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无人相信他是“自作主张”,都想查出他的母后主使来。然而几日过去,阿早改口多次,牵连了包括清宁宫、清思殿乃至于十六王宅在内的数处势力,最终却仍是称自己自作主张。
他为何自作主张,刘苏不好再问下去,将人带到了官家面前。
阿早跪伏在地,眼前只能瞧见黑色绣金线的靴子踱着来回,属于天子的威压令他战战兢兢又释然——“达摩剑”的手段,着实令人难以消受。这些日子,他未曾遭受一点打骂,他们只是不许他睡觉,不许他有片刻歇息,几个人轮班不断向他发问。若不是被带到官家面前时,给了他半个时辰打点精神,只怕他此时业已崩溃。
官家未曾开口,阿蔡恨极,怒道:“孽障!还不快招了!”他万万想不到,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怎会蠢到在官家眼皮底下弄鬼。
阿早低声道:“师父,我只是向你学。可我,没有你那般好运气。”话一出口,阿蔡面色变幻,连官家亦由漫不经心的威压转为专注倾听。
接到阿蔡眼色,刘苏悄然退开,却听官家道:“无忧,你留下。”他隐约知晓阿早要说什么,也因此,刘苏决不能避开。
阿早疲累已极,不过是在强撑精神,也因此,他连腰身都直不起来,伏在地上道:“将军,想必你知道我师父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可你必然不晓得,他是靠着什么,在这大明宫立足。”
阿蔡身受天家宠信,必然有其缘由。只是刘苏并不好奇,因此不答话。阿早不过是为了引出话头,也不待她回答,便说下去:“昔年文明皇后方入宫时,为人打压,不得见天颜,颇受了些苦楚。那时候,我师父在御前的地位,尚不如现如今的我。”
提及文明皇后,刘苏自然能体会他的意思,因道:“昔年阿蔡助文明皇后一臂之力,从而极受宠信,你也想走阿蔡的老路……只是,如今哪里有另一位文明皇后给你来扶助?”中宫有娘子,虽说妃嫔中唯有一位婕妤,但无论他想捧谁上位,都威胁不了娘子的地位。
“是啊……”阿早轻声呜咽起来,“我空有野心,却忘了如今并没有一位落难的文明皇后……”
官家看女将军一眼:原来她还未曾明白阿早的意思。因止阿早道:“你不必再说。”若教他说破,女将军怕是要恼羞成怒,“昔年阿蔡助我阿娘,却是从未用过如此下流的手段,你可知晓?若是他心地阴险,便是再为我阿娘做更多,他也不会有如今地位。”
官家低声道:“阿蔡,你是明光殿总管,阿早便交由你处理。”
阿蔡一俯身堵了小徒弟的嘴,躬身行礼:“老奴辜负文明皇后与官家信任,致使出现如此纰漏,险些铸成大错。阿早之事毕,老奴当自请责罚。”多年前,他慧眼识珠,助文明皇后入了孝文皇帝的眼,之后一举成为文明皇后心腹,看顾两位皇子长大。先宣宗皇帝即位,他又成了明光殿大总管,掌握着宫掖内出娘子之外的最高权力。
他这条路,看似风光无限,可历年来前赴后继试图学习他的小宦官们,谁曾见他当初每一次冒死之后,两股战战,汗透重衣?谁又知晓孝文皇帝与文明皇后历经多少磨难才能相知相守?他们以为,将美人推到官家面前,便可青云直上了……
他也许该庆幸,阿早比那些人都聪明一些,可也仅限于一些:他选择了官家心尖尖上的那个人;但他忘了,无论如何,官家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推那个人上位,阿早的行径堪称背主。自古以来,背主的奴婢,哪里有好下场?
官家不会让阿早说出他尚未说完的话,这是他对那人的保护。阿早最不该的,是妄图利用那个人啊……要知昔年文明皇后入了孝文皇帝的眼,他便再不敢玩弄小巧,将一颗忠心全部交给文明皇后,才换来了前所未有的信任与宠爱。
阿早被拖下去,在场之人都明白,这个小宦官,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临别一眼,眼神中有恐惧,解脱,还有道别。女将军竟忆起了他往昔殷勤的笑脸,不由闭了闭眼。
“无忧,”女将军开口求情之前,官家将新的事情交给了她——阿早所犯之错,非性命不能偿还;可若是她求情,他必然难以决断。“此事,为代……庶人赵壅所为。”先代王,如今的罪人赵壅,便被幽居在长安城东北角十六王宅。
女将军默默为赵壅掬一把同情泪——从瘟疫流言,到官家被下药,无论幕后主使是谁,这黑锅总是由赵壅来背。而庙堂与民间,皆对此喜闻乐见。一位堂堂亲王,作死到如此天怒人怨的地步,也是一门技巧。
刘苏出去做下一步的布置,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事情并非阿早所说这般简单。只是达摩剑均是外臣,不好长久滞留宫禁,她只得心下存疑,将人手都先撤了。命他们前去十六王宅追究赵壅的责任——痛打落水狗的事情,他们一向很喜欢做。
两日后,庶人赵壅被赐金屑酒。自这位掀起了宣宗末年叛乱、导致了朵颜族大规模南侵的前代王入住十六王宅,朝野上下目光有不少盯在他身上。如今他被赐毒酒,再联系今日沸沸扬扬的大明宫韵事,便有“有识之士”成功体悟出官家最想让他们了解的那个传言来:庶人赵壅贼心不死,买通宦官妄图加害官家,好在官家吉人天相、英明过人,避开了他的诡计。
但私底下,流传最广的版本竟是如此:留宿明光殿的那位女将军,在前往朔北押送庶人赵壅时,与之一见钟情。当今赵官家为此女与亲叔父反目成仇,在得到女将军后,以胜利者的身份赐下金屑酒。据十六王宅流传出的消息,赵壅死前,还在念着女将军的名字。
什么?你说女将军必然膀大腰圆?君不见,女将军封号“姽婳”,想来定是美貌异常的。迷惑了一位官家、一位亲王,又有什么稀奇?
“……”槽点太多,白担了祸国殃民虚名的女将军竟不知该从何反驳起,当真是哭笑不得。又庆幸宫掖之内对外头的消息总是要迟钝一些,除了官家,倒不虞他人得知。
官家对此倒是不置可否:“无忧,你我既白担了这样的名声,不若弄假成真?”流言虽无稽,倒有一点未曾说错——他钟情于女将军。
刘苏道:“官家派人去送的金屑酒,赵庶人死前,究竟说的是什么?”
“若是回报无误,他念的的确是你的名字。”赵翊钧轻笑。
“……”刘苏暴躁,“官家!”
“他说:‘赵铎小儿,姽婳妖女,你们必不得好死!’”所以说,赵壅死亡之前,念着的是姽婳将军,这一点传言也并没有错。
刘苏被逗笑了:“总会比他死得好!”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赵壅所受指责,何止千夫之数?他尚且能有饮金屑酒身亡的结局,她一个曾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女将军,又怎会死得更凄惨?
至于赵翊钧的死法,她从不担心——自古以来,帝王的死法不外乎那几种。大晋皇室又不同于流着独孤氏骨肉相残血液的前朝,颇为看重亲情。因此,大晋官家不得善终,反而是极其少见的。
女将军口无遮拦,满嘴里生生死死,赵翊钧忍不住皱眉打断:“人日大朝会,你该做好被弹劾的准备才是。”无论是留宿明光殿,还是率“达摩剑”闯入宫禁,都是绝好的弹劾题材,入冬以来闲极无聊的言官必然不会放过。
刘苏果然盘算起如何化解这番劫难来:“我替你背了黑锅,若有弹劾,你该替我挡下才是。”女将军撂下一句话,自回辅善坊家中去了。
离了大明宫,女将军思索着永靖三年第一次大朝会,身为被攻讦的那一方,她究竟是以不变应万变,全靠官家;还是要唇枪舌剑,与言官抗辩当堂。
又或是,将危机消弭在萌芽状态?那么,是公器私用,用“达摩剑”的联络网,放出新一轮传言,将自己的事情压下去?抑或是一一拜访言官,威逼利诱他们撤销弹劾奏折?
天马行空了半晌,刘苏最终确认威逼利诱非但行不通,还可能授予对方真正的把柄;而新一轮的传言,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此际并无足够吸引人注意力的大事件来混淆视听。想来,唯有依靠官家的回护了。
毕竟,她是替他背了黑锅。想她堂堂武将,竟被人当作妲己、褒姒一类的美人,市井流言,一多半都是她虚构的美貌与媚上行径,甚少提及雁门关外她打出来的赫赫凶名。
唯有见过她的人才知道,她真是白担了祸国殃民的名声,不是么?
冷峭的空气中,她用冰凉的手捂一捂脸,只觉滚烫。怎么突然就……想到他那句“弄假成真”上头去了?
☆、第154章 芙蓉帐
正月初七,人日。一场预料之中的大规模弹劾,拉开了永靖三年第一次大朝会的帷幕。相比御史台咄咄逼人的指斥,被弹劾的那人却过于淡定了些。
盖因姽婳将军发现,已饮了金屑酒,被一具薄棺葬于曲江之南凤栖原北缘的庶人赵壅,实在是一位很好的挡箭牌。譬如有御史弹劾她违反宫规,留宿大明宫,不必女将军抗辩,自有人替她反驳:“罪庶人赵壅意图加害官家,将军即行施救,有何错?”
文官集团并非铁板一块,在这种非关国计民生的事情面前,他们分裂得尤其厉害。便是弹劾姽婳将军的人里头,也有多种不同观点:有认为女将军妖女祸国,应当褫夺一切权利,赶出宫廷,永不叙用。另一派则以为,姽婳将军不可再用,但针对其过往功勋,应当予以褒奖,赐诰命之爵,令其衣锦还乡。还有些人则指出,女将军过不掩功,当罚俸以警示其不可一再犯错,仍令其在“达摩剑”留用。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更有人提出,救治官家乃是御医之责,女将军越俎代庖,于礼不合。话一出口,以刚正耿直闻名两朝的御史朱汝贤即刻怒目圆睁,举起笏板兜头砸下:“你是何居心,是何居心!”
朱御史明白,即便是支持他的人,也并非全都与他有志一同。人各有小心思,无伤大雅。只是这小心思演变成罔顾官家安危与圣贤教诲,仅为反对而反对,他是容不下的。适才说话的官员甫一出口,便自后悔,一个愣神身上已挨了两下,只得脚下抹油,开跑。
刘苏目瞪口呆。朝堂之上,往往人人温文尔雅,推崇的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便是要骂人,也要引经据典,方显出气势。这也是她今日气定神闲的一大原因——弹章用词过于古奥典雅,她听得不甚明白……
无论如何,这是女将军第一次见着有人在朝堂之上,当着官家的面大打出手。管家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幼年时,孝文皇帝上朝,将他藏在御案之后,他便不止一次见过朝臣挥拳相向——比起老御史和那位倒霉言官,他见着的可是两位八十余岁的丞相打架。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单以为文官都是读圣贤书长大,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却不知道他们粗鲁起来,也这样彪悍!”不仅仅是姽婳将军,所有的年纪没有大到经历过孝文朝的武将,全都在心底发出无声怒吼。
帮老师,帮同年,帮同乡,帮姻亲……文官集团复杂的关系在此时显露无疑,竟将大半个文官行列都卷了进去,从宫殿这头打到那一头。武将在一旁看热闹,有坏心眼的,假作劝架,看准素日有嫌隙的,便悄悄补几拳上去。
眼见着新年第一场大朝会便要演变成群殴,好歹还保持着冷静的两位丞相在混乱中挤到殿门口,揪住目不斜视的南军护卫:“鸣锣,令他们停下来!”南军护卫表示爱莫能助——阿蔡已重重敲了几次镇纸,眼见无用,又厉声斥责,只是都淹没在了喊打的声浪里。
裴相捂捂额头,又穿过打作一团的人群,找到作壁上观的姽婳将军:“让他们停下来!”
女将军好整以暇:“他们那样讨厌我,我才不帮忙。人头打出狗脑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激得裴相怒火冲天,差点自己也拉着女将军打起来。好容易克制住了——告诉自己绝对打不过这一位——在一片嘈杂中扯着嗓子喊:“快一点,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刘苏看裴相一眼,她不用高声,便能令他听得清清楚楚。“你卖了我,还指望我替你数钱?”文官集团至少有三成人直接听命或者受制于裴相,有人弹劾她,他不可能事先收不到一点风声。但他没有提醒她,她要面对怎样的千夫所指。
事实上,裴相也认为“妖女祸国”,以往的合作,是在无法选择的情形下达成。如今国家日渐太平,他忧心的是她对官家的巨大影响力。
“我会处理的!你先教他们停下!”裴相气急败坏,他养气十余年,全在今日被破坏殆尽。
女将军得了满意的答案,微微昂头,发出一声嘹亮的尖啸!笑声压过了喊打声,直直刺入殿中众人耳膜,众人都呆了下。
之后,他们才发现,御座之上,官家早已面沉似水。自前朝起,最为威严华美、最为庄重的朝会之所含元殿中,鸦雀无声。
文官是一种较真又好面子的生物——姽婳将军事后总结,他们会为了不同的理念打得不可开交,之后又会这有辱斯文的举动大为尴尬。
同时,文官也是很会变通的,譬如他们尴尬之后,整理衣冠,便如同从未发生过斗殴事件一般,各自回归本位,继续弹劾起女将军来。出了翰林院便任御史的方锦台扶着朱御史,听他自己弹劾自己朝上失仪,又弹劾女将军咆哮朝堂,生怕他老人家一个激动,同女将军打起来——那时候,真是神仙都救不了了。
刘苏:“……”眼眶还青着呢,就慷慨激昂来骂我,真的一点都不会心虚么?
她不知道,今日鼻青脸肿的文官们走出大明宫,落到百姓眼中,便会产生新的流言:姽婳将军凶悍,在朝堂之上打了文武百官!
直到跟着官家回到明光殿,刘苏仍在捧腹。赵翊钧不得不单独留她在后殿,自己去前殿处理公务。
直到笑够了,刘苏才行至前殿,郑重道谢。她没有自己的势力,“达摩剑”是她替天子守着的杀人剑。朝堂之上,回护于她的,自然是出自官家授意。且弹劾虽猛烈,最终未伤她一根汗毛,不得不说是官家的功劳。
赵翊钧停下笔,朱砂落在砚台中,似一片妩媚的晕红。他浅笑:“无忧,我说过,我总能护着你的。”
襄王有梦,神女可有心?
他的回护,究竟能否打动她?他等待着。
刘苏看着他笑,她决定试一试——按着她的步调,她的准则。
晋律规定,被弹劾的官员,必须卸职,上疏自辩。女将军投机取巧,在明光殿中将弹劾自己的奏疏集中起来,堆了满满一案。这些全都是留中不发回的,因此赵翊钧并不批红,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地指导起女将军的自辩疏来。
一边陈述着自己的错误,一边留驻明光殿中,几日之后,自辩疏成型,刘苏也忍不住为自己的厚脸皮默默点赞。
她笑起来又温暖又干净,他情难自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刘苏,无忧……她矛盾成了一团谜,或许唯有用这种方法,他才能解开谜团。
刘苏瞪大眼看着他,眼神似惊愕之极,又似了然,羞窘得脸颊似火烧——她一向自诩豪放,实则颇为保守,除阿言以外的别个男子,便是手也没触碰过几回。但惊愕之中,她竟不闪不避,而是反手揽住他的腰,仿佛在此时,也要一争长短,证明自己并非胆怯弱女子。
可她忘了自己身负绝世武功,仅凭体力,又如何争得过正值壮年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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