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几个月,李璟之却仿佛过了十几年,日日饱受精神的折磨。
朱诗怡看李璟之的眼神变了,不是从前的柔情,也不是后来的疏离,而是如今的憎恨。她望着他的每一道眼神,都是无声的掺了满腔恨意的谴责。
这个眼神,让李璟之感到害怕。因为那和当初英儿不愿被他救的眼神一模一样!
甚至有一天,朱诗怡半夜醒来,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高高举起,就这样朝李璟之刺了过去!
却被李璟之抓住了胳膊。
在黑夜中,李璟之漆黑的眼神哀恸地望着她,声音嘶哑:“诗怡,你想要杀了我么?”
匕首滑落,朱诗怡将自己埋入锦被中,蜷缩起来,痛哭流涕。
李璟之叹了一口气,伸过手去,将她抱在自己温暖的怀里。
诗怡,诗怡,为什么事情会发生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是,那时候的李璟之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远不止如此,到了最后甚至到了此生再也无法挽回的地步,最终成了日日折磨他,让他体无完肤的梦魇。
红溪看着李璟之的模样,微微转过头去看画中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到画中的那个朱诗怡,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恶毒的笑意。她甚至还能听到那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声音:“李璟之,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最爱的虞国,最终会不要你!”
她的画笔“啪”地一声投进了旁边的青瓷笔洗,溅出点点水花。
李璟之终于回过神来,目光触及到了那把七弦琴,皱眉:“你动了这把琴?”
红溪一怔,目光有些不自在:“抱歉,动了你妻子的琴。”
李璟之摇了摇头,叹气苦笑道:“自从她走了,再也没人弹过这把琴。将军府都是粗人,哪里有人会弹琴?”
红溪的耳边不禁想起一个遥远的声音来,有些无赖,有些得意:“话说,虽然说我是个武将,可是平时除了舞刀弄枪之外,也挺喜欢琴棋书画”那个人还说:“那我帮你弹,行不行?”
红溪不禁嗤笑一声:“睁眼说瞎话。”
“嗯?”李璟之莫名。
红溪一默,目光有些不自在:“抱歉,我不是在说你。”
李璟之默了半晌,霍得站了起来:“不知道能否请姑娘帮一个忙?”
“什么?”
“能不能为我弹一首曲子?”
红溪定定地望着他:“你想听什么曲子?”
“踏莎行吧。她生前,最喜欢弹这个曲。”
“好。”红溪点点头,一个旋身落坐在了琴案前,开始试音。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郞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一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竟让李璟之这样的铮铮铁骨都潸然泪下。
诗怡,诗怡,黄泉路上,你可觉得孤单?
可是那愤恨的怨咒却如同恶鬼一般再次缠绕过来,让他耳朵轰鸣:“李璟之,我永远都不会瞑目,我要看着你最忠心的虞国,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灭亡!”
李璟之霍然惊醒,大步走出了倚楼轩,不做一点停留。
琴音却并未因此而停止。红溪看着李璟之的背影,无声地绽放了一个灿烂而又冰冷的笑容。
甚至,在万籁俱寂的子时,从红溪的指尖倾泻而出的音符组成的曲调,依旧是这一曲《踏莎行》。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自从那一日朱诗怡行刺李璟之失败之后,她就失踪了。
李璟之将整个将军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妻子的身影。他跑到了朱府,朱勤雨和朱勤云两兄弟一听说妹妹失踪了,也赶紧调动了全府的力量搜寻,也没有她的身影。
于是,李璟之将范围扩大,在整个卫城展开了地毯式搜寻。
他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地害怕和无力。
英儿的尸体的冰冷的温度还在他的心头,让他寝食难安。如今就连诗怡也失踪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终于到了第七天,皇宫来人,将李璟之急招入宫。
他以为,那是因为他私自调用人手寻妻,惊动了国君。他跪在大殿正中间,打算向国君认错,并请求支援。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没有等到虞国国君,却等到自己苦苦寻找了七天的妻子朱诗怡。
朱诗怡是被五花大绑着带上大殿的,两个太监粗鲁地将她摔在地上,迅速退去。
李璟之大惊失色,都来不及问什么,就一个箭步冲上去,解开了朱诗怡嘴上的封布,开始解她身上的绳子:“诗怡,诗怡!醒醒!”
朱诗怡清醒过来,见到李璟之的那一瞬,双眼立即通红,撕心裂肺地破口大骂起来:“李璟之,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懦夫!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诗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李璟之整个人都慌乱了起来,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妻子,他五天没有好好打理,脸上布满了扎人的胡渣,可是他什么也不在乎了!只要诗怡还在他的怀里!
可是朱诗怡却是狠狠地挣扎起来,疯狂地冲他咆哮:“李璟之,我只恨为什么不能亲手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那样强烈的恨意让李璟之怔住,可是他手下的劲道却没有丝毫放松,哀伤地抱着自己的妻子,想要让她安静下来。
朱诗怡在他怀里开始大哭起来。
李璟之以为,只要朱诗怡肯哭出来,一切都会好的。可是事情的真想原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直到国君齐临兆和他身边那个獐头鼠目的太监出现在大殿上之后,李璟之才弄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朱诗怡失踪,并不是失踪。竟然是因为她混入了舞姬的行列,借着进宫表演的机会,意图行刺国君。
这场毫无水准的刺杀当然败露。
朱诗怡被打入天牢,一句也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倔强得要命。
直到有一天,虞国国君身边的那个太监听说李小将军丢了老婆,满大街地在找人,把大胆地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和国君提了一提。一查之下,才发现失态竟然如此严重。
李小将军忠君爱国名扬万里,可是他的妻子,却意图行刺国君,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么!
于是,国君齐临兆将李璟之急召入宫,让她们夫妻对峙。
朱诗怡入宫行刺,是否是李璟之的指使?
虞国国君齐临兆与其他三国的国君相比,整天不理国事,只知道炼制长生不老药,绝对是个昏君。但这些却并不代表他很笨。他的指关节敲打着御座,哼哼道:“李将军,这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倒是说说,孤应该怎么处理?”
李璟之跪在地上,如此谦卑:“内子不懂事,请陛下看在李家多为国效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请放过内子。微臣定当为虞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时候,朱诗怡却在一旁冷笑了起来:“谁稀罕!”
最恶毒的诅咒
“诗怡!”李璟之拉过她,却被她狠狠地甩开。
朱诗怡的声音陡然提高,痛恨地怒斥:“李璟之,都现在了,你还要说你要为虞国效命!可是这个虞国害死了你儿子!这个昏君,他知道什么!他整天就只知道长生不老!就是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天底下哪里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可是偏偏就有你这个傻子,愿意为这个昏君赴汤蹈火!把自己的儿子都牺牲了,哈哈,李璟之,谁稀罕你来救!我今日赶来刺杀,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诗怡!”李璟之胆战心惊。
“放肆!”太监尖利地声音怒斥,“竟敢当堂辱骂陛下,简直就是反了天了!”
御座上的齐临兆面色阴沉,有如风起云涌。
齐临兆给了李璟之两个选择。
要么,引咎自杀。
要么,亲手杀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意图弑君叛国的妻子。
对李璟之来说,无论是哪一个选择,都是错的。
他跪在大殿上,无声地祈求齐临兆的原谅。他不能死,朱诗怡也不能死!
朱诗怡看着他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再次冷笑了起来:“李璟之,你就这点出息!”这一回的冷笑,却是彻底地寒了心的冷笑。李璟之在她的笑容里,竟然发现不了一点点生机。
“诗怡”李璟之心中一阵惶恐,想要拉住自己的妻子,却见一阵刀光剑影,自己腰间的佩剑依然被朱诗怡拔了出来!
“诗怡!”他慌了阵脚!面对三万大军压境都面不改色的将军,却在那一瞬面如死灰地惊恐了起来!他一大个箭步冲了上去:“诗怡,别犯傻!”
朱诗怡显然最清楚李璟之的软肋,她朝他身后的方向微微一笑:“英儿,你回来了!”
李璟之浑身一震。
而就在那一瞬,朱诗怡的剑已经对准自己的心口狠狠地刺了下去!毫不犹豫、分毫不差!
血溅大殿。
李璟之做梦都想想不到,朱诗怡那样温婉娴静的女子,竟然有一天会选择用这样壮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片大片的鲜血,从朱诗怡的胸口渗透出来,就像一朵朵灿烂的曼珠沙华,鲜艳而妖媚。
英儿死去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出来,他的胸口痛如刀割。
作为一个将军,他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可是战场上的那些兄弟们,他们都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他们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死得光荣!
可是,他的孩子,他的妻子,那样无辜,却因为他的无能,一个个死在了他的面前!
一次又一次、他无能为力!
“诗怡,诗怡,你别乱动,诗怡,你别乱动!”李璟之慌乱地接住她的身体,浑身发颤地将自己的真气渡过去、渡过去。朱诗怡痛苦地皱着眉,却没有立刻断气,鲜血喷涌而出。
李璟之想要抱着妻子去找太医,却被朱诗怡阻止,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笑着凑近李璟之的耳朵:“李璟之,你这一生,最爱你的这个国家,可是,我偏偏最恨!”
“是,是我耽误了你!”李璟之的眼睛发红,“诗怡,诗怡你活下来,你别死!”
朱诗怡冷笑,对李璟之的恳求置若罔闻:“我诅咒你,诅咒你最爱的虞国,不出三年,必定灭亡!”
“你守护的国家,会最终抛弃你,不需要你,你就算空有报国之心,也只会投国无门!
“李璟之,你会眼睁睁看着虞国灭亡的!”
“我会看着你,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瞑目!”
一句又一句的诅咒,就像是有预谋般地,从她的嘴里吐出来,一句一句砸在了他的心头。
她死死地瞪着他,死在了他的怀里。
这些简直是他听过的,最、最、最恶毒的诅咒。
三年,这个噩梦,整整纠缠了李璟之三年。
而这三年虞国的光景,却偏偏就好像验证了朱诗怡的诅咒,竟然一点一点地衰败下来。
李璟之的兵权,也一点一点地被架空。
齐临兆因为这件事,不再信任李家,也不再信任李璟之了。
整个虞国,整个国家都变得乌烟瘴气。
李璟之发现自己真的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无能无力。
当他“将军”的职位终于被别人替代的时候,他茫然无措地走下一级一级宫阶,转身望着身后空旷雄伟的宫城,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侵袭着他全身。
他转过身,看到了一个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带着青色獠牙面具的国师。
他不屑的别过头去,什么仙风道骨?他平生最鄙夷的就是这种妖道!偏偏在整个卫城,最受尊重的还是这种妖道!他无力回天,只能避而远之。
可是那个国师,那个国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国师,却是特地来找他。
他拦住李璟之的道,笑着问他:“李少将军可是后悔了?”他的声音居然不辨雌雄。倒不知那面具后面的脸是是男是女。
李璟之冷笑:“国师这是来落井下石的么?”
国师大笑了几声:“李将军,你若是后悔了,天下间未必没有后悔药。”
“后悔药?”李璟之嗤笑,“大丈夫行得正,立得直,坦坦荡荡,为何要后悔?”
“哦?可是红尘之中,就然是僧、道、佛亦无法做到超然脱俗。芸芸众生,除了生离死别,怕是最多的,就是一个‘悔’字。李将军自诩从不后悔,却不知若李将军有一日得了后悔药,最后悔的,最想改变的,却又是什么呢?”国师轻轻地笑着,声音低沉,透着无尽蛊惑。
李璟之恍惚起来。他这一生,最后悔的,是什么呢?
首先浮现在眼前的,是桃花树下那个温婉的女子的笑颜。
落英缤纷,阳光灿烂。她微笑着朝他们打着招呼,那一幕,似乎被永远地定格。
诗怡,诗怡,为什么我们两个,会是这样的结局?
红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朱诗怡和李璟之从来都是这样琴瑟和鸣,可是为什么,朱诗怡的恨意会这样强烈?
她那样恨李璟之,甚至,对着李璟之下了这样一个近乎毁天灭地的诅咒?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只怕,这种不甘心,由来已久。李览英的死,只不过是一个让朱诗怡爆发的导火索。
次日清晨,天蒙蒙细雨。
红溪撑着一把油纸伞,来到了朱诗怡的墓前。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她在李璟之的过去见过这个墓冢。路面泥泞不堪,可是她的衣角却没有沾染任何泥尘。
土地里混着青草的香味,那是最清新的空气。
在那个过去里,她看着那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在这个地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妻子。
他没有哭,她却感觉到一种内敛的却又汹涌的哀恸传达到周围每个人的心底。
朱诗怡的墓碑非常整洁,周边更是一株杂草都没有,显然是常年有人来照料,墓碑前赫然刻着“爱妻李朱氏诗怡之墓”。落款:璟之。而她的墓旁,就是李览英的小坟冢。小小的坟头,似乎有了旁边大坟冢的陪伴,而不显得那么孤单。
红溪在朱诗怡的坟前站了很久很久,看着她的墓碑,看着她的坟冢,看着那冰凉的水滴顺着墓碑缓缓流淌。直到淅淅沥沥的雨水,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
她终于懂得了那个女子的心结,神情却愈发淡然,好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然而她又蓦地笑了开来,甚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本不该,多管闲事的。”
“可是李璟之,其实是个难得的负责任的大丈夫。只是,你做了他十年的妻子,却依旧不懂他而已。”
朱诗怡,你走得决然,却从来不曾告诉过李璟之原因。
你其实,欠李璟之一个理由。
红溪回到李将军府,原本打算第二日就把后悔药交给李璟之。
可是没想到,连等了三天,李璟之都没有回府。
她终于觉得奇怪,便是等的也有些不耐烦,便开口询问了李府的管家。
管家知道红溪是少主人的客人,很是热心,搓了搓手,笑道:“这两天不是燕国国君来我们虞国做客么?听说啊,那燕国的国君是卿点了少将军作陪,少将军此时估计正陪着燕国国君呢!”
“燕国国君?”红溪的脸如同一汪平静的湖水,骤然泛起了涟漪。
正面交锋
一弯娥眉,几点寒星。
街头人影稀疏,唯有打更人提着摇摇晃晃的灯笼渐行渐远,一声长长的“小心火烛”飘散在巷里巷外。
东锦巷子的尽头,是一座不大不小的行宫,掩映在几棵槐树下,却被重兵层层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