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襄王大帐一侧加了小小的一顶毡帐,笼起火盆,既可自用,也可供“正气歌”众人值班护卫时歇息。
不几日,十月中旬便是刘苏生辰。身在军中,她并无宣扬之意,因先前抢了襄王的夕食,答应要赔给他别的,便到厨下亲自揉面,下了几碗汤饼,与襄王、吴越等人吃了,算是应景。
她在汤饼里头揉进了笋干、香菇、芝麻、花椒等调味,格外鲜美。质子少年们吃得兴高采烈,独她念着不知到了何处的阿言,倒是惆怅比喜悦更多。
连日风雪,这天傍晚终于稍停。大风一卷,竟吹散漫天乌云,露出一角灰蓝的天并一轮清皎的月来。燕夜带了三人护卫襄王帐中,刘苏自安稳合目睡去。
梦里仿若还是三年前在汶城,她蜷缩在风雪中的十里长亭抹泪,寒意深重,她拉紧身上的袄子。恍惚又是在浮戏山,天地皆是一片纯白,唯有师父那一袭紫袍艳丽,眉目如画。
忽而是小时候,家乡难得积了好厚的雪,堂姐拉着她飞奔出门,在雪里乱滚……那时不过四五岁罢,怎一点都不觉得冷呢?
恍惚又回到汶城的元夜,他剥开胡桃,细细将果肉挑给她吃。她傻笑,他眼若晨星。他说——
“苏苏。”她霍然睁眼,万籁俱寂,唯有刁斗上每隔一刻便传来一记梆子声响,是守夜兵丁在报平安。
火盆中的炭火奄奄一息,怪道梦里都觉得冷呢。她裹紧被褥,便要翻身再睡。却又听见一声:“苏苏,来见我。”
再三确认并非自己幻听,而是真的有人在唤她——用传音入密。刘苏披衣穿靴,轻盈滑出帐篷。
雪地反射着月光,令人忍不住眯眼。好在营中各处架着火盆,橘红色火苗冲淡了一些清冷的光线。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向南走去,是江湖人集中的那片营地。她突然想到,除非特许,那边的江湖人是不允许进入中军的。一俟想明,她不再犹豫,运起身法奔向那处。
冬天蓦然远去,她眼里瞧见早春乍破的浮冰,初夏生发的翠竹。不是玉,他不若玉那般温润。是冰,却不总是那般寒冷。
英俊的青年男子立在雪地里等着她,黑色大氅衬得他愈发沉静,眼里含了淡淡的笑意。
她停在他身前两丈处,明知是真,却依旧不敢相信他竟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他对她伸手:“苏苏,过来。”
她再不犹豫,一步步走过去,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冲进了他怀中。“阿言!”
那人见她出来得匆忙,衣裳单薄,忙将她罩进自己得大氅里。靠着他的胸膛,环着他的腰,她笑起来:“不是说还有几日,怎的就回来了?”
羁言道:“一会子还得走,我就是回来看一眼……今日是你生辰。”他清楚记得她的生辰,于是脱离队伍前来看她。在暴雪中赶了好几日路,好在没有错过。见完这一面,他须得尽快赶回主持“群英会”大局。
一手拢着大氅不令她暴露在清寒的空气中,一手在自己衣内摸索。两人靠得太紧,不由齐齐面色微红。终于摸出一串珍珠套在她腕上,“这个与你玩。”十八粒珍珠颗颗浑圆,被营中火光一映,泛着瑰丽光泽。
她却不多看一眼,而是盯着他黑珍珠似的眼珠,许久后,勾着他的脖子吻上去。
羁言手臂一紧,将她打横抱起,走到自己营帐中。他与吴越同住,此时吴越未归,偌大帐子便归了他。
帐中漆黑,借着月光、雪光并火光,仅能瞧见模模糊糊的影子。好在两人都能在黑暗中视物,并不影响他们的交流。
因羁言回来得突然,帐中并未生火,除了能避开大风,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俊美青年一刻也不舍得放开姑娘,就着一个别扭的姿势拉开被褥,将两个人团团裹在其中。
俊美青年猛然倒下,将抱起姑娘放在身上,认真地掖着她肩颈处的杯子。刘苏面红耳赤——她的腿就叠放在他的腿上,她心跳之下便是他的心跳。
姑娘手撑在枕边,拉开一点距离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咽口口水:“阿言……”你这样子,我真的会把持不住的。
他像是读得到她的想法,又将她拉近一些,呼吸相闻。姑娘不自在地偏过头去,便听他在耳边说道:“我想你得很。”
自装傻之事被戳破,她便搬去与宋嘉禾同住。便是后来原谅了他,也不曾搬回来,而是另外收拾了住处。是以,算起来他已有好几个月不曾离她这样近。更何况从襄王府再会,他们便再未分开过,直到各自奔赴战场,方明白黯然*的滋味。
“我也想你。”先前忙着护送襄王妃、忙着战事,生怕自己一个松懈便前功尽弃,不敢多想。此时一见,才知相思入骨。
羁言搬过她的脸,直直看进她眼里:“阿越曾告知我:小别,胜新婚。”这本是刘苏用来嘲笑吴越与宋嘉禾重逢情形之语,吴越转述给阿言,此刻说来,非但没有嘲笑之意,反而充满旖旎。
多日劳累令他嗓音涩涩,传入耳中便是一阵酥麻,像是有人故意在心尖尖上掐了一把,又往那处吹气,微痛、微痒,还有她不甚明了的期待与喜悦。
她心慌意乱,转着眼珠岔开话题:“你可曾用夕食?我今日做了汤饼呢,还留了一些。”她的寿面,他最该分享。说完又暗自懊恼,若是去厨下,就要起身了呢……
事实上为了赶路,羁言已两日不曾好好吃饭,都是用干粮与雪水对付过去。好在他的干粮是她在蜀江碧制好的月饼,皮薄而甜,馅更是有各种口味,因着放了许多糖,便是几个月也不会坏。
他只是想赶回来看她一眼。可是见着了人,便想抱一抱她。待手心触到她的温度,便只想沉溺其中,不愿离开。羁言低低叹息:“难怪人说,温柔乡是英雄冢。”
刘苏刚刚下去的热度迅速卷上来,满面通红——“温柔乡”这种词也是可以乱用的吗?!要知道,所谓温柔乡,并非女子柔情罗织的网,而是汉成帝用来赞赵合德妩媚*,而汉成帝最终死在了他爱不释手的温柔乡。
“苏苏……”羁言心想,他不想吃饭,而是想吃点别的。譬如说……温香软玉。
猛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他深深浅浅地吻着她,气息急促。他的手扶在她颈后,手心炽热,从脖颈沿着脊椎一路烧下去。
沉醉在他眼中,几个呼吸之内,她体温迅速升高,比他还要炽热两分。这样的高温对比得他的手反而有点凉,但些微的凉意愈发引人发狂。
当他叹息着探索她的温柔乡,她忍不住弓身,让自己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高温烧得她昏沉起来,泪眼朦胧,唯有凭借本能迎合他,不断索要他的亲吻和热情。
她仰头轻咬他的喉结,令他猛然顿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几乎是呻吟着讨饶:“苏苏,停下。”
姑娘眼里水光盈盈,不甘不愿,却乖乖听话停手。“阿言?”
羁言碰碰她额头,哑声道:“不是现在。”你必然不知道我有多想继续。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间,只会委屈你。
他的姑娘,应该拥有最好的婚礼。礼仪完备,十里红妆,在整个江湖的艳羡与祝贺中,撤下障面团扇,盛装明艳。应当是在那时,他才能完整地拥有她。
而不是现在,军营半旧的帐篷中,寒夜凄清,他一时冲动。而她永远不会拒绝他。
“乖,我赶路累啦,睡一会儿。”他伸出左臂给她枕着,将人紧紧圈在怀里。他不愿委屈了他的姑娘,可也不愿让她稍微远离自己。
呼吸逐渐安稳悠长,唯有刁斗上不间断的梆子声声传入梦里。是一夕安稳甜蜜的好梦。
五更,月已落下,大营醒来,每一顶帐篷里都点燃灯火,深黛色的天穹下,数以万计的光点一路延伸开来,仿若星河坠落。
万帐穹庐,人已醉。虽未有夫妻之实,经过昨夜,阿言发觉他的姑娘似是突然开窍,连看着他的眼神也分外妩媚动人起来。就像是原本含苞的花朵被萃酿成了蜜,转变发生的一瞬,一切都有所不同。
他依依不舍与她告别——“群英会”远在数百里之外,他还要赶回去执行接下来的任务。新婚妻子一般,她替他整理衣裳,恨不能长相依偎。尚未离别,已生相思。
直到天色褪作灰白,他才强迫自己狠心离去。黑衣黑马,在雪地里变成一个小黑点,他回头,依稀还能见她立在千帐灯火中看着他。
☆、第100章 侠客行
却说羁言离了大营,逶迤向北,不久即投身燕山绵延的山脉之中。风餐露宿、栉风沐雨,循着事先约定好的标记,几日后,他终于越过燕山山脉,赶回“群英会”位于草原的营地。
他不在的这几日里,“群英会”数次遭遇小股敌军,损失了不少人手,尤其是数名修为较弱的女子已惨死敌军马蹄之下。连北海这等修为的高手,也不免为照顾鱼泰山而受伤。
为着分散目标,“群英会”已兵分六路,散布于草原上。此处地近边界,朵颜族人常与汉人打交道,比瀚海深处的王庭要好相处得多。是以羁言在一处小部落的毡帐中寻到云梦泽之时,他正推拒着热情如火的朵颜少女。
那少女虽不如宋嘉禾美貌,然胜在开朗热情,偷了家中最好的茶叶煮了奶茶,正不住劝慰吴越接受她的好意。
羁言掀帘进帐,吴越一见是他便大松一口气,连说带比划地告诉少女:“他找我有事!很要紧!”那少女狠狠瞪刘羁言一眼,将奶茶掼在矮桌上,一阵风出去了。
云梦泽拊掌大笑:“你也有不受欢迎的时候!”羁言生得俊逸非常,格外受女孩子欢迎,许多事情因着他的美貌都格外方便起来。云梦泽也是难得的美男子,与他相比却大为不如。这一路上,不少同行的江湖女子瞩目刘羁言,对云梦泽却是冷淡得很。
按说朵颜族审美与汉人大为不同,朵颜少女其木格圆脸细眼,高颧宽鼻,欣赏的也该是吴越这一类皮肤黧黑,身材高大矫健,目光深邃犀利,五官深刻,轮廓硬朗的男子。可其木格偏偏一眼瞧中了云梦泽,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羁言想到那个被他美貌迷倒的姑娘,目光柔和了一瞬,复又平静地看向云梦泽:“你堂妹还在大营。”他曾亲眼目睹云梦泽与堂妹云心岫的私情,知晓那两个人并非纯粹的兄妹之情。
云梦泽敛了笑意,悻悻:“我听人说,刘苏也是你妹子。”你们行为亲密,可比我与阿岫要过分得多。他不知道刘家兄妹两个只是举止亲密,却并无实质性的逾礼之处。
羁言不答,他自己知晓苏苏不是他妹子,而是……心爱的姑娘。那厢云梦泽见打击不到他,便肃容说起众人的安排:“你走后,我们决定兵分六路。你这一路女子太多,且无人统领,因此暂跟着我。”说起来,麾下江湖女儿太多,便是羁言美貌带来的恶果之一。先前损失最为惨重的也是这一队,若非羁言极力保存,恐怕损失会更为惨重。
除这两队人之外,其余四部一百二十人,均消失在瀚海深处,便是云梦泽也不知他们去向。
羁言伸手在矮桌面上敲一敲,云梦泽自奶茶的醇香中抬起头来:“有细作。”异口同声,两双眼里同时露出明悟的欣赏。
若非有细作,凭借“群英会”的实力,怎会轻易遭遇朵颜族军队,又怎会损失如此惨重?羁言回大营的路上细细思考,最终认为是有人向朵颜族泄露了他们的行踪,打得最惨烈得那两次,甚至是那人故意将他们带进了敌方包围。
敌暗我明,云梦泽支持分兵各处是最好的选择。唯一可虑的是——细作所在的那一支小队,恐怕要全部遇难了。
这两个人,一个曾是最好的刺客之一,现任“倾城”的领袖;另一个则是洞庭水帮少主,十几岁便领帮众拼杀在大江风浪中。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物,对可能会全军覆没的那支小队,更是不会产生多少怜悯之心。
便是自认从不滥杀无辜的刘苏在侧,也不会提议为救那些人而搭上更多的性命,何况这两位。
云梦泽将奶茶一饮而尽,起身道:“雪停了,继续杀敌罢!”雁门关外东部的小股敌人便是他们的目标,西侧长城沿线直面左贤王部主力的,则是襄王主力军与辅助他们奇袭的“正气歌”。
其木格不情不愿地牵来云梦泽的白马,拉着缰绳,用不甚熟练的汉话道:“你会回来吗?”
云梦泽扳鞍上马,瞧一眼脸色平静但满眼幸灾乐祸的刘羁言,只得对殷切的朵颜族少女道:“我已是成婚了。”
其木格大怒:“说谎!”她早已问过他们同路的女子,她们都说他未曾成婚。若是看不上就直说,她其木格身为草原上的一朵花,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么?
凤眼青年扶额,他们一行人能在这个部落居住,全靠其木格斡旋。因此着实对着朵颜少女心存感激,不愿随意侮辱,便俯下身去低声道:“我未曾成婚,却已是心有所属。”
只是我心属的那个人,不能公诸于世。“其木格,祝你嫁得良人,多子多孙!”只希望,你的良人不要来犯我大晋,做了我刀下亡魂。云梦泽挥鞭东指,数十江湖人策马奔腾而去,远远传来一阵慷慨激昂又参差不齐的歌声。
许多年后,其木格经常抱着小女儿、小儿子,又或是长女所生的外孙,在星夜里哼唱谁也听不懂的歌谣:“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那是从她少女时代天空中一闪而逝的流星,她不会知道那人后来如何,却会一生都记得他持枪端坐马上的英姿,和那一低头的温柔。
终其一生,云梦泽却从未再次想起那个圆脸细目的朵颜少女,他的眼光永远追逐着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凤眼,一半喜悦宁和,一半沉沦黑暗。他相信洞庭云家的宿命便是如此。
不提心头萦绕着怎样缠绵旖旎的禁忌,面上总是如清风朗月一般,驱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远远望见远处小片白色营帐,凤眼里凝成了冰,举手示意——他们又遇到了小股的敌军。
这股敌人显然是在他们能力范围以内的,与刘羁言对视一眼,两人分别带队绕开正对敌营的路,呈侧面包抄之状。
恰在此时,对方已发现了他们。朵颜人生在马背上,幼习骑射,若非武艺高强,这些江湖儿女绝非他们敌手。一俟发现有骑士靠近,朵颜军连马鞍也不用,翻上光光的马背,拉弓便射,连珠箭流星赶月似的飞出。
这边众人骑射绝非强项,只以刀剑格挡箭支,迅速掩杀至近前。有箭支冲破刀幕剑网,落在马匹身上,便有数匹马人立二起,将马上骑士掀了下来。云梦泽喝一声“跟在后面!”令其落后以免直面对方骑兵的冲击。
刘羁言对自己这一队中失了马的人喊道:“随后攻击,砍马腿!”失了马便失去了高度优势,对付不了马上的骑士,对付马却是正好。云梦泽闻言长啸一声:“落后者砍马腿!”长枪便撞上了对方的马刀!
弓箭胜在远程攻击,一旦靠近,朵颜蛮军唯有弃剑不用,抽出马刀与汉人这支数十人的小队对冲。
论起刀剑,则蛮族远非“群英会”对手,云梦泽一杆长枪每一刺出必取一人性命——枪乃百兵之族,比马刀还适合马站,端的是威风凛凛。
便是羁言所率队中近十名女子,也各自砍杀了不少敌手。更有一名女子手持弯刀,直接砍下了巨大的马头,马头冲天而起,方圆两丈内血雨洒落如瀑,便是凶蛮的朵颜左贤王部骑兵,也感胆寒。
“群英会”越是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