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猛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这班生死与共的兄弟,用他那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看着他们,从他们脸上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很久,就好像看过这一眼后就永远不会再见了。
然后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
“人生从来也没有永远不散的筵席,就算儿子跟老子,也总有分手的时候,现在就已经到了我们分手的时候。”
他的兄弟们脸色已变了,朱猛装作看不见。
“所以现在我就要你们走,最好分成几路走,不要超过两人一路。”朱猛说:“因为我要你们活下去,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雄狮堂就还有再起的希望。”
没有人走,没有人动。
朱猛跳起来,嘶声大吼,
“我操你们的祖宗,你们难道没听见老子在说什么?你们难道希望雄狮堂的人都死尽死光死绝?”
还是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开口。
朱猛用力抽下了腰上一条巴掌宽的皮板带,往他们冲了过去。
“你们不走,你们要死,好,老子就先把你们活活抽死在这里,免得惹老子生气。”
板带抽下,一板带一条青紫,一板带一条血痕。
可是他这些既不知死活也不知疼痛的兄弟们,只是闭着嘴,咬着牙,这一动都不动。
司马超群远远的站着,远远的看着,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是他的嘴角已经有一丝鲜血沁出。
他的牙齿咬得太紧,已咬出了血。
起了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刮起了风。刮在人身上好像小刀子一样的那种冷风。
朱猛的手终于垂落。
“好。你们要留下来陪我一起死,我就让你们留下来,”他厉声说:“可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不管我跟司马超群这一战是谁胜准负,都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绝不能动他。”
司马起群忽然冷笑。
“没有用的,不管你想用什么法子来感动我都没有用的。”
“你说什么?”朱猛嘶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只不过想妥你明白,现在我虽然已经家破人亡,也绝不会故意成全你,故意让你杀了我,让你拿我的头颅去重振你的声成,重振雄狮堂。”司马超群的声音也已完全嘶哑:“你若想要我颈上这颗人头,还是要拿出真功夫来。”
“放你娘的狗屁。”朱猛暴怒,“谁想要你故意放老子这一马?老子本来还把你当作一个人,谁知道你放的却是狗屁。”
“好,骂得好。”司马仰面而笑:“你有种就过来吧!”
朱猛本来已经准备扑过去,忽然又停下,那种雷霆般的暴怒居然也忽然平息,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司马超群,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
“你怎么不敢过来了?”司马又在挑衅,“难道你只有胆子对付你自己的兄弟?难道‘雄狮’朱猛竟是个这样的孬种?”
朱猛忽然也笑了,仰面狂笑。
“好,骂得好,骂得真他娘的好极了。”他的笑声如猿啼:“只可惜你这么样做也没有用的。”
“你在说什么?”司马超群还在冷笑,“你放的是什么屁!”
这次朱猛非但没有发怒,反而长长叹息:“司马超群,你是条好汉。我朱猛纵横一生,从未服人,却已经有点佩服你。”他说,“可是你若认为我朱猛只不过是条不知好歹的莽汉而已,你就错了,你的意思我还是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
“你用不着激我去杀你,也用不着用这种法子来激我的火气。”朱猛说:“我虽然已经垮了,而旦为了一个女人就变得像白痴一样失魂落魄,变得比死了亲娘还伤心。”
他忽然用力一拍胸膛:“可是只要我朱猛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拼到底的,用不着你未激我,我也会拼到底。”
“哦?”
“朱猛颈上这颗人头也不是随便就会让人拿走的,也不会成全你。”朱猛厉声道,“可是我也不要你来成全我。”
他以大眼逼视司马:“今日你我一战,生死胜负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你若有一点意思要成全我,”朱猛的声音更惨厉:“只要你有。一点这种意思,你司马超群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就是个狗养的杂种,只要你让了我一招一式,我就马上死在你面前,化为厉鬼也不饶你。”
司马超群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看着这位虽然已形销骨立却仍有雄狮般气概的人,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今日我都会施尽全力与你决个死战。”
朱猛也正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被当世天下英豪捧在天上而今却已落入泥涂的英雄偶像,忽然仰天长叹:“你我今世已注定为敌,我朱猛但愿能有来生而已,但愿来生我们能交个朋友,不管今日这一战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都如此。”五
风更冷。
远山已冷,青家已冷,人也在冷风中,可是胸中却都有一般热血。
这股热血是永远冷不了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人胸中有这么样一股永远冷不了的热血,所以我们心中就应该永无畏惧,因为我们应该知道只要人们胸中还有这一般热血存在,正义就必然常存。
这一点必定要强调,因为这就是义的精神。
暮色也更深了。
司马超群和朱猛两个人在暮色中看来,已经变得只不过是两条朦胧模糊的人影而已。
可是在这些热血沸腾的好汉们眼中看来,这两条朦胧模糊的人影,却远比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形象都要鲜明强烈伟大得多。
因为他们争的并不是生死荣辱成败胜负。
他们将世人们不能舍弃的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他们只不过是在做一件他们自己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因为这是他们做人的原则。
头可断、血可流,富贵荣华可以弃如敝屐,这一点原则却绝不可弃。
——他们这么样做,是不是会有人认为他们大愚蠢?
——如果有人认为他们太愚蠢,那种人是种什么样的人?六
朱猛肃立,与司马超群肃然对立,生死已决定于一瞬间。
奇怪的是,排斥激荡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一股气并不是仇恨,而是一股血气。
朱猛忽然问:“近十年来,你战无不胜,从未遇过对手,你克敌时用的是不是一口千锤大铁剑?”
“是。”
“你的剑呢?”
“剑不在,可是我的人在,”司马超样说:“你要战的并不是我的剑,而是我的人,所以只要我的人在就已足够。”
“你要来眼我拼生死决胜负,为什么不带你的剑来?”
“因为我赤手也一样可以搏杀狮虎。”
朱猛慢慢的把他的板带系在腰上,也只剩下一双空拳赤手。
“我朱猛一生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无情无义无廉无耻的小人已不知有多少被我刺杀于刀下。”他说:“我杀人时用的通常都是一柄大扫刀。”
“你的刀呢?”
“刀在。”朱猛说:“我的刀在。”
他伸出手,就有人把他那柄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的大扫刀送了来。
“好刀。”司马超群大声说:“这才是杀人的刀。”
“这的确是把杀人的好刀。”朱猛轻抚刀锋:“只不过这把刀杀的一向都是小人,不是英雄。”
刀在他的手里。
他左手握刀柄,右手拗刀锋,“嘣”的一声响,一柄刀仍在他手里,却已被拗成两截。
断刀化为飞虹,飞入更深更浓更暗更远的暮色中,飞得不见了。
朱猛的声音虽然更嘶哑,几乎已不能成声,可是豪气仍在:“司马超群可以用一双赤手搏杀狮虎,我朱猛又何尝不能?”
他紧握双拳,他的拳如铁,司马超群的一双铁拳也利如刀锋。
“你远来,你是客。”司马说:“我不让你,可是你应先出手。”
“好!”
听到朱猛说出这一个“好”字,蛮牛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七
“蛮牛”是个人,是条好汉。
但是他有的时候长得就像是条牛一样,牛一样的脾气,牛一样的倔强,比野牛还野,比蛮牛还蛮,一身铜筋铁骨,简直就像是条铁牛。
可惜这条铁牛的心,却像是瓷器做的,碰都碰不得,一碰就碎了。
所以他一直都坐得最远。
别人都站着,他坐着,因为他怕自己受不了。
有很多事他却受不了。
他最受不了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碰到那种人,他随时都可以用他唯一的一条命去拼一拼。
他也受不了那种对朋友太够义气的人,因为碰到这种人,他也随时都会把自己唯一的一条命拿去卖给他。毫无条件的卖出去,绝不后悔。
所以他一听见朱猛说“好”,一看见朱猛一拳击出,他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就好像钉鞋看见朱猛已经站到小高身旁的情况一样。除了死之外,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他只希望能够在临死之前看到朱猛击倒司马超群。只希望在临死之前还能跟随着朱猛,到大镖局去跟卓东来拼一拼。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老天爷就是待他不薄了,他自己也已死而无怨。
千古艰难唯一死,他现在已经准备死了,这一点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可惜老天爷偏偏不肯答应他。
就在他看到朱猛仿佛又回复了往日的雄风,挥动铁拳,着着抢攻时,忽然有一条黑色的绞索轻轻柔柔的从后面飞来,套住了他的咽喉。
蛮牛想挣扎反抗呼喊时,已经太迟了。
绞索已经收紧,嵌入了他的喉结,他只觉得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全身的肌肉忽然松弛,所有的排泄物忽然同时流出。
这时候朱猛和司马犹在苦战,别的人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他们这一战,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也没有人口过头来看一眼。
于是这么样一条铁牛般的好汉,就这样静悄悄的离别了人世。
他死得实在比钉鞋更惨。八
高手相争,往往是一招间的事,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司马和朱猛这一肌却不同。
这一战打得很苦。
他们都已很疲倦,不但心神交瘁,而且精疲力竭。
那些本来在眸息间就可以致人于死的招式,在他们手里已经发挥不出原有的威力来。
有时候司马明明一举就可以将朱猛击倒的,可是一掌击出后,力量和部位都差了两分。
朱猛的情况也一样。
看着两位叱咤江湖不可一世的当世英雄,如今竟像两余野兽般作殊死之斗,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
奇怪的是,朱猛的那些兄弟们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时朱猛被一掌击倒,再挣扎着爬起,他们也完全没有反应,竟似完全无动于衷。
他们都被对方击倒过。只要倒下去之后还能站起来,被击倒也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这一次司马倒下去时,眼中却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忽然在地上翻身一滚,滚过去抱住了朱猛的腿。
这一招绝不是英雄好汉所用的招式。
司马超群纵横一生,从未用过这样的招式,朱猛也想不到他会用出来。
所以他一下子就被拖倒,两个人同时滚在地上,朱猛的火气已经上来了。“砰”的一拳,擂在司马的后背上。
司马却还是紧紧抱住他不放,却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的兄弟们大概已经全都死了。可是我们一定要装作不知道。”
朱猛大惊,正想问:“为什么?”
他没有说出一个字,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司马堵住。又在他耳边说:“我们还要继续拼下去,让别人以为我们已经快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
朱猛并不是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汉。
他也是老江湖了,也已在这一瞬间,发现了情势的变化。
他的兄弟们虽然还在那里,可是每个人的脖子都已软软的垂下。
他已经嗅到一种令人从心里作呕的恶臭。
就在他们苦战时,已经有人在无声无息中拗断了他这些兄弟的咽喉。
他这些身经百故的兄弟,真能会如此轻易就死在别人手里?
朱猛不信,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是他全身都已凉透。
司马居然乘机一翻压在他身上,挥拳痛击他的软胁和肋骨。
可是他打得并不重,声音更轻。
“不管我们究竟是敌是友,这一次要听我的活,否则你我都死不瞑目。”
“你要我怎么样?”
“我们走,一起走。”司马超群道:“我说走的时候,我们就跳起来一起走。”
忽然有人笑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小司马果然还有点儿聪明,只可惜对朱猛还是没有用的。”这个人阴恻恻的笑道:“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猛。”
司马忽然跳起来,轻叱一声:“走。”九
夜,寒冷而黑暗,就算是一个目为经过严格良好训练的人,都很难看得清近在咫尺的树木和岩石。当然更无法分别路途和方向。
何况这里根本没有路。
一个人如果已经走到没有路的地方,通常就是说这个人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了。
司马超群在喘息,他的肺部虽然几乎已将爆裂,却还是尽量抑制着自己的喘息声。
他全身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部好像已摆在屠夫的肉案上,在被人用小刀切割。
朱猛的情况也不比他好。两个人肩靠着肩,站在这一片荒寒的黑暗中,不停的喘息着,虽然听不见猎人的弓弦和脚步声,却已经可以感觉到野兽负伤后还在被猎人追捕时那种绝望的沉痛与悲伤。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司马说:“他们来的不止一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也许都已经足够对付我们。”
朱猛冷笑:“想不到天下无双的司马超群也会说出这种泄气话。”
“这不是泄气话,”司马说,“这是实话。”
朱猛沉默,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的,这是实话。”他的声音里充满悲伤:“司马已非昔日之司马,朱猛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朱猛了,否则怎么会被人像野狗般追得无路可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本来宁死也不会逃走的,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猛。”司马超群说:“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你这颗大好头颅送给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什么要让他提着我们的头颅去换取他的声名荣耀美酒高歌欢唱?”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朱猛厉声道:“就算是我们要把这颗头颅送人,也要选一个值得我们送的人,绝不能送给卓东来。”
黑暗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又是那个阴阳怪气的人,又是那种阴恻恻的笑声:“这么好的两颗头颅,怎么能送给卓未来那种大坏蛋?我看你们不如还是送给我吧。”
他的笑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让人根本听不出他这个人究竟在哪里。
朱猛的全身都已僵硬。
这个人不是卓东来,却比卓东来更可怕,朱猛这一生中还没遇到过轻功如此可怕的人。
他简直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能练成这般鬼魅般飘忽来去自如的轻功。
可是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镇定,因为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的耳语:“说话的不是一人,是挛生兄弟两个。”司马超群说:“只要我们能沉住气,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所以我们绝不能让他看出我们的虚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脸忽然被照亮了,脸上的每一根皱纹每一道伤痕每一种表情都被照亮了。
最少有三十盏巧手精制的孔明灯,三十道强烈的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在他们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身子已经站得笔直,脸上已经全无表情。
他们虽然还是看不见对方的人在哪里,可是他们也没有让对方看出他们的疲乏伤痛和恐惧。
两个身经百战、百炼成钢的人,两条永不屈服的命,无论谁想要他们颈上的人头都很不容易。
灯光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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