亲,他急的上蹿下跳,恨不能偷着跑回长安县给旅座道喜。如今终于把唐安琪盼了来,他欢天喜地的追着询问:“旅座,夫人漂不漂亮呀?”
唐安琪喜欢小毛子,更喜欢天津家中这自由的空气。进门之后他直奔电话机,一边摘下听筒,一边答道:“陈县长的侄女,可漂亮了!”
唐安琪向戴宅打去电话,心情有些紧张。
戴宅的仆人接了电话,说是师座不在。唐安琪听了“师座”二字,先是一怔,然后再问下去,对方就是一概全答“不知道”了。
心情立刻从紧张变为沮丧,唐安琪几乎怀疑戴黎民是要和自己一刀两断。
虽然戴黎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不在天津,可唐安琪越想越真,几乎难过的快要落下泪来,然后就觉得日子过的没有意思了,没有指望了。
失魂落魄的独自过了一夜,他第二天守在家里,虽然也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然而心不在焉,总期盼着电话铃会突然响起。可是如此熬到傍晚,电话机却是一直安静的如同死了一般。
无望的等待把他压迫的心慌意乱,天黑之时他实在受不得了,索性自己开着汽车出门消遣——他去找了陆雪征。
陆雪征见他来了,仿佛是挺高兴,要请他出门去吃晚饭。唐安琪却之不恭、受之无愧,很不客气的在餐桌上喝了大半瓶白兰地。及至双方都酒足饭饱了,陆雪征把侍者叫来会账,唐安琪则是晕晕沉沉的站起来,要去撒尿。
唐安琪心中郁闷,下意识的想要借酒消愁,不由自主的就喝过了量。这时独自走出雅间找到厕所,他痛痛快快的尿了一场。夜风从小窗口吹进来,让他很舒服的打了个冷战。
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他扶着墙壁想要回去。可这是一家西洋式的大馆子,楼上雅间极多,他糊里糊涂的走了几圈,竟是死活找不到陆雪征。随手抓住一名侍者,他硬着舌头问道:“陆兄呢?”
落入他手中的那人,做着一个简单的西装打扮,看着类似侍者,其实是位前来吃饭的客人。此人莫名其妙的被唐安琪抓住了手臂,正要挣脱,可是放眼这么细细一瞧,就见唐安琪面如桃花,分头锃亮,并且穿着一身上好料子的湖色长袍,从头到脚一派鲜艳,便动了心思,以为对方乃是优伶一类。
抬手在唐安琪脸上掐了一把,他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唐安琪闭了闭眼睛,然后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妈个了×的,我问你话,你摸我脸?”
下一秒,他被人一脚踹出去了。
唐安琪觉得自己好像是挨了打——不过记忆不甚分明,印象中只有一阵天翻地覆。最后他在汽车里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后排座位上,前边是陆雪征在开车。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含糊着问道:“陆兄,我……我是不是惹事了?”
陆雪征语气平淡的答道:“你把小薄荷咬了。”
唐安琪大吃一惊:“我把小薄荷咬了?”
原来这小薄荷是本地一位大流氓的绰号,该流氓幼时一直在街上卖薄荷糖谋生,后来虽然大大的发达了,然而绰号却是没能成功丢掉。
这时,陆雪征继续悠然说道:“别怕,没事。”
唐安琪心里明白了一切,不禁对着前方后视镜抱拳拱手:“陆兄,多谢救命之恩。我知道我一般打不过别人,如果不是你出手,我今天非被人揍成猪头肉不可。”
陆雪征头也不回的抬起一只手:“小事。”
陆雪征把唐安琪,以及唐安琪的汽车,一起送回了唐宅,然后自己乘坐黄包车回家去了。
唐安琪脱光衣服走进浴室,自己低头查看身体,就见手肘膝盖都有擦伤,肋下也疼得很,想必是被人打过。
惆怅的叹了一口气,他扯起大嗓门询问小毛子:“晚上有人打来电话吗?”
隔着两道房门,小毛子高声答道:“报告旅座,没有!”
唐安琪在天津住的心神不宁,日里夜里总等着电话铃响,然而电话机真的死了,一声不吭。
后来他实在受不得这种煎熬,便去找了盛国纲。盛国纲手下总共也没有几个虾兵蟹将,可是竟然也新近升了师长。盛国纲愿意带着唐安琪前去北平觐见赵振声总司令,并且特地嘱咐他道:“你得提前做两身新衣裳带着,赵将军那人有个以貌取人的毛病,你不打扮漂亮了,他不给你好脸色。”
唐安琪听了,十分愕然:“那我是穿军服还是穿西装?”
盛国纲上下打量着唐安琪,打量了半天,最后说道:“你穿什么都行,都挺好看。”
唐安琪去百货公司买了一打白色衬衫,又到成衣店量体裁衣,制了一套浅灰色西装,然后顺路进入洋行,把领带等物也置办齐全。
一派悠闲的来到盛公馆,他翘着二郎腿抱怨:“这赵将军真不好伺候,见他一面还得另预备衣裳!亏得我脸上没麻子,要不然在他手下还没出路了!”
盛国纲在他对面坐下来,笑微微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仰头得意的吐了个烟圈,他含义无限的低声笑道:“你不知道,赵将军好男风。我这五大三粗的是没指望了,你老弟这么漂亮,万一到时入了他的眼,那……”
唐安琪见他笑的暧昧又亢奋,忽然心头火起,直冲冲的来了一句:“那我是不是还得向他卖屁股?”
盛国纲立刻收敛笑容:“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开玩笑嘛!”
唐安琪板起面孔:“少说那些屁话!我不爱听!”
这样的玩笑,如果是戴黎民说出来,那唐安琪不会恼,只会笑嘻嘻的反嘲;如果是孙宝山说出来,唐安琪恼归恼,骂上两句也就算了。但是除了此二人之外,旁人谁说都不行。谁说这话,他听了都犯恶心。
于是盛国纲就很识相的闭了嘴,知道唐安琪不是“那种人”,开不了“那种玩笑”。
西山
唐安琪和盛国纲结伴去了北平,中午的特快列车,下午就到站了。
如今正是盛夏时分,赵振声将军早已搬去西山别墅避暑。这二人眼看今天是做不成事,便直接赶去北京饭店休息。要说摩登逍遥,那北平是比不得天津的,不过北京饭店阔绰豪华,倒是个上好的消遣之处。
吃过晚餐之后,唐安琪拉扯着盛国纲前去跳舞厅玩乐。厅内一片衣香鬓影、灯红酒绿,唐安琪遗憾的唉声叹气,只怨自己穿着长袍,不大适宜跳舞。
盛国纲找到座位,摁着他坐了下来。招手点了两杯啤酒,他轻松笑道:“今晚随便看看热闹也就是了,我们要养精蓄锐,明天好上西山。”
唐安琪没办法,只好端起啤酒抿了一口。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唐安琪早早起床,把那身浅灰西装穿了上,又敲开盛国纲的房门,拿着两条领带反复比较:“老盛,帮忙瞧瞧,哪条更好?”
盛国纲光着膀子蓬着短发,手摸下巴认真审视了片刻,末了答道:“鹅黄的更好,显着嫩。”
唐安琪没多想,匆匆回房系领带去了。
唐安琪很少穿西装,因为不喜欢被西装箍住胳臂腿儿。今日为了体面,他算是破了例。盛国纲洗漱完毕出了门,还不见唐安琪的影子,便进入房间找到了他。原来唐安琪手艺生疏,打出的领带结总是歪的,所以站在穿衣镜前不能离开。
盛国纲在穿衣镜旁停住脚步,握着肩膀把他扳向自己,然后亲自为他打了个整齐饱满的领带结。唐安琪扭头望向镜中人,见这套西装十分合体,自己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顺溜,便沾沾自喜的点了点头。
初次拜访赵将军,不好空手登门。唐安琪提前从盛国纲那里购得一尊翡翠观音,用个丝绒衬里的小皮箱装着。提着小皮箱离开饭店,他孤身一人,就全随着盛国纲安排带领了。
盛国纲在北平城内也有些人马,这时唐安琪和他乘车出城,抵达八大处后下车改坐轿子,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往山上走。唐安琪那乘轿子落在后方,他抬手在嘴边围了个喇叭,大声问道:“老盛,真没问题吧?”
前方的盛国纲回过头来,手上举着一把蒲扇遮阳:“出发之前已经打过好几个电话,绝对没有问题!”
盛国纲说“没问题”,果然就真的没问题。在赵家别墅里,他们顺顺利利的见到了赵振声将军。
赵将军今年也就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大个子,穿长袍,面目平常,然而气势极足,气派极大。泰山一般站在别墅院内的一棵老树下,他老气横秋的抬起眼皮,懒洋洋的、漠然的、撩了盛国纲一眼。
盛国纲身穿便装,不好去行军礼,故而只是深深一躬,然后笑容可掬的柔声说道:“将军,国纲来向您老人家问安了。”
赵将军从鼻孔里喷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嗯”。目光像两道长鞭似的掠过盛国纲,他忽然看清了后方的唐安琪。
盛国纲察言观色,心知肚明。微微侧过身来,他像一株绿柳似的,舞动了话语的春风:“将军,这就是我在电话里向您提起过的唐安琪唐旅长。”
唐安琪恭而敬之的一鞠躬:“安琪见过将军。”
将军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开始荡漾。
赵将军“龙颜大悦”了。
唐安琪和盛国纲都受到了至高礼遇,得以进入别墅书房,和赵将军做面对面的长谈。赵将军和蔼起来,倒也真和蔼。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他微微向前探头,含笑问道:“安琪,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活动呀?”
唐安琪和盛国纲坐在靠墙的长沙发上,这时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只得微笑答道:“安琪平时喜欢读书,散步,还有……艺术。”
赵将军一挑眉毛,显出很感兴趣的模样:“艺术?哪一方面?”
唐安琪心里没底,思索着胡诌:“音、音乐。”
赵将军深以为然的慢慢点头:“唱歌?”
然后不等唐安琪回答,他抬起双手,做了一个鼓舞的手势:“来,唱一首。”
当着赵将军的面,唐安琪没敢去和盛国纲交流眼神。很不情愿的站起身来,他困窘的说道:“安琪唱得不好,将军凑合着听吧。”
随即他挺直腰背微微昂头,也不看人,对着窗外风光开口便唱,唱的乃是英国国歌《天佑女王》——全是小时候跟着玛丽苏学的。
除了几首古老的英文歌,他再不会别的。虽然嘴里很爱哼哼呀呀,可因记不住歌词,所以只能算做不会。
他唱得不大好,声音单薄,高音不高低音不低。一曲唱完,赵将军缓缓鼓掌,微笑颔首:“不错,不错。”
唐安琪双手下垂,对着赵将军又一鞠躬:“将军过奖了,安琪不敢当。”
盛国纲坐在一旁,忍着不笑。赵振声素日那样威严,一张老脸绷的快要上霜;哪知如今一见漂亮小白脸儿,就彻底走了样。
唐安琪则是忍着不怒。赵将军抻着脖子对他上看下看,还让他唱歌——这算什么事情呢!
然而赵将军又开口了:“安琪,喜欢跳舞吗?”
唐安琪得了教训,这回连忙摇头:“不会——跳得不好。”
赵将军朗声长笑了:“年轻人嘛,应该活泼一点,摩登一点。我很提倡你们学习跳舞,既能锻炼身体,又能陶冶情操。哈哈哈,我老了,没有那个兴致了,你们不要学我,要……要……”他像要抻长面条似的,把两只手在胸前大开大合:“……要有精神,要有活力。”
唐安琪正色答道:“将军教训的是。”
赵将军抬手一拍桌角电铃。房内没有声音,房门却是立刻开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副官走了进来:“将军。”
赵将军说道:“就近去邀几名宾客,晚上开个舞会。”
副官答应一声,关门离去。赵将军向后一靠,一双眼睛又盯上了唐安琪。
唐安琪一直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交际场上的人才,然而此刻面对着赵将军,他真感觉自己是招架不住了。
赵将军笑眯眯的看着他,眼神雍容而又下流,是一副堂皇坦然的垂涎模样,仿佛唐安琪已经落入他的手心,吃或不吃,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全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唐安琪颇想吐他一脸唾沫,可又不敢。无可奈何,只得受刑似的坐在长沙发上,和声细语的陪着他扯闲话。
两人陪着赵将军吃了一顿晚饭,舞会终于开始了。
赵家别墅十分阔大,楼下一间空旷大屋收拾出来,直接就可充作跳舞厅。屋角屏风后面坐了白俄乐队,副官打开四壁彩色电灯,仆人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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