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颜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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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颜悦色-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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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悦眉,我娘跟你说过门当户对的道理,你向来聪明,如果你爱我,那么为了我,别再闹了,我还是一样真心待你……”
  “大少爷,这一切都是你的打算,喜欢我就来说喜欢,要我做小的就做小的,那我算什么……你问过我了吗……”悦眉用力挣开他的手臂,再也不眷恋那双曾经给予她温暖的臂膀,当众嚷了出来。
  “悦眉!”云世斌不安地瞄向身边越聚越多的人群,语声变得激动,“你不要再要脾气了,你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总是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对我百依百顺,为什么这次就不能顺着我呢?”
  也许他不擅发怒,因此质问的话在围观群众听起来,竟仍像一篇温和的劝世文,和煦关切,句句诱导,简直令人为他的耐性而感动了。
  悦眉却是明白他生气了。打从见面开始,他的话就一句比一句重,她不是没见过好脾气的他生气,但他从来不对她发怒,他总是笑笑地看她、包容她的火爆性子,还说她是直肠子……
  既知她是直肠子,有话搁不住,难道她就不能向他大声问话吗?
  可问过后呢?悦眉一颗心直落深渊。如今木已成舟,人家已是一对恩爱夫妻,她又能挽回什么……
  “世斌,不要生气。”一个女子从人群中施施然了走来,她先是轻抚云世斌的衣袖,抬头给予他一个温柔的微笑,随即走到悦眉身边。
  “悦眉妹子,你总算来了。”她拉起悦眉的手,神情亲切,声音悦耳,“你不知去向,世斌很惦念你。你一定累了,我们先回家休息。”
  她是谁的妹子?又回谁的家了?悦眉瞪着那双握住她手掌的柔荑,目光缓慢往上移动,那是一件银红织锦比甲,几朵同色的精绣牡丹灿烂地在那女子身上绽放,红红的一团喜气不见俗艳,倒显出端庄淡雅的气质,人如其衣,她亦是带着娇美晕红的笑靥。
  董大小姐……悦眉立刻明白眼前漂亮女子的身分。
  再瞧瞧她自己穿的是什么?不施脂粉,蓬头垢面,罩着一件陌生男人的粗布棉袍,完全遮掩了她的姑娘身段,里头穿的是唯一件玄青暗花的衫裤,衬得她脸色更为黯淡:一双黑缎绣鞋早就磨破了鞋底鞋面,若非还有一双袜子,否则就让街上众人见笑她的脚趾头了。
  她比不上大小姐!人家还熟稔地喊世斌,她却只能喊一声大少爷。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她猛然甩开董馥兰的手。
  “悦眉,你做什么……”云世斌脸色骤变,马上扶住董馥兰,再也不客气地道:“她才刚发现有身孕,你这样会害她受伤的!”
  好了,这下子连孩儿都有了。悦眉欲哭无泪,整个身子簌簌发抖,只能用力将身子倚靠墙面,不让他们看出她的绝望和软弱。
  “耿姑娘,你年纪小,可能还不明白事理。”一位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神色严正,带着教训的口气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就算世斌不娶小女,难道你以为他娶你为正室后,就不会再纳妾吗?”
  “爹,现在什么都别说,我先带悦眉妹子回去吧。”董馥兰流露出明显的关怀之意,又要去拉悦眉的手。
  “我不去!”在那双柔白小手伸过来之前,悦眉转身就跑。
  “悦眉!”云世斌大步上前,右手猛然拉住了她,回头望一眼岳父和妻子,左手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急急嘱咐道:“你顺着这条街走下去,会看到一问尚宾客栈,你先住下,尽管挑最好的房间,我再去找你。”
  “我不要!”悦眉打掉他手掌里的银子,拔腿跑掉。
  大街上闹烘烘的,一场闹剧宣告结束,董老爷铁青着脸走回布庄,云世斌则是温柔地扶着董馥兰,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两人谈了几句,她回头望了一会悦眉离去的方向,再让丈夫带进了董记布庄。
  人群逐渐散去,然而嗡嗡的耳语声已经在市井问传了开来。
  “九爷,还进去拜年吗?”祝福拿起拜年礼盒,晃了晃。
  “看来他们心情不太好,明天吧。”
  “不知道耿大姐跑哪儿去了哦?”
  “去瞧瞧。”祝和畅说着就走。
  直觉告诉他,小姑娘既然一身灰土,可见她已用尽盘缠,更有可能是撑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走来京城。
  他是不是很缺德?只留二十两给她当路费,为的就是让她知难而退,希望她养病时可以静心想想,上京来闹是没用的。既有一技之长,不如寻个安稳的差事,找个好人嫁了,不值得再为云世斌耗费心神了。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小姑娘倔得很,才不领他的情。
  “九爷,她不是烫手山芋吗?”祝福很好奇他的心态。
  “她再怎么烫,来到这天寒地冻的北方京城,也都冻僵了,更何况还是一颗受伤的芋头。”
  “喔,这我明白,她的心受伤了。”祝福哀号一声,摸上心口。
  “你这不是西子捧心,你是东施效颦,难看!”祝和畅大摇其头,“你忘啦?她的脚让狼给咬了,这会儿恐怕还没好呢。”
  唉,果然有鬼,他祝九爷怎么想当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碰上他,算她幸运,他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流落街头,好歹再施舍一些盘缠,开示她一番道理吧。
  “嘘,九爷,她在那里。”
  从大街拐进小巷,转了几个弯儿,就见到小姑娘坐在地上,背靠着人家围墙一角,头脸埋在膝盖弯里,小包袱弃置在一边,犹如被人抛弃似地,一人一物看起来孤伶伶的,颇为凄凉。
  “九爷,她在哭吗?”
  “好像累得睡着了。”哭泣会有明显的身体抖动,不像。
  墙边还有残雪,她就这样坐在雪堆上,就算她不觉得冻,但冰雪湿冷,恐怕一会儿她就得换裤子了。
  “喂,耿姑娘,别坐在这里。”祝和畅定近唤她。
  “耿大姐,我祝福啦,你还认得我吗?我不过面疙瘩给你吃呢。”
  没有回应,只有微弱而沉缓的呼吸声回应他们。
  “不对!”祝和畅立刻蹲下身,扳起她的脸蛋。
  那是一张完全失去血色的鬼脸,惨白得比任何白颜色还要白,一双眼睛紧紧闭着,身体冷得像是护城河里打起来的冰块。
  晕了!小姑娘竟然在他眼前晕死了……
  天哪!他为什么老碰到这等麻烦事……人果然不能太好心啊。
  “祝福!快去找大夫!”祝和畅懊恼地喊道。
  第三章
  二月初,隆冬的脚步慢慢走开,空气中仍带着一丝冰凉,却已不再冻得令人缩脖子遮耳朵。趁着今日太阳露脸,祝添和祝婶夫妻俩搬出潮凉的被子,摊开在院子边上的围栏,可怜兮兮地汲取屋顶斜射过来的阳光。
  “好不容易可以晒日头了,九爷就是要占住院子。”祝婶抱怨道。
  “待会儿还得多烧几壶茶,备些点心,这改过大会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呢。”祝添见怪不怪,帮忙老妻摊被子。
  祝家大院里,几条长桌长椅摆成门字形,十八条好汉愁眉苦脸地落坐,瞪视眼前的纸笔,有的人已经认命地磨起墨来。
  缺口空处,摆放一张大桌,祝和畅坐在桌后,十足大老板的睥睨神态,威严地以指节敲了敲桌子,宣布道:“改过大会开始。按照惯例,先得把和记货行的行规诵记一遍。首先,三禁。”
  “禁酒,禁赌,禁嫖。”兄弟们声如洪钟,正确无误地喊了出来。
  “写!”
  呜呜,九爷真是要人命了;要他们赶车送货、拿刀要拳、打虎擒匪都没问题,偏生每隔几个月就要他们练字,这小小的一管毛笔为什么比关刀还沉重,怎么拿都不合手呀?
  “虎子,禁怎么写?哈哈,你拿笔好像拿鱼叉刺鱼。”
  “这样写啦,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也是这个禁,我有学问吧。”
  “喂,大锤,你写错了啦!酒不是九,你把九爷当成是酒,看他不把你扔出门。咦!借瞧一下,三点水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伙计们彼此交头接耳,伸长脖子瞄来瞄去,互相指正改错,祝和畅早就写好字,抆着双臂等兄弟们写完。
  练字有他的目的,但念在兄弟们是粗人,他不强人所难:向来纪律严明、容不得一丝错误的他竞也公然让他们作弊。
  简单的六个字,写了将近一刻钟: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三绝。”祝和畅继续喊出货行的规定。
  “绝不结拜,绝不作保,绝不求人。”
  “三练。”
  “练武,练气,练字。”
  “三多。”
  “多看,多学,多记。”
  “三不送。”
  “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
  这就样,足足耗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大伙儿终于写完几张大字。
  犹如和盗匪做了一场最激烈的追逐打杀,兄弟们汗流浃背,气虚体弱地摊在椅背上,即使祝添和祝婶为他们送上热腾腾的清茶和香喷喷的糕点,也没有力气去拿来吃了。
  “呜呜,爹呀、娘啊!救救我。”祝福趴倒桌上,趁机撒娇。
  “别偷懒,写错字,爹还要叫你重写。”祝添一点也不留情。
  祝和畅伸个大懒腰,站起身抖抖手脚,忽地一掌推出,袍摆一掀,左脚跨出马步,就开始自个儿练起功夫来了。
  伙计们见了,精神为之一振,个个摩拳擦掌,生龙活虎地跳起来。
  “嘿!论起念书写字,九爷是天,咱们是地,可比起功夫来,咱们是绝对不会输给九爷的。”
  祝和畅眼不抬,眉不动,手脚继续慢条斯理地比划着,凉凉地道:“小李子,讲话很大声喔。来,过来跟爷儿我过个几招。”
  “我来了!”小李子捋起袖子,纵跃上前,不客气地摆出架势。“九爷,小李子可是天天练功精进,今日教你瞧瞧我的厉害!”
  “尽管来,打赢爷儿我的话,有赏。”祝和畅笑眯眯地道。
  “好耶好耶!”兄弟们围观叫好,完全一扫方才委靡不振的模样。
  接下来,只见两人结结实实地过招,身影闪动,拳打脚踢,虎虎生风,再加上伙计们的助阵呐喊,偌大的院落简直像个热闹的江湖卖艺场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改过大会……
  长廊的屋角边上,站着一个姑娘,她已经旁观好一段时间了。
  阳光洒落,透亮的金色光雾令她瞧不清院子里的一张张人脸,她困惑地眯起眼睛,想将那个身形飘动、谈笑用兵的祝九爷瞧个清楚。
  过去几次会面,她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不是躲着他,就是昏迷,就算这些日子在他的宅子里休养,也只听过一两次他的声音而不见其人。
  严格说来,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可是,救她于狼口之下的,是他;为她奔波延医治伤的,是他;在她以为就要绝望冻死京城,又让她活回来的人,也是他:然而,他又是带给她晴天霹雳的地狱信差。他是菩萨,却也是勾魂使者。
  为何跟这人有了瓜葛?她摇了摇头。不管是谁带信,事实就是事实,不容改变;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向他道一声感谢救命之恩,然后,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走?她能去哪里?天下好大,山外有山,一条长路遥遥无尽,没有一个归处,她该何去何从,这才能安置她已然破碎的心?
  “悦眉,你怎么起来了?”祝婶正往厨房走去,一见她倚着栏柱,痴痴发愣,忙过去扶她。“快快,回去躺着,要什么跟婶儿讲一声。”
  “婶儿,谢谢你。”面对和善亲切的祝婶,悦眉舒解了眉头。“我很好,我躺了一个月,也躺累了,起来走走。”
  “说的也是。”祝婶望向她红润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轻声责备道:“你怎不加件外衣?天还很凉,你身子刚恢复,莫再冻着了。”
  “婶儿,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大片的阳光洒进了走廊,将披在栏杆上五颜六色的被子晒得更加光彩夺目,悦眉不禁伸出手,手心向上,意欲掬起那灿烂的金色。“我在这儿晒了好一会儿,身子都暖了。”
  “嗯,果然。”祝婶亲自捏了捏悦眉的臂膀,确认她不再老像个冰块似地,便笑道:“好吧,那等日头定了,你一定得回房休息。婶儿今天帮你炖了一锅补气血的四物鸡汤,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吃了。”
  “婶儿……”悦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去瞧瞧水滚了没。”祝婶拍拍她的手,愉快地走开。
  在她刚醒来之际,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理会任何人了。她是生、是死,干他们何事?世人都要遗弃她了,他们又干她何事?
  但她没被遗弃,她盖着暖和的被子,看祝婶耐着性子,一匙匙喂她吃药、吃饭,她的心受到激荡,再也没办法向比亲娘还疼她的祝婶摆脸色。
  养病的一个多月里,她无事可做,每次醒来就瞧着窗外枯槁的花园和灰蓝的天空;她甚至以为,也许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但有那么好的叔儿婶儿,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发呆、烧饭洗衣、看他们拌嘴也甘愿。
  然而随着伤势和体力好转,她的意识也逐渐醒了过来。
  这里不是避难的桃花源,她不只会烧饭洗衣,她还是一个有绝活的染坊师傅,她有一双巧手,能为世间男女调染出一件件色彩缤纷的衣裳。
  可她却无法为自己染就一袭纯然鲜红、不掺一丝杂色的嫁衣。
  她放开手心里的阳光,收拢起拳头,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砖。
  “哇呜呜,九爷,你摔得我好疼啊!”
  院子那边传来哀号声,有人跌在地上捧着屁股打滚。
  “王五已是爷儿我手下第三个败将,还有谁要上来?”祝和畅气定神闲地勾了勾指头。
  “九爷,你就别再折腾咱啦,封你当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爷每次都是这样,先叫咱哥儿们练字练到手软,再捉几个小子过去练拳脚、下马威,我再也不上当了啦。”
  “呜,九爷英明,什么都行,所以九爷是九爷,咱们还是伙计。”
  “好了!大家休息够了。”祝和畅放下扎在腰间的衣摆,做了一个收功动作,再拍拍手道:“谈正经事了。”
  重头戏来了。伙计们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个个乖乖回座。
  祝和畅也坐了下来,拿巾子拭去头脸汗水,再喝下一杯茶。
  “兄弟们,爷儿我很久以前,就打算开这场改过大会了,偏生过年前忙着送货,接下来又让大家回家过个好年,如今得空,还是得坐下来,咱们得好好谈出个结果才行。”
  伙计们猛点头。幸好有那么几趟货要赶,改过大会才能一拖再拖,大家也趁路上空闲之际,彻底检讨各项疏失,有关如何防备贼人潜入货车并及早发现的问题,早已经列举出一百零八条解决和改进的方法了。
  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过大会可以提早结束。
  “爷儿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姑娘是怎么跑进车里的?”祝和畅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满意地再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嗯,天色还早,这日头晒得也挺舒服的,你们可以慢慢说。”
  伙计们一听,还得了!立刻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发言。
  “耿姑娘身子扁,该不会从油布缝里钻进去吧?”
  “不可能。我们怕布匹受潮,盖了两层油布,每隔一尺就扎起来打一个结,除非她有缩骨功,这才钻得进去。”
  “这是阿阳你承认吧,就是你可怜人家,偷偷放她进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这种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还得赖我抱住九爷赏下的饭碗呀。”
  “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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