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时间有限,凡遇城镇,可动用驿站马匹。刘苏将襄王随信附上的堪合交予吴越,以作为动用驿马的凭证。她则与云梦泽一道沿江而下,先行到达千烟洲。
对此反对最激烈的人竟是宋嘉禾。她几乎是在咆哮了:“你说过你不会再管天下事!”
那是在他被代王胁迫,不得不去刺杀官家与襄王之前,他对她承诺:“阿甜,我会在南方等你会合。日后,随他天下洪水滔天。”彼时他真心实意,愿与这桃花眼的虎女归隐田园。
可谁也不曾料到他遇到了刘苏,与他来自同一个世界的姑娘。她引诱他追随心中的梦想,“我知道你不甘心就此平庸下去,我们当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
她说中了他心中隐秘的期冀,在这个世界三年多,他从未忘记自己的军人身份。对战争的渴望深入骨髓,如影随形。于是他答应刘苏与她共事——这一来,便是对宋嘉禾的食言。
他练兵,她不曾反对,只当他兴之所至,却不知他真的在谋划奔赴战场。所以他不断躲避她,却在仲秋节被她一举击溃堤防。如今面对她含泪的桃花眼,他不知该如何诉说。
小白感应到主人的愤怒与无助,低吼着拱起背。刘苏瞪它一眼,它不甘地坐回去,仍是在喉中不咕噜着——这个人类雌性似乎很有对付虎豹豺狼的经验,小白不敢轻缨其锋。
“阿甜,你道这次的召集令,为何叫作‘兴亡令’?”宋嘉禾知晓刘苏才是始作俑者,恨死了她。偏生两人先前关系十分要好,刘苏与刘羁言怄气之时,甚至睡去了她的屋子。
宋嘉禾脾性怪异,心肠却柔软。便是怨恨刘苏,也做不到当面给她难堪,当下冷冷道:“我不曾读书,不知为何。你倒是将你的道理说来听听!”说毕自己又有两分后悔:语气是不是太重了?
“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不光是解释给宋嘉禾听,也是在向刘羁言、向“正气歌”的数十少年解释:身为江湖人,为何要管朝廷的闲事——因为,家国兴亡,我来担当!
这些人中,唯有吴越是听过这句话的。其余人等,初次听说这般激昂慷慨的言论,各自心思不一——少年们有的振奋有的神思,刘羁言皱眉不语,宋嘉禾则是呆了一下。
刘苏让开一点,让吴越自己去说服宋嘉禾:“阿甜,家、国、天下,你着眼的是家,我知道,这很好。可我是一个男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蛮族入侵,和我一样的男人死在战场上,和你一般的女儿家被蛮族欺凌侮辱。”
思及蛮族入侵后可能带来的杀戮,众人都是一激灵。吴越再接再厉:“阿甜,国家太平,家才能和乐。”他不再躲闪,而是大声说出自己的愿望,“比起躲在别人身后做一个懦夫,坐视天下大难,我更想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宋嘉禾泪眼朦胧,他是吴越,她因他的担当而爱他,也恨他的担当过于强烈。但她终究不曾让他失望:“你去罢,我等你回来。”只是,回来之后,你不要再想着逃!
自被他带出丛林,她便追着他。从丛林到中原,又到代地,最后到大江,他逃避她多少次,她追逐了她多久,她都要一一讨回来。
情绪恢复了些,宋嘉禾的注意力转向了奇怪的地方。她不太好意思地问刘苏:“你呢?你不是匹夫,为何也要去?”你一个姑娘家,可没必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罢。
何况你家阿言,并不赞成你冒险。只是违拗你不得,只好与你同进退。
刘苏:“……匹妇,也是有责的。你负责看家,我负责打架。”她或许没有吴越那般强烈的责任感,却也不能坐视大好河山沦入敌手。
更何况,与襄王殿下的击掌盟誓仿佛还在昨日,殿下已准备出征,身为盟友与门客的她,又怎能置身事外?
☆、第172章 琉璃瓦
元旦一过,紧接着便是人日、上元,直到此时,才算是结束了年节。然而紧随而来的节日依旧不少,二月二春耕节,二月十二花朝一过,临近产期,整个钓鱼岛都随着刘苏紧张起来。
二月的最后一天,宋嘉禾忧心忡忡:“不是说该生了么?怎么还没动静?”一面说,一面敬畏地拿手触了触刘苏腹部,“这样麻烦,我不想生娃娃了。”
刘苏笑道:“我家的娃娃不给你玩,你若想玩,还需自己生一个。”
毫无疑问,莺歌海卫夫人是一位美人。贴身侍女惨死导致她面色发白,但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由恐惧愤怒酝酿出一股略带癫狂的美态——用刘苏与吴越不约而同,想到“歇斯底里的美”。
派出汲湘向大兄求助,被引来的却是她绝对不乐意见到的人。这令她举动更加神经质了些。
瞧见无咎的一瞬,骤然紧缩的瞳孔、绷成一条线的嘴角、急促的呼吸与用力发白的指节,都出卖了她的情绪。
刘苏恶意地笑一下:“夫人别来无恙?”一别三年,我每一日都在盼着你有恙。
“你还没死?”她是来看她的笑话,报复她?可她不会让她得逞,没有人可以看她卫樱的笑话!
美丽的下颌扬起,眼尾微垂,是蔑视的动作。刘苏暗笑,她已经需要借助这些动作来维持自己的尊严了么?
无咎握起刘苏右手,盯着卫夫人,沉声道:“苏苏不会死!”什么叫“你还没死?”苏苏才不会死!
“哟!”卫夫人笑起来,“你也还没死?”
刘苏捏捏无咎,赶在他前面截走话题,“辜负了夫人的期望,我们都还活得好好的。”
卫夫人戏谑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好好的,他可不见得。
“从前,我总想着用各种酷刑来折磨夫人。”她看着卫夫人,“如今,却只想问夫人一句话。”
卫夫人抬手,“少废话!有话便说。”说完便滚!
莺歌海被刘苏骚扰两年,大兄因她失去对千烟洲的控制,燃楚死在她引来的敌人手中。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杀意对她出手——一旦出手,自己必败无疑。
“夫人,古语云‘虎毒不食子’。夫人怎么看?”
无咎心道,小白其实挺乖的。至少它不会随意伤人,更不会一见面就问候你“怎么还没死?”
卫夫人:“你是何意?”她卫樱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江湖上说她是毒妇的并不在少数。但这姑娘所引古语,却似意有所指。不可能……以她的年纪,不可能知晓那件事。
刘苏以最大的恶意,缓缓吐出三个字:“李琅琊!”
如她所愿,被人说破此生最大的隐秘,卫夫人完美的笑容僵在脸上,几乎可以清晰看到她的自尊与理智一同崩溃。
卫樱此生,第二次如此狼狈。
第一次使她狼狈不堪的那个人,就叫做——李琅琊!
身为千烟洲之主的幼妹,自幼一帆风顺。少女时代的卫樱,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同龄追求者太多,而她除了侍女汲湘与燃楚,竟交不到同性友人。
好在大兄并不打算让幼妹与他一般蹉跎年华,才满十六岁,他便将她许婚给了洞庭云家的少主——如今是洞庭水帮帮主了——云霭。
闺中女儿,不过是在春华初发时,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看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于盛夏暑热时:楼台映池塘,水晶帘微动,摇团扇圆如月,嗅蔷薇一院香。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到冬深时,拥衾寒不耐,便围炉话江湖儿郎、英雄美人,那些故去的与活着的传说。
轻弹瑶瑟、闲拨玉珂的间隙,将凤凰与鸳鸯绣满嫁衣。若是寻常女子,当觉得这般生活极度幸福。可她是卫樱,千烟洲卫氏的女儿。
静极思动,总是有两分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般被绑在云家,不甘心自己还未见识江湖的精彩便要嫁做人妇,更不甘心去过那一望可知尽头的平凡日子——成婚、生子,相夫教子,儿女成群,儿孙满堂……
想逃离那样的生活,却苦于没有契机。她焦躁不安,苦苦等待。直到那一日,偷听到大兄的客人以戏谑的口吻说:“那李琅琊,竟比令妹还要美三分。”
她愤怒,绝不相信一个男人可以比她更美!更多的是兴奋,终于有一个理由可以离开家,离开无趣的生活——她要去找李琅琊,比一比谁更美。这样的借口,大兄只会以为她年少任性,定然舍不得罚她——谁会舍得罚自己天真骄纵又爱美的小妹呢?
包袱款款离家,她甚至没有带上汲湘和燃楚。
一路走去,她的美貌与武艺收获无数赞叹。金陵秦淮河的画舫上,她初次见着那个令她恨了大半生的人。
彼时年少气盛,赶走歌姬舞姬,掀开画舫低垂的珠帘。那一瞬,她不得不承认,李琅琊确是比她更美一些。
那人只是斜倚在隐囊上,一腿屈起,潇洒姿态便风流无双。她还记得,那时候他爱将衣裳撩起一角掖在腰间——方便打架,金陵便满大街都是掖起一角的锦衣。
他看向她时,仿佛漫天星斗都盛在他眼中。她知道他是前朝皇室后裔,有着鲜卑血统。
有人说他“濯濯如春日柳”,有人说他“譬如芝兰玉树,当生于玉堂金阶”,还有人说他“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当他骑马走过金陵的街道,身后会遗下满地鲜花,那是掷果盈车的魏晋遗风。
但她是卫樱,千烟洲主人美貌骄傲的幼妹,怎会如凡夫俗子一般,轻易折服与他的容貌?于是她冲上去,将拳头砸到了他光润如玉的脸上,在漫天星斗的外面留下两个乌黑眼圈。
再然后呢?
是了,她都记得。他比她更霸道,也更邪恶。他打败她,羞辱她,夺走了她的贞操。
有那么几个月时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是爱他的。但他从不爱她。当她发现自己有孕,她传书大兄,请他解除与云霭的婚约。
她告诉自己,单凭颜色,李琅琊是配得上她的。何况他是前朝皇室后裔,若前朝不亡,他本该是一位亲王。
满怀喜悦地想要将自己有孕的消息告知他,却发觉他已厌倦了她,重归秦淮河。她寻到他时,听到歌姬刺耳的笑:“那美貌小娘子如今对郎君死心塌地么?妾出的主意如何?”
她的良人漫不经心地回答:“若说美貌,你等加起来也不如她。亏得你与我出主意,强要了她。否则她是有婚约的人,我哪有这等艳福?只一件,她脾性骄纵,大不如你——”
她一剑杀了那歌姬,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长剑刺进了李琅琊的胸膛。她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咽了气。
好恨……至今想来,仍是好恨!
“夫人,其实你早已忘了李琅琊是何等模样了罢?”那个早该死于“优释昙”之毒的姑娘打断了她的思绪,将她深埋心底的记忆搅得更乱。
卫樱一怔,随即意识到,李琅琊那张艳绝天下的脸,她确乎记不清了。曾以为与仇恨一同烙印在心里的容颜,二十余年过去,竟已记不清了……
可她忘不了自己的恨意,将之加诸他的孩子身上。
李琅琊的孩子?
对,死了二十余年的李琅琊有一个孩子。
杀了李琅琊后,她遭遇了金陵李氏的追杀。李琅琊之兄李燕山给了她致命一击,若非大兄及时赶到,想必她当时已带着李琅琊那个孩子一同奔赴地狱了罢。
回到千烟洲,她不顾所有人劝慰阻拦,决意生下那个孩子。
然而在阵痛来临之时,她蓦然发现自己完全不爱这个孩子——她更恨他,就如她恨他的父亲。于是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恳求大兄,一俟他出生,便杀掉他!
李琅琊,你知道么?我生下他,只是为了杀掉他!
生产并不顺利,她晕了过去。醒来时,汲湘与燃楚告知她,那孩子已难产而死。
卫樱确信自己伤心了一瞬。之后,她更操心自己容颜憔悴,腰粗了三寸,腹部甚至多了两条恐怖的纹路……
她以为自己的噩梦终于过去了。除了金陵李氏的各种为难,除了云霭另娶、洞庭云氏不再视她为女主人,她的生活几乎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直到两年后,无意中知晓,大兄秘密抚养着那个孩子。激烈冲突后,她带着家仆侍女来到莺歌海。临行,她要大兄每年送那个孩子去见她一面。
出乎意料的是,大兄送去与她见面的,不止一个孩子——为了掩饰那个孩子的存在,大兄搜罗了十几个同龄的婴孩。同样年纪,同样嫩白可爱,她分不清谁是她所生的孽种。
不能亲手杀了他——或者是她?大兄亦不曾看过那孩子性别,当初的稳婆与安置孩子的人,也已被大兄处理掉——她便怂恿大兄训练那些孩子成为“倾城”的后备杀手。
十年,十几名婴孩只剩了七人,全部成为倾城杀手,其中有四人继承了“四绝”名号。
☆、第173章 貌寝甚
“弄瓦”出自《诗经·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瓦”乃纺车部件,是希望女儿将来能胜任女红之意。
刘苏被吴越一句“琉璃瓦”逗乐了:“咱们家的姑娘,自然是琉璃瓦。”顿了顿,又道,“若不是早定好了名字,我都想叫她刘璃了。”
皇后抱着太子逗他玩,太子抬手抓她耳畔亮晶晶的坠饰,皇后忙将他放到乳母手中:“可仔细着,莫要让阿宁乱吃东西。”小孩子不懂事,又爱颜色鲜亮的东西,若是不小心吃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乳母唯唯答应,她自己是不敢佩戴首饰的。皇后又笑道:“带太子给姽婳将军瞧瞧。”昔日自襄阳赴长安时,是刘苏护卫着她母子二人,也算是渊源颇深了。
许久不见,太子早忘了眼前这人是谁。不过他还小,又不认生,乖乖长着手让刘苏抱。
刘苏如今可不似上京途中那般笨拙了,小心翼翼地抱起太子,一手扶在他背后,姿势很是熟练。她不再管席间大人的明争暗斗,仿佛自己也成了个孩子般,对太子做出百般鬼脸,两个人一齐哈哈大笑。
羁言知道她喜欢小孩子,并不以为意。倒是官家微微睁大了眼,不知是怕这姑娘摔了他儿子,还是因为……她与太子看起来温馨和谐,竟有些像是一对母子。
从一开始,这场宴会的主人公们便心不在焉。若说有谁达到了目的,便是水氏姐弟。太子少傅与他美丽的阿姊再三对官家表示感谢,又感激他赐了宅邸,表示待太子稍大一些,便可接受最好的教导。
官家点头,太子还小,如今请师傅是早了些。若不是……楼兰王献上了巨额财富,只求少傅之位,他还不至于这样心急。请刘苏来,是请她代为探听消息——楼兰王究竟何所求?但看她模样,似乎并未领会他的深意。
一时宴毕,几人都松了口气。皇后带着太子先行回凤宫,临走,给了女将军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是责难,没有敌意,是善意而前所未有的……热情?刘苏给这一眼看得心里毛毛的,拉着羁言便也要告辞。
官家出声:“无忧,先随我来。”有些事情,还是要与她交代一番。更何况,他也享受与她的独处。尽管……她全副心神都放在无咎身上。
刘苏犹豫一下,跟上去。或许官家对她确实有好感,但无论如何不至于用强,天子有天子的骄傲。
沉香亭外除了牡丹园,还有疏密得当的树林,足以遮掩身形。官家着青色便袍,负手在前——帝王生涯已改变了他的步态,大多时候都是如此不疾不徐的庄重。
感受到姑娘的紧张,赵翊钧有点好笑。“无忧,我有疑问,须得你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