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先生与卫夫人也没想到,离了阿言,你竟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竟还能给你培养出一方势力,可与千烟洲叫板。”
卫氏兄妹中,莺歌海不过是卫夫人隐居之地,千烟洲才是真正深不可测的庞然大物。
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
刘苏考量着,忽地灵光一闪:“你——羡慕我?”羡慕我可以培养自己的势力,羡慕我敢与千烟洲为敌。
她说得隐晦,但弦外之音两个人都很明了。
拒霜一扫浮浪之色,缓缓道:“阿言出事前,曾与我谋划一事。现在,我想要与你继续完成我们的谋划。”
“我们是什么人,想必你已很清楚。我们的谋划,便是摆脱千烟洲所赋予的身份与它的控制。”
沈拒霜倚在桌边,意态闲适,口中所说却全然不是如此,“你的复仇不会止于莺歌海,阿言需要你替他完成这个愿望。”
不错,莺歌海从来都不是她的目标,将阿兄培养成杀手、给阿兄那样凶险任务的千烟洲才是。
她不知道羁言是否与拒霜有此合谋。但凡是能够打击千烟洲的事情,她何乐而不为?
白帝城下,江间波浪涌动,下游是莺歌海,再下游是豫章千烟洲。阿兄,你等着我,为你复仇。
实际上,在刘苏的猜测中,沈拒霜更可能是千烟洲主人卫柏为替自己妹妹出气,而送上的一只诱饵。
但她已等了太久,便是诱饵,她也能就着这只饵,将岸上垂钓那人拉下水!
拒霜心道:“阿言,这姑娘倒不枉你待她的好。不似那人……”略一出神,即收了心思回来,两人敲定日后目标与联络方式,就此分道扬镳。
沈拒霜摇着桃花盛开的折扇不知往何处去了。刘苏抬眼望向西北,可怜无数青山遮挡,唯余江水东流,傍晚鹧鸪声声:“行不得也哥哥!”
阿兄,当初你怎么就舍下我独行了呢?
☆、第53章 安依依
一个月后,金城皋兰邸店。
店主人李诞吃过饭,正在后院中葡桃藤下剔牙,一侧矮几上放着一盏冰镇酸酪,微微冒着白汽。
一只灰色信鸽扑棱棱落在他肩头,用力啄着他耳朵。李诞揪起鸽子,取下绑在鸽腿上的小竹筒,顺手将鸽子掷到地下。
官道上,一人一骑正摇摇行来。黑马身体修长,全身毛色乌亮,仅四蹄露出一点白色,是与西楚霸王乌骓同种的“乌云踏月”。马鞍却是敝旧的,更衬得这一匹骏马疲惫不堪。
马上那人有着一二分胡人相貌,一身鲜艳的彩色羊毛衣裙,脚蹬皮靴,腰悬匕首,竟是个赶路的少女。
越是靠近城内,人便越多。金城通衢西域,居民胡汉混杂,街道熙攘不下于中原大都市。少女便跳下马来,牵着马向路旁居民打听皋兰邸店的所在。
李诞吃完酸酪,扯开嗓子喊:“安依依——”便有一个深目高鼻的金发异族少女跳出来,用古怪的汉语问:“什么事?”
灰鸽子在地上爬,安依依心想,今晚要吃炖鸽子么?
“你去门口等着,看见一个人来的汉人姑娘,便引进来歇息,只说我有事出门了。别的,不管她问什么,你都只许说不知道。”
安依依闻言不解,却也不多问,眨着蓝瞳长睫的大眼睛自去邸店门口等着。
安依依是大秦人,幼年时随着商队来到地处东方的大晋。商队将妇孺安置在鄯善,便去往帝国的都城长安,想要用从沙漠那头带来的象牙和香料,换得在大秦价比黄金的丝绸。
但父亲的商队一去不复返,母女俩苦苦等待,父亲仍杳无音讯。
母亲带着安依依辗转来到敦煌城,却被城守告知父亲所在的商队从未抵达此处——或者是匪盗,或者是疾病,或者只是一场风暴,带走了整个商队的生命。
母亲病逝在敦煌城,死前念念不忘的是遥远的故乡与不知葬身何处的丈夫。
安依依四处流浪,被人贩带离敦煌城。来到金城,安依依重病垂死。胡姬在长安、洛阳可值千金,在金城却是无人愿意买下一个眼见活不成的胡人少女。
最终是所住邸店的主人,昭武人李诞决定照顾她。人贩感激不尽,甚至倒贴给李诞一小笔钱财,以作为安依依丧葬费用。
之后他们带着别的女奴前往长安,而安依依在李诞照顾下竟逐渐痊愈,便在李诞开设的皋兰邸店做了一名当垆卖酒的胡姬,偶尔歌舞以揽客。
此刻,安依依瞧着邸店门前牵一匹高大黑马、打量着邸店的少女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她?”这个姑娘,比起寻常汉人女子,倒更像一个胡人。
却见那牵马少女对安依依点点头,问道:“李诞郎君可在?”
安依依恍然大悟,这就是李诞要她等的人了。急忙道:“他出去了。你请进,请进来。”
少女听着她荒腔走板的汉话,一挑眉大步跨进院门,“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安依依下意识回答——李诞说的,问别的都说不知道。
然后回过味来,大惊,“不是,不是!我叫安依依!”
“安依依,李诞何在?”
“他出去了。去了哪里,不知道。我带你去歇息。”安依依对着冷眉冷眼的汉人姑娘,一万个不自在。
当垆卖酒的胡姬能直肠子成她这模样,想是李诞极为宠爱之故。
好在这汉人姑娘并不打算难为她,点点头道:“先带我去马厩。有吃的么?给我做一碗汤饼,要浇上牛肉清汤,再加二两片好的卤牛肉。”
大晋律禁食牛肉,因牛对农耕极为重要。不过先孝文皇帝时,修订晋律,金城所在的肃州地处边陲,粮食稀少,人民重肉食,故而允肃州食牛肉。
安依依答应着去了,马夫上来接过刘苏手中马缰,赞道:“好马!”不过这主人却太不爱惜马力了,瞧瞧都累成什么样了!
刘苏哪里管马夫心疼马,径自转到大堂等着吃汤饼——汤饼便是后世面条。
过了一刻,安依依端了一只大海碗上来,里头满满的正是一碗牛肉汤饼。
刘苏捞起吃了一口,虽不如从前吃过的牛肉拉面,却也清香劲道,一时胃口大开,将一碗汤饼吃个干净,慢慢地喝着牛骨熬出的清汤。
安依依目瞪口呆,李诞常说她过于粗野,应当学一学汉人女子的婉约柔顺。原来汉人女子竟是这般婉约、柔弱的么?
却见那汉人少女喝完汤,对她一笑:“刚才忘了说,我叫刘苏。”
她这一笑一扫冷峻之气,直如浮光跃金一般,唇边露出的虎牙便是水面上跳跃的金光,令看着的人也忍不住跟她笑起来。
安依依笑毕,见她又恢复了冷冷的模样,不由揉着眼心想:“莫非是我眼花?”
安依依领着刘苏到房间休息,道是:“金城水贵,姑娘心中要有数。如有需要,喊王小七便是。”
说着便喊一声,“小七,王小七!”
便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少年不知从哪里探出头来问:“怎么?”安依依汉话说得音调古怪,速度却是奇快:“这是刘苏,你别又忘了有客人,私自跑出去玩,看我告诉李诞不打断你的腿!”
王小七惫懒道:“好吧我知道啦,你快去吧。”安依依便蹬蹬跑开,留刘苏与肤色黝黑、眼神灵活的王小七面面相觑。
她大约明白了为何皋兰邸店门可罗雀……
向王小七要了一壶热水一盆凉水,刘苏洗漱一番,施施然拐进后院。也是这皋兰邸店店小人少,且人都不知野到何处去了,才给她可趁之机。
谁知才走几步,便有一头发蓬乱的老妪哑声道:“客人去何处?”刘苏吓了一跳——她又是打哪里钻出来的?只作听不见,运起身法,一晃便让了过去。老妪追之不及,在后面直跺脚。
安依依正同李诞吵架:“明知道我说不来谎,你非要我去说!你没见她都笑我笨了——”
“我可不曾笑你。”李诞正被安依依闹得头疼,心道“什么依依,这丫头明明就是不依不饶!”
☆、第54章 塞云阴
见是刘苏,李诞连忙做出一副庄重神色来,上前施礼道:“鄙人方才回来,听说有贵客到来,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仿佛他真的才从外面回来一般。
“哼!”李诞又开始说这种听不懂的话了,安依依一甩手,坐在一旁生闷气。李诞也不管她,自与刘苏周旋。
刘苏:“在下初次来金城,敢问郎君,这里可有甚不容错过的好景致?”
李诞:“不知姑娘仙乡何处?金城虽小,倒有不少可去之处。”
瞅瞅刘苏身上半新不旧但颜色鲜亮的羊毛衣裙,心想,“倒像是个胡人。”
他这正经的昭武人,还穿着汉服呢;便是安依依,不跳舞时,也是着汉式衣裙的。不过胡服的确更适合赶路。
刘苏:“实不相瞒,在下是江湖中人。”含青剑在金城现身便是在这里,彼时这位李郎君可不像对江湖事一无所知。
“江湖啊……金城缺水,我只见过大河,还从未见过江与湖呢。”
“李郎君,”这人只是装傻,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刘苏没多少时间与他绕弯子。
根据赵百万的消息,含青剑出现在皋兰邸店至少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半年时间,谁晓得会出什么变故?
“我来找人,或者说,找一把剑。”
后院葡桃架下原本设着一张石桌,此刻被这汉人姑娘细长手指轻拂过后,打磨光滑的花岗岩石面上,便渐渐现出密密麻麻如蛛网的裂隙来。
安依依好奇地去看,被李诞一把拉开,裙角扫过石桌一角,石桌便轰然倒塌。
安依依惊得藏到李诞身后,崇拜地看着李诞镇静地与这个汉人说话,“姑娘,什么样的剑?我们店里客人是有许多的,带剑的也不少,你说说是什么样子,我才好回想。”
皋兰邸店的客人许多——安依依像是听见了天下最大的笑话,好在终究不曾鲁莽到反驳李诞。
刘苏微微冷笑,金城到敦煌再到居延这一线上,十有*是用刀的。剑不适合与沙漠中的匪盗对冲时使用,是以剑客很少。
更何况她要找的是那样耀眼的一个人,那样独特的一把剑。李诞的表现,坐实了她的怀疑。
“我要找的剑,就像这个样子!”她抽出腰间的“灵犀”来。灵犀与含青一炉所出,与其说是匕首,毋宁说是是短剑,实则就是缩小了的含青。
李诞眼瞳微缩:果然是要等的人。想到主人的嘱咐,他笑起来:“这剑,我确实见过。”
便见那汉人姑娘眼中风云变幻,“我还知道该上哪里去寻这把剑。”
“何处?”刘苏强抑着澎湃的心跳,她找了这么久,就要找到了么……
李诞偏头想一想,道:“那处须得我带着姑娘去,姑娘旅途劳顿,不若先行休息?”
刘苏色泽微浅的眼睛瞬间漆黑如墨,随即又淡了下去。“如此,请李郎君尽快安排。”深深看了安依依一眼,她大步走出后院。
李诞长吁一口气,倒在榻上。看见安依依崇拜的眼神,不免又笑起来:“傻样——”顺手将满掌*的冷汗抹了安依依一脸。
安依依气急败坏地跳脚,李诞只是笑。适才那一瞬间,那个汉人姑娘确是想杀了他的。那种不容错认的强烈杀气啊……
主人,我在金城为你做了这些年的事情,属这一次最为凶险。只希望,不要连累到这个不依不饶的安依依。
☆、第55章 五泉坊
两天后的午后,李诞敲响刘苏房门:“姑娘,晚上就可以去了。”
刘苏看他一会儿,道:“好。”
顿了顿,“我要沐浴。”
在金城,沐浴是奢侈特权。大河黄浊的水经过过滤、沉淀、再过滤,反复多次方能饮用,每一滴都是珍贵的。
李诞扭扭嘴唇,喊王小七给刘苏打水来,便回了自己房间——他也想沐浴了。想了一刻,却不急着要水,先去逗安依依,“晚上想跟我出去玩么?”
“稀罕!”字正腔圆,大约是安依依说得最纯正的汉话。李诞翻翻眼皮,“那你可不要后悔。”
华灯初上之际,李诞骑一匹杂色马在前引路,带着刘苏向西去了。金城宵禁令废弛,沿大河一线彩灯辉煌,与河水倒影交相辉映,更显流光溢彩。
刘苏心道:“五泉坊,销金窟,天下熙攘知无数。”
他们要去的,正是金城……抑或说是整个西北,最大的销金窟,五泉赌坊。然而越向前行去,灯火越见暗淡,竟似是到了城郊。
树影幢幢,前方一座大庄园,仅隐约几星灯光可见。刘苏跟在李诞之后沿着庄园外墙牵马慢行,不闻内中一丝儿声息,不由狐疑。
正疑惑间,来到小小一间黑油大门前。叩响兽面鎏金铜铺首,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四个青衣青帽的小厮低头行礼,竟也不问来人身份,两人牵着马往马厩去,另两人作出“请”的手势,在前打灯笼引路。
琉璃灯笼发出模糊的光,更衬得暗夜深沉,不知路有几许,只听得绵密如春蚕吐丝的沙沙脚步声。默然前行半刻,跨过一个月亮门洞,眼前猛然一亮!一热!一闹!
月亮门洞另一边,大红、深红、酒红帐幔自高架藻井垂下,蜿蜒至庭院中。院中本自花木繁盛,其间又点缀金银打就的玉树琼花,以红色为主调的锦缎就缠绕在这些树木上,隔出一方热烈天地来。
或是厅堂内,或是庭院中,或两人一榻,或数人同桌,中原的榻与西域胡凳错落分布,无一个空座。满座锦衣华服之人,此时皆忘了手中美酒,只顾盯着厅堂正中深红地毯上舞动的美人。
热烈欢快的乐声中,白衣美人急速旋转,正是西域最为流行的胡旋舞。深褐色秀发散开在空中,抛洒出缕缕香气,美人舞衣短小,裸露在外的手臂、小腿、腰腹肌肤上沁出密密汗珠,诱人之极。
胡人本自爱胡旋舞,此时便有不少胡人跟着手舞足蹈起来,又有高声喝彩者,将马蹄金抛掷向厅中红地毯。
转眼间有人遣青衣小厮以鎏金宝相花纹银盘捧上一只枫叶纹蓝色琉璃盏,舞动中的美人即刻向那方向弯腰致意,其间跃动的身姿丝毫不见停滞,观者登时大声叫好。
展眼又是一人送上嗗咄狮纹白玉带,又引来胡姬致意与一阵叫好声。
之后,金框宝钿带銙,镶金兽首缠丝玛瑙杯,越窑五瓣秘色瓷盘等物被源源不断送往胡姬脚下。李诞大声道:“这就是你们中原的梳笼!”
亏得刘苏耳力不错,听明白这些商人是在为跳舞的胡姬竞价,便点点头。只是中原梳笼青楼女子,通常都是在妙龄之时,这胡姬虽美貌,年纪却似比刘苏还长些。
见李诞毫无离开的意思,只得与他一同靠着粉墙站立着看下去。
鸳鸯双雀衔绶平脱葵花镜,镶金和田白玉臂环,人龙合雕白玉佩,九曲夜明珠……
一只鎏金迦陵频伽与双凤衔绶纹银方盒之后,青衣小厮又捧上一样物事。瞬间,满堂宾客都静了一静。
刘苏目光微微一凝——被捧出的宝物价值越来越高,猛然出现这样东西来,连胡姬都停下了急速的旋转,微微喘着气,变换舞步,和着乐曲跳起一段舒缓一些的《柘枝》。
那是一柄剑。
鲨鱼皮的鞘退出一半,露在外面的剑身通体银色,如一泓秋水,寒意迫人。最为独特的,是剑面上布满隐隐的菱格纹。
李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柄剑——与刘苏腰间“灵犀”正是同样形制,同样颜色,同样的菱格纹。
最终,舞完《柘枝》的胡姬停下动作,在众人瞩目中,开始挑选宝物——被她选中的宝物主人便是她的恩客,而其余宝物,各人可自在取回。
不过通常,这些富商巨贾们都会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