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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子夜还有一炷香的时间。红溪的屋子里,已经淡淡地响起了琴声。这一次的琴声,比几日前的那些琴声,都要悲凉。
而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红溪的琴音顿了一顿。
“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声很顽固。李璟之甚至在外面毫无顾忌地大喊了起来:“小红,你给我开门!小红开门!小红!”
红溪皱了皱眉,收起了自己的琴,默默地打开了插销。
“你这是做什么?”她冷声问。
李璟之嘻嘻一笑:“小红,你为何总是喜欢在大半夜弹琴?”
红溪面无表情:“我没有弹琴。”
“哦?”李璟之的桃花眼往红溪的衣服上瞥了瞥,“大半夜的,小红还穿着这身红衣,是还没就寝?还是打算出门?”
红溪淡淡道:“我的喜好,我的行动,与你无关。”说着就要关门。
秦恒VS红溪
李璟之赶紧一只脚踏进门槛,组织了红溪关门的动作,气呼呼道:“怎么与我无关?!你半夜弹琴,害我夜夜睡不着觉,日日顶着熊猫眼,日日错过小康的午餐,日日要吃他给我胡乱做的菜”
红溪淡淡地打断他:“你受不了,可以离开。”
李璟之的心情显然很不好,就在门口和她杠上了,似笑非笑地看着红溪:“怎么,你用这种方法逼我离开?做梦!我是不会放弃的!”
红溪微微皱眉:“我不明白,你一定要赖在不悔药铺的原因。”
李璟之道:“我也不明白,为何除了我就没有人听得到你弹琴的声音?”
更漏的声音越来越细微那已经是要到子时的预兆。
紧要关头,红溪对李璟之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足以倾倒众生。
李璟之一愣。
就在这时,红溪狠狠地跺了李璟之一脚!
“哎呦喂!”李璟之吃痛,在门槛里的那只脚高高抬起。
就在那一瞬,红溪的脚往前一踹,就将他半个人踹出了屋子!李璟之整个人一跌,狼狈地跌倒在门外。
“啪——”红溪的屋子,被重重地关上!
“咣当——”那是上了插销的声音。清脆而无情。
李璟之看着那扇门,觉得十分懊恼,暴跳如雷地将手里的扇子扔在了地上!
“狠心的女人”看着那把狼狈的摔破的扇子,李璟之的嘴角缓缓地勾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这样就想要我放弃?没门!
一眨眼,红溪的屋子内,已经没有了人影。
秦国的云都。女帝登基不过半年。
九月初十。这一日,秦恒会在极泰殿上,宣布陈家的罪行,然后把所有与陈家有牵扯的人压入天牢,听候审理。
九月初九。红溪出现在了秦恒的御书房内。
一出现,就被秦恒的剑抵住了胸口。
“你是什么人?我之前见过你!”秦恒的目光狠戾,她的剑,泛着冰冷的幽光。
红溪曾经一次次地出现在秦恒的生活中,就算秦恒是个迟钝的人,也该发现了。更何况,秦恒身为帝王,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警觉性。
红溪不惊不乱,只是微微一笑:“四年以后的你,在姜地的不悔药铺找到了我,求后悔药。”她眉心的朱砂明媚,十分妖异。
“后悔药?”秦恒嗤笑,“世上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红溪笑问:“那你可相信世上有妖?”
秦恒眯了眯眼,从容不迫地扫视了一眼御书房的大门:“原来朕是不信的。可是现在,朕似乎不得不信。”
红溪淡淡地笑了笑:“看样子,陛下很相信自己皇宫的守卫。”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秦恒收回了剑,入剑鞘,眼睛却是一直戒备地望着红溪,“你找上朕,难道是因为四年后的朕,去找了你?”
“没错。”红溪的笑容十分妩媚,让秦恒皱了皱眉。她生性厌恶鬼神之说,作为一国之君,更是对妖孽之流讳莫如深。如今,却又一个妖孽,找上门来
“笑话,你以为朕,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很显然,四年后的你很相信此时此刻的你,所以,她给了我这个。”红溪漫不经心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放在了秦恒的御案上。
信封上,赫然写着,秦恒亲启。那的的确确,是她自己的笔记。甚至,还盖着她秦恒贴身带着的私印的章。
秦恒笑了笑,神情之中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波澜不惊地笑了笑:“看样子,你是准备充分。”
红溪也轻轻笑着:“其实,我对你并无恶意。既然你找上了我,我总会完成这笔生意,回到你最后悔的这个时间点,将药交给你,让你——将来不后悔。”
秦恒的笑意渐渐地冷却,神情严肃地看着红溪,浑身上下泛着暴戾之气,握着剑的手青筋毕露,死死地盯着红溪:“你知道朕明日要做什么?”
红溪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秦恒忽然大笑起来,眼神里却是浓浓的讥讽:“你们这种人,就爱装神弄鬼!遇上答不出来的,就说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来搪塞!你以为朕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吗?朕告诉你,朕、不相信!”说着,衣袖又甩开了桌案上的大片奏折。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她内心的颤抖。
红溪道:“如果你不相信,你不会这么在意那句谣言。”
秦恒的脸色变了,阴鸷地盯着红溪,咬牙切齿:“哪句谣言?你有胆说出来!”
“龙生龙,龙生凤,龙飞凤当家,凤飞鹤占巢。” 红溪平静的声音接近于冷漠,就像是千万年亘古不变的时间流逝的声音,沧桑而又绝情。
一身龙袍的秦恒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当年的占卜预言!
龙是帝王的图腾,而在秦国,仙鹤是丞相的象征!
龙飞凤当家,自然是说,秦覆和秦勉双双殁了之后,秦恒登基为帝!凤飞鹤占巢,说的也就是她秦恒死后,是他陈家的人,做了秦国之主!一个“占”字,显得是多么野心勃勃!
原本,她秦恒可以不在意。这天下,原本就是陈家和秦家一起打拼出来的。秦家也只剩下她秦恒一人,做了女帝,也是天下人眼里的一桩笑话。就算是秦覆和秦勉都死了,陈策远有着经世之才,比她秦恒更适合做皇帝,陈峰说一句话,拥护自己的儿子陈策远称帝,她秦恒也心服口服。可是为何偏偏,害死她父皇和她哥哥的,竟然会是他们!
父皇和哥哥死在战场上,那是他们的责任。可是若是被自己的兄弟和信任之人出卖,那就是天大的冤屈!她秦恒,绝不会原谅!
秦恒灿烂地笑着将陈策远拉到自己身边:“策远哥哥,来来,快尝尝御膳房新做的茯苓糕。酥酥甜甜,入口即化,你试试?”
“陛下,您已经是国君,不能再这样称呼微臣。”陈策远微微笑着。
秦恒吐了吐舌头:“哪有什么关系?在策远哥哥面前,小晚永远是小晚,无论什么身份。”
陈策远还想说点什么,嘴巴已经被秦恒用茯苓糕堵上,秦恒眉眼弯弯:“放心吧,我也就偷偷地在你面前这样叫,好不好?”
陈策远咬着茯苓糕,笑意深深。
那般甜蜜温馨的场景,只有秦恒自己知道,她笑得有多么虚假。
她看着陈策远的笑容,就会想到那封密报,就会想到那句占卜预言,就会想到那冷冰冰的棺材里躺着的父皇和哥哥!
陈策远,陈策远,陈策远!她只有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那深仇大恨,她不能迷失在这样虚幻的柔情之中。陈策远的笑容,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剑!而她秦恒,要想活下去,只能让自己的笑容,变成天底下最致命的毒药
秦恒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你究竟是什么人?”
红溪平静地回答:“我已经说过,我是个妖。如果非要算作什么人,那我只能说我是个生意人。”
秦恒低低地笑容:“你的意思是说,我明天不能动陈家,是不是?”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可是你刚才明明说,这个点,是我未来最后悔的一点。”
“你只是做了这个梦。”红溪淡淡道:“梦到你回到了这一点。”
“所以,是你自己推断这一点是我最后悔的一点?”
红溪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心中执念,幻化成魔。梦中所成,皆为执念所不得。”
“呵呵”秦恒摇摇头,轻轻一叹,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你错了。我秦恒不是圣人,也会后悔,会懊恼,会犯错。但是明天的决定,无论对与错,永远、永远都不会后悔。”
红溪惊讶。她心中明白作为一国之君的帝王,必定有着难以动摇的意志力,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坚决
“你走吧。我不会后悔。”
“那这封信,你也不想看吗?” 两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那个信封。信封上的字,苍劲有力。
“我也不会看。”秦恒低低地笑着,认真地望向红溪,“既然是未来的我做出的决定,现在的我,可不可以,取消这笔生意?”
红溪摇头:“不可以。现在的你,没有这个权利。”
“我明白了。天下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秦恒点点头,“未来的秦恒又怎么会是如今的秦恒?既然既然四年后的秦恒还能活在这个世上,那就说明,我明天要做的决定没有错。”
红溪怔了怔。
秦恒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淡淡地笑着解释起来,有种看透生死看破红尘的意味:“如果那个预言是真的,陈家必定会是秦国的将来之主,陈策远必有一天君临天下。我秦恒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以杀了陈家所有人,却独独狠不下心来杀那个人,就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明天不灭陈家,也许秦恒活不过两年,而我若是灭了陈家满门,就像你所说,我至少还可以活四年。”
说着秦恒低低地笑出声来,望着红溪:“怎么样?我是不是一个暴君?为了活下去,我可以草菅人命,不择手段”
红溪道:“生存,是人的本能。人为了活下去,无论做了什么,都没有错。因为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秦恒看着红溪,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又随即,有种顿悟的感觉:“原来你”
红溪淡淡地打断她:“但是你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活下去,你只是想要守护住你父皇和你哥哥的江山。”
李璟之VS小康
秦恒僵住。
时间似乎变得很缓慢,慢得就想要停止下来。灯芯欢快地跳跃着,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噼啪”一声灯芯轻轻地发出声响,秦恒忽然大笑了起来,几乎要笑出泪来:“到了今天,我秦恒总算找到了一个懂我的人!难怪难怪,她会找到你!”
红溪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这个“她”如果她没有猜错,应该是指四年后的秦恒
原来在秦恒心中,陈策远也算不上是一个懂她的人这到底是陈策远的悲哀,还是秦恒的悲哀?
红溪轻轻地收回了那个信封,却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后悔?”
秦恒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不后悔。”
“好,那我走了。”红溪说着就要转身。
“等等!”她叫住她。
“怎么?”
“没什么”秦恒自嘲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将来的事情,操什么心呢?该来的,总归是会来的罢了。不知道,还没有任何烦恼,若是知道了呵呵,你走吧。”
红溪静静地看着她,抿了抿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渐渐地消失在帘子后,只是卷起了一阵帘子的浮动,清脆作响。
秦恒一个踉跄瘫坐在龙椅上,微微颤抖着,无声地留下了两行眼泪。
她想起自己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父皇抱着她在她耳边和蔼地问:“小晚,你觉得策远哥哥怎么样啊?”
“他很好啊,带我玩,还给我糖吃!”小秦晚开心地笑着。
秦覆的面容中闪过一抹忧色:“小晚,你要记住,无论策远哥哥待你怎样好,你都不能完全地相信他。”
“父皇,你在说什么?”小秦晚不懂。
秦覆叹了一口气:“小晚,陈策远将来一定会是你的敌人。你可以对他笑,对他好,对他撒娇,但是绝对不能对他交付真心,知道么?你现在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照着父皇的意思做懂了么?父皇不会害你的。”
秦覆紧紧地抱着小秦晚,小秦晚在秦覆的怀中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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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溪回到了不悔药铺。
天已经亮了。她可以看到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子,在窗户的纸面上泛起一层光晕。
她抚着自己的胸口,倒在瑶琴案上。喉咙一丝腥甜,她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秦恒的这一笔生意,竟然是她接到过的最难的一笔生意
她已经花了九个夜晚。从来没有花过这么多的时间,耗费过这么多的精力,可是偏偏还在交出后悔药去谈判的时候,遭到了拒绝
她不得不承认,秦恒的心思,是在这么多的求药者中,最难猜的一个。
她擦了擦嘴角,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梳妆台前,望向了警中的那个女子。
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甚至已经微微地变得有些透明她无声地笑了笑,咬了咬唇,轻轻地用胭脂在脸上抹了抹。脸上才微微地泛起了红润的光泽。
总算精神了一些。
门外,已经响起了小康和李璟之已经开始打闹了起来。似乎又是小康满院子地追杀着李璟之的戏码。“李璟之,你给我停下!”小康咆哮一声。
红溪忽然觉得,不悔药铺,好像和以前的比有些不一样了。
她打开了屋子,走了出去。
门外追赶嬉闹的两个人同时停住了动作,望向了站在房门内的红溪。
“小红,你醒啦!”李璟之笑眯眯地打招呼,将自己手里的那碗绿豆粥高高地举起,没有半点歉意地道歉,“不好意思,小康给你准备的早餐,又给我先吃了!”
他竟然可以完全把昨夜的事情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红溪静静地看着他,有些头痛:“你吃了便吃了,难道小康这粥,就只做了一碗吗?”
小康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控诉着李璟之:“都是这个不要脸的!姑娘,我辛辛苦苦做的一碗粥,被他一搅和,就全翻了!这一碗,是唯一幸免的,竟然竟然还给他夺了去!”
“哎呀,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李璟之“啧啧”道,“我这也不是好心嘛,看小康你这么辛苦,就想要去帮忙。没想到哎,我果然没有当大厨的天份!”说着,又舀了一大勺往自己的嘴里送。
小康气呼呼地“呸”了一声:“我都跟你讲了多少遍,不许来厨房!这么多天,你已经打碎了九个盘子,六只碗!还打翻了两次锅,三次调味料,还有两次差点把厨房烧了!你这人,是不是存心和我做对?!”
李璟之还十分委屈:“可是我不进厨房,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菜里加过什么?上回是偷偷给我加了泻药,害我一下午跑了十三次茅坑!上上回,是往我的洗澡水里,偷偷加了整整一斤的糖,害得我整个人在浴桶里都是黏糊糊的!再上上回,是把整罐盐都倒进了汤里,还骗我说是什么珍珠粉!我能不提防着你吗?!”
听到这里,饶是红溪冷冰冰的脸,也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小康瞧见了,不禁呆了一呆。
李璟之顺着他的视线也望了过来,红溪却已经恢复了淡漠的神情。
“罢了,你去收拾收拾厨房,再随意做点早餐吧。”红溪吩咐。
“是”小康狠狠瞪了李璟之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厨房。
李璟之觉得手里的这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