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押送木料,对方还负责带来足够的匠人。中年管事并不知道他怀里薄薄书信的分量,若是得知写信之人的身份,怕是要吓破胆。
“何事?”刘羁言不看她的书信,只当是赵百万有事寻她,因而问了一句。
却见他的姑娘表情有些奇怪,抖抖信纸:“官家问我……为何不去见他?”离开长安前,她曾答应官家,回长安必要去见他。但回到中原后,他们绕开了长安,从汉中进入蜀中,之后便策划了这次长途迁徙。
说起来,是她违反了诺言。四个字,看不出更多的信息来,只好叫中年管事来问情况。自古商人最是消息灵通,百万商行的管事更是被要求熟知朝廷动向,当下管事侃侃而谈,特别强调了朝廷对战争中有功之人的奖赏:“……我家郎君,也得了户部员外郎的虚职……”这种虚职并无实权,更多地是一种荣誉。
这么一说,几个人都明白了。官家这是在感谢战争中出了力的人,对商人封以官职,给江湖人荣誉与白道地位,死去士兵们的家人同样得到抚恤。而立下重大战功的人,则绘影记名,悬图于凌烟阁,赵氏皇权存在一日,他们便享受一日祭祀。
对章歆的追封已发到千烟洲“啵纭闭录遥溆唷叭河⒒帷敝钊艘猜叫玫缴痛汀U庵质焙颍鹕盏杏覆荨⒎擦硕溲兆笙屯醪课映嘟铩⒋俪擅嗽嫉摹罢琛比丛诮舷浼#刹坏霉偌也灰苫蟆
这是“正气歌”该得的荣誉,他们没有理由推辞。但由于“正气歌”的缔造者吴越曾差点置官家于死地,这支队伍实际上处境微妙。尽管另一个缔造者刘苏深受官家信任,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同为领导者,吴越在“正气歌”的烙印更加深刻,而刘苏更像半隐身在幕后的支持者,有意保持了距离。
因而最终决定上京的一行只有六人:商翼、唐缪、姬湦与燕夜四个少年,作为“正气歌”的后备领导者,他们要经历更多的历练;刘苏自不用说,而刘羁言——他前杀手的身份也令朝廷疑虑,但比起真正出手的吴越,他显得安全得多;更何况他是“群英会”的主要领导者,在云梦泽与云心岫叛逃后,只有他能够代表“群英会”。
前朝太宗雄才大略,曾兴建凌烟阁,以表彰有功之臣。而官家重建凌烟阁,似乎是一个信号:经历了重文轻武的宣宗天华帝,当今官家更愿意承认武将的地位。
同时,更多的江湖门派捶胸顿足,就因为不看好襄王,不看好“姽婳女”与“落雁”,他们错失了一次发展机会。或许日后,即便是名门大派,也要在这几个年轻人面前低头了。
江湖与朝堂的议论纷纷中,刘苏一行人到达长安,入住驿馆。礼部派人来教习礼仪,一旬后,他们终于得到了召见。——在此之前,刘苏已通过皇后,与官家见过了。
但六个人都是第一次进入凌烟阁。这座新修的高楼坚固威严,虽名为“阁”,却分了七层。几人在里头见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同时暗笑画像失真:“周将军虽留有髭须,却不是这般模样罢……”
“噗!这身材……”
画像上的周衡,面黑如锅底,胡须如钢针根根乍开,环眼圆睁,且兼膀大腰圆。若非画像旁明明白白写着他的名字,谁也不敢认他便是昔日襄王府侍卫长,如今南军统帅周衡周郎君。
抓获了斡赤斤的姬湦也在画像中占了一席之地,清秀少年同样被绘成高大威猛、怒目圆睁的形象,手持金瓜锤,盔甲上护心镜都在闪着光。若说先前看周衡画像,几人还是悄声说笑,此刻便是肆无忌惮了。商翼等人看一眼画像,再看一眼恼羞成怒的姬湦,笑得不住揉着肚子。
刘苏也是笑了一路,直到瞧见自己的画像。比起缺少诚意——或者说诚意十足,完美体现了花匠对英勇神武的将士们的想象的将军像,这副画像简直不应该出现在凌烟阁中:非但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女性刚柔并济之美,甚至将她面容不完美处也做了修饰,使之比真人更为精致。
这副绝不威武的画像上也有题字,馆阁体书写的名字上方还有四个字——姽婳将军。
☆、第123章 女将军
刘苏且惊且笑,当日她一句玩笑“还能教我做个女将军不成?”官家竟真个教她做了女将军。虽然只是没有实职的虚名,也足够惊世骇俗了,比起宣宗略带保守的风格,在元旦后改元永靖的官家,因自幼被当作藩王教养长大,似乎并不一味遵循君王的行事作风。
她“姽婳女”的称号,在群英会后便没几个人叫了——实在是露面一多,江湖人谁也不会觉得她与“姽婳”二字的妩媚旖旎有关。先前某些香艳的猜测在她的武力前尽数消散,但如今……官家送她一个“姽婳将军”的封号,倒是颇为合适。
刘羁言目光沉沉,思索着该怎样潜入凌烟阁,用黑壮女子的画像换下这一幅。
四个少年眉来眼去,眼风飞得简直能教人听见风声。轻松流动的气氛陡然沉凝下来,凌烟阁的肃穆渐渐形成威压。猛然阁外有细细的拍掌声一路传上楼来,秦铁衣隔着窗棂看一眼,兴奋道:“是官家!”
他们护卫了襄王几个月,再次见面时他已是天子。虽说江湖人一直在有意远离朝堂的影响,但天子是天下共主,无论在朝在野,都有着无上尊荣。甚至江湖人比朝堂上的文武众臣还要尊敬天子的权威,尽管他们对官府的威权不屑一顾。
天子出行并不唱名通报,仅拍掌作为提示。官家在凌烟阁下,众人自不便高高在上,于是匆匆下楼见礼。官家温和叫起,同众人打招呼:“诸位别来无恙?”
又笑问刘羁言同刘苏:“无咎去安西可顺利?无忧一向可好?”此刻阿琴如今且关在刑部大牢,对西域的局势,官家自是关心的。
众人都应声道一切安好,唯有姬湦小声抗议:“本无恙,见着画像,便多了一块心病。”
官家看看他,再想想凌烟阁上画像的普遍风格,笑起来:“果然是污了你好颜色。”少年清秀英朗的相貌,无论如何都比黑面虬须的大汉好看,“改日叫人再为你画一幅便是。”
姬湦这才笑着道谢,又道:“若是为姑娘作画的那位画师,便更好了。”很显然姽婳将军的画风与众不同。
官家轻笑一声,“那位画师已不再画像了。”姬湦沮丧,宦官阿蔡接口道:“小郎君不必忧心,那位画师虽是请不动了,老奴这便安排下去,明日多请几位画师为小郎君画像,保准小郎君满意。”
其余几人因只落了名字,并无画像,都不再理论。姬湦也只得接过不提,阿蔡在心里暗暗擦汗:那位画师,谁敢使唤?
刘苏侧头搜索羁言目光,见他也在看着自己,目中不无安抚之意,忙向他表示无事,低头不语。她的画像如此传神,定是见过她、并且相当熟悉之人所绘。而在她认识的所有人中,写得那样一手端丽的馆阁体的,只有——赵翊钧。
官家他……对她的好感,第一次令她感到压力。刘苏摇头压下诡异感,官家富有天下,妻子俱足,应当不至于对她有多余的想法。
就她所知,一国的政务足以占据天子大部分精力,令其无暇他顾。至少,宣宗皇帝便是如此。而当今官家永靖帝,比他的同母兄长有着更强的进取心,这也就意味着他更少拥有寻欢作乐的机会。
礼部安排的觐见不过半个时辰,即使官家为故人额外留出了一刻钟,时辰一到,便有宦官引导众人出宫。出丹凤门,有小黄门骑马追来,带给新晋的女将军一句话:“欲开互市,留下助我。”
刘苏先是一喜,她曾向襄王提及互市,在俘虏了左贤王部斡赤斤后,两国盟约之前,她更是不遗余力地向旭烈兀暗示互市的好处。彼时襄王亦有所耳闻。如今官家要开互市,便是对她的有力肯定。
喜悦过后,阴影蒙上心头。他给了她最好的机会,用来实现她的想法。更重要的是,合作意味着官家不再追究——至少是息事宁人——吴越的一枪之仇。
留下,推动互市。还是回西蜀,造他们的安乐窝?刘苏眼神变幻,迟迟难以定夺。
羁言握住她的手,他想问她为何如此执着于互市,他想说“做你想做的”,但最终,一路沉默。
许多年以后,他两鬓星星,小姑娘刘骁坐在他膝头,笑容甜美:“你好笨!为何不问啊?”为何,错失了贴近她内心的机会?为何,忽略了她强自压抑的阴郁?
于是他摸着小姑娘与她一般无二的黑鬒鬒的发,微笑:“那时我……太笨了。”他亲亲她的额头,“你阿娘一手促成了互市……嗯互市是什么啊?改日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刘骁咯咯直笑,小脑袋猛点:“好!”
但此时此刻,刘羁言并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他用沉默抗议她的任性妄为,直到发觉她的手越来越凉。
羁言悚然一惊!这是在初夏,她的手就握在他手心!姑娘机械地随他迈着步子,早没了适才雀跃。羁言一阵心软,握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些:“莫要难过,想留便留下来。”
她微露哀伤,他便不是她一合之敌。但同样的,她也经不起他的一点难受。“不了,我们回家去。”对他的愧疚与心痛在瞬间占了上风,紧接着悲怆排山倒海而来:在那个世上最美的地方,她可以得到自己的幸福;但她永远也实现不了长城之下忽然生出的夙愿了,她一生的幸福里,都要背负着死亡的阴影了。
羁言揉揉她发心:“据说西市有美味炙肉,你知道在何处?”他的姑娘最爱美食,既到了长安,怎会错过?
刘苏收拾心情,拉着羁言去吃炙肉。姬湦等人跟上来,被她赶了回去:“自己寻吃的去!不要跟着我们!”哪有这样跟着人做电灯泡的?我要和阿言约会,约会懂得么?
四个少年得了自由,当下便失了跟着两人的兴趣,嘻嘻哈哈笑着,向东走去。刘苏目送他们远去,猛然想起一事:“哪里!平康坊!”一群混账!
羁言拉住暴跳的姑娘,以免她真的冲进平康坊去捉人:“他们有分寸。”平康坊是大晋乃至天下至风流处,但平康坊里最红的那个人名为李媚娘——她与沈拒霜的关系,能够保证整个平康坊没有任何一家妓馆敢于真正接待这四个少年,他们至多沾一身脂粉气、带着醉意被送回驿馆。
炙肉焦黄鲜香,盛在盘中,一汪油水还滋滋冒着泡。羁言递给姑娘一串,见她又盯着窗外发呆,不由叹口气:“我同你留下。”傻姑娘,你可以留下,我自然也可以陪你留下来。不愿分开的心情,我与你是一样的。
“啊?”刘苏眼神落到他面上,润润的,像是溪水里养了两丸黑珍珠,惊喜且不可置信。她说了回家去,不是托词,而是真的愿意回去。适才也并非为此发呆,而是瞧见了一个人——在哪里见过呢?
“兰坪寨交给阿越去建便好,我陪你留在长安。”等朝廷开了互市……等你愿意回家那一日。
“阿言。”刘苏打手势示意他靠近,在他看穿她意图后撤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吻了上去。
羁言庆幸两人是在雅阁中,不虞为人所见;又想她这般大胆,定是因在雅阁中肆无忌惮之故。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温软的双唇上。
他放开她的唇,她喘着气,蓦然灵光一闪!羁言看着她眼神骤然凌厉,比起方才在他手中柔柔弱弱的模样,简直杀气四溢。“怎么?”他并未感受到危险,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刘苏咬牙,她看见的那人,分明是“十部乐”中筚篥。十部乐现身,潋滟公主想必就在不远处……她来中原做什么?
许是今日小小的分歧,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让她选择了暂时瞒住他。“瞧见一人,倒像是楼兰王的模样。”
不错的借口,成功瞒过了阿言,他笑她傻:“楼兰王不良于行,哪里能够走在这里?”更何况,楼兰遗族一向避世,他们拥有的巨额财富若是暴露人前,必然引来激烈争夺。是以莫说是楼兰王空濛,便是潋滟公主,也轻易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刘苏咬一口炙肉,满足地眯起眼,撒娇道:“想吃寒瓜。”
这时节寒瓜还未成熟,且大寒大热同吃,肠胃必然要难受。羁言亲亲她:“乖,等我一会儿。”起身下楼去。
一刻钟后,羁言手擎一支碧绿荷叶回到雅阁,团团的叶子上是一捧鲜艳欲滴的樱桃。樱桃颗颗娇艳,还沾着在井水中湃过的凉气。“将军请用!”
刘苏一脸倨傲:“如若不甜,本将军可不吃!”
可樱桃就那么一点点大,怎样才晓得甜不甜呢?羁言拈起一颗,牙齿微合,酸甜的汁液浸透舌尖。他拉她在怀,渡给她一半果肉,又不许她轻易吃掉,你争我夺了好久才叫她如愿以偿地咽下果肉。
“将军,可甜么?”他本性清冷,极少如此情热,如此……诱人。
刘苏眼神茫然:“甜的。”舌尖一片麻木,她哪里还记得樱桃的酸甜?全部都是他的气息,早已不能思考。
☆、第124章 太子傅
宵禁时分,长安城鼓楼上六百声“闭门”漏鼓催着人们关闭市场、坊门,街道上仅有巡夜金吾卫来回巡查。直至次日五更,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宵禁才算过去。
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无故行走在大街上,视为“犯夜”,要挨金吾卫笞打二十。除非是拿到丞相手令的官事,或是为了婚丧吉凶以及疾病买药请医的私事,才可出坊门。
闭门鼓初起,刘苏与羁言回到驿馆,见四个少年还未回来,面面相觑:若是闭门鼓敲罢还不回来,就只有宿在平康坊了。好在,闭门鼓敲了二百下,驿馆门外驶来一辆公车,平康坊媚娘家的帮闲扶着四个少年下了车,笑容可掬地将人送到,带着赏钱回去了——宵禁后才是平康坊最繁华的时刻,若是被挡在坊门外,可是大大不妙。
四个少年均是醉眼迷离、双颊酡红,软塌塌滚作一团。刘苏气急败坏,抄起凉水兜头便泼,羁言只是在一旁看热闹。
秦铁衣大叫一声跳起来,连忙声明:“我很清醒!”眼里早没了朦胧醉意。燕夜倒是醉的狠了,也不顾自己扭曲的姿势,便在厅堂里头靠着柱子睡着了。
商翼、唐缪两个便没有这般好运,非但面上沾了胭脂痕迹,满身脂粉气,便是此时,嘴里还嘟哝着什么。不用细听刘苏也辨得出来,他们还在做调笑之语。
冷水当头浇下,商翼一个激灵,大怒:“谁?”瞧见刘苏凉凉的眼神,当场退败。唐缪也挨了浇,清醒了些,却悲剧在并未完全清醒。
在商翼“我明哲保身,你自求多福”的目光里,唐缪目光从刘苏身上移到羁言那里,忽然笑起来。低声笑道:“姑娘好颜色,竟比李媚娘还要美上三分……小子唐突,请教姑娘芳名……”
商翼:……你真的不怕死么?
羁言生得再美,也是磊落男儿,此生头一回被人当作平康坊的女娘调戏,额头青筋乱蹦。
杀意陡起,厅堂里凉了一瞬。唐缪打个寒颤,还不忘殷殷嘱咐:“姑娘加件衣裳,莫要着凉了。”当下只觉得自己体贴入微,为当世少见的风流人物。又兼眼前美人含嗔带怒,别有风情,更是迷醉不已。
若是换做旁人这般不知死活,羁言早有千百种不必脏了手的法子结果了他。可谁叫唐缪是刘苏的人,她那样护短,他能拿这个家伙怎样?
羁言却忘了他才是刘苏最护着的那个“短”,无论何时,她的心都最大程度地偏向他。譬如此刻,刘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