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她运气好,因着目标只有二人,其中一人上了长城,另一人失去踪迹,蛮军说是在四散寻找,实则已松懈下来,大都默认了此次无功而返,脱队游荡者不少。是以她一路行去,竟无人查问。
吴越亦不知章歆身在何处,只能提供大致方位,刘苏一路行去,瞧着密集到无法下脚的箭支,心情沉郁。
一俟登上长城,吴越即刻通知众人准备援助刘苏。见无论是官兵还是刘苏带来的“群英会”、他一手带出的“正气歌”,都各安其位,擦拭着手中兵器。便问刘苏带来的白色箱子在何处?
泰山便从短短的僧袍下取出那只箱子来。吴越:……箱子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藏下的?
他兀自寻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打开箱子,取出里头的武器组装。久违的熟悉触感一上手,他精神便是一震。心下稍安,伏在地下调试着武器。他原本就是一位狙击手,狙击枪便如同他的另一半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用到这把枪的次数并不多,却每一次都很致命。
唯有这一次,他不打算再节省本就为数不多的子弹——无论如何,那个姑娘安全归来才是他最期盼的。
架设好狙击步枪,吴越吃了一些东西,闭目养神。一个多时辰后,有轻微的骚动在长城之上发生,仿若轻风吹过麦浪。吴越猛然惊醒,透过光学瞄准镜看去,远远见一骑飞驰而来,控马那人不是刘苏又是哪个?
刘苏身后绑缚着的……吴越心一沉,那是已看不到生机的章歆。心中抽痛,他的手却是无比稳定,牢牢瞄准追兵中头戴雉尾的军官,静待其进入伏击范围。
隔着瞄准镜看去,那个姑娘手提一柄马刀,劈砍挥刺,全然不见阻滞,眼神中亦是一片漠然。但围向她的蛮军还是越来越多,马匹渐渐吃力,速度慢下来。
吴越一皱眉,再细细查看,终于发现了真相——刘苏打得凶悍,却从未给人造成致命伤,反而有意避开那些可以造成巨大伤亡的部位。但蛮军早已杀红了眼,他们眼见此次追击徒劳无功,哪里还肯放刘苏离开?个个悍不畏死,不断冲上前去。
特种兵暗怪刘苏到了战场之上还这般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倒活像是第一次……思绪猛地顿住,吴越脸色大变!适才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再不犹豫,手指扣动扳机。随着一声脆响,鲜血自头戴雉尾的百夫长眉心绽出,恍若落梅纷纷。
这一下,不论在朵颜人还是长城之上的守军看来,都如妖术仙法一般,各自惊了一惊。刘苏趁机催动战马,突破人群,离长城愈发近了。
但离长城愈近,敌人反而愈多,马匹很快经受不住多方攻击,哀鸣一声倒在地下。刘苏身影迅速被朵颜蛮军淹没,城上少年惊叫一声,却见她又击飞数人,自人堆中拔地而起,几个起落,便落在人头稀疏之处。
吴越猛地自城垛口立起,不顾扑面而来的箭雨,大声喊道:“刘苏,放手杀人!”有听清他这句话的少年一怔,尚不明所以,便被逼着用上内力大喊:“刘苏,不要手软!放手杀人!”
话音入耳,刘苏便是一怔:那件她从未着意隐瞒,却也不会向人主动说起的事情,被识破了。她听见北海稚嫩的嗓音转述着吴越的话:“战阵之上,不是你死,便是他亡!”“此时手软,他日中原生灵涂炭,孰轻孰重!”
刘苏深吸一口气,手中马刀转了一个微妙的弧度,杀伤力便成倍增加。手起,刀落,断肢与血肉飞溅!
与此同时,狙击步枪清脆的声音响起,动如雷霆,收割着敌方军官的性命,保护着她顾不到的死角;同时也打破她最后一点犹豫的迷障。
近至长城下,吴越已不用瞄准,而是在将狙击枪当作步枪来使用,信手扣动扳机,每一发子弹都精确地钻入一个敌人得头部或胸腔。他更倾向于直接将子弹钉入对方眉心,唯有如此,才能造成最大程度的震慑。
吴越的手段有效地震慑了朵颜蛮军,再加上刘苏突然转变的杀戮风格,更是令人胆寒。在她跃入城上垂下的吊篮中,缓缓上升之后,仅有几支稀疏的箭追向她,不待她拨开便自行坠落。
距垛口不过一丈,危机感猛然袭上心头,她伸手拉住挂着吊篮的麻绳,攀援而上。下一瞬,猛然向下一坠!
两支巨大的箭矢,一支射断了她所攀援的麻绳,另一支直奔她背心而来!若是一直这样坠下去,她与背上的章歆会被穿成一串,钉死在长城之下!
咬牙一掌拍向城墙,巨大的反击力令她向后仰去,身形变换,险险躲开那支巨矢。长城之上迅速垂下两根麻绳,刘苏一手挽着一根,借着垛口上的拉力,几乎是踩着城墙奔跑了上去。
同一时刻,吴越枪指敌军,寻找到了地方巨弓手的身影:那是一个身形极为高大,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草原汉子。距离两千米,逆风,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击即中——子弹,只剩下最后一颗。
刘苏一翻上长城边就地打个滚,解下背负的章歆:“他还有救!快找医者!”一群少年慌乱片刻,便有条不紊地抬着气若游丝的章歆前去医治。刘苏适才杀敌不少,此时戾气未平,恶狠狠叫道:“阿越,杀了他!”
杀了那个巨弓手!
巨弓手拥有敏锐的只觉,令吴越瞄准起来相当困难。但当刘苏也加入进来,手持弩机遥遥牵制住他的气息,巨弓手顿时有些失措:两股杀气,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致命的那一方。
就是这片刻迟疑,最终断送了他的生命。吴越轻扣扳机,随即仰躺在地下喘气,不再看战场一眼。
刘苏仗着目力过人,远远看着巨弓手从马上栽下,晓得吴越成功了,也跟着长舒一口气,跪坐在垛口后,半日缓不过神来。
☆、第177章 唱楚些
后来,羁言一直想不起,东海上那场惨烈的海战是怎样结束的。
据吴越说,是他找到了真正俞大猷所在的战船,用自己的船撞向那艘并不大的战船。两艘船碰撞之后,全部沉没。
而他被秦铁衣捞起后,试图阻止冲向海中的刘羁言,被他一掌挥开。“你那时候,像疯了一样。”他转向刘苏,“海底下,是什么样的啊?”
“海底下,很安静……”刘苏微笑。
水面之下非常安静,像是整个人被封进了一块蓝色水晶当中,水面上激烈的交锋遥远而模糊。
“俞大猷”的座船上装了满舱炸药,那是当初为了取信官家,她与吴越交给工部的配方。饶是她见机得快,仍是被波及,五脏内腑皆受到重创。此刻在海底,仅有最后一口真气护着她的心脉,同时支撑着她不必用口鼻便能呼吸——“风月情浓”至“无我之境”后,自然而然会生发出胎息的能力。
刘苏在海水中载沉载浮,身边不断有亡者与战船残骸向深处沉没。她等待着自己沉没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她疑心自己已然死去,只剩灵魂在海水中漂浮。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一双手抓住了她,紧紧抱着她,向海面上浮去。
刘羁言带着刘苏,甫一浮出水面,便有大量鲜血自她口中涌出,其中夹杂着暗色的内脏碎片:海中巨大的压强延缓了她伤势的发作,一俟浮出,压力不再,血液便喷涌而出。
羁言带着她攀上最近一艘自己的船,吴越已发出指令:不惜一切代价突围!
刘苏又冷又痛,还很困倦。“阿兄,带我回家啊。”她低声哀求。
羁言抱紧她:“好,我们回家。”再不管东海难解难分的战局,再不管属于赵翊钧的天下,我带你回家啊。“不要睡过去,苏苏,不要睡!”
我们早就想要回家了,可一直未能成行。这一次,我真的要带你回去了,你乖乖的,撑住好不好?
“正气歌”拼尽全力,以五艘最大战船沉没的代价,换来了突围的时间。他们奔赴钓鱼岛,来不及回岛,顾不上惋惜这个才建设出眉目的新家园,载上妇孺,进入杭州湾。
他们要回家,飘零海上这些年,他们都思念着陆上的家园。抛下野心,抛下责任,他们要回家了。
回到陆上后,来自军方的追杀从未停止。好在他们始终走在大江航线上,整个大江,在多年前刘苏与云梦泽、沈拒霜联手攫取了千烟洲势力之时,便被划分成了几段,分属于沈拒霜与洞庭水帮,位于双方势力交汇处的江夏,则有直属刘苏的“蜀江碧”坐镇。
这一路,大半个江湖都在于朝堂作对。华亭王氏对此视而不见,任由“正气歌”穿越了王氏所庇护的地盘;途经金陵,元嘉山庄李氏给予了他们庇护——家主李燕山受亲弟弟李琅琊所托,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紧接着,是鄱阳千烟洲、江夏蜀江碧、洞庭水帮、巫山莺歌海……直至蜀中犍为,他们始弃船登岸。
候在岸边的,是云梦泽与云心岫二人。隐居汶城的日子里,他们并未闲着。曾经属于扬子帮的势力,如今尽被云梦泽收归麾下。
刘羁言带着刘苏,马不停蹄,向北赶去。所有人都被他远远抛在后面,包括吴越与照顾着刘骁的宋嘉禾。
心急如焚,他的姑娘想要回家……
羁言很清楚,她说的不是汶城,更不是别处,而是兰坪寨后山她处心积虑谋划到的两条绝美山谷,她耗费大半家财建造、自己却未能入住的山庄。
“苏苏,我们回家了啊。”你不要再睡了,醒一醒!
这段时日,所有人都诧异于她顽强的生命力,他们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在受了那样重的伤的情形下,日复一日地活下来的。只有他知道,她的生命力一日弱似一日,饶是他不断以内力维持,她寸寸断裂的经脉也已无法承受更多。
他要失去他的姑娘了,这一日,近在眼前。
羁言抱着刘苏回到她的房中,惊惧地亲吻她冰凉的嘴唇。他害怕她醒来之后,就会耗尽生命了;他更害怕她再也不会醒来,就这样在昏迷中死去。
几日后,匆忙赶到的吴越等人,见着的却是醒过来的刘苏。她很虚弱,神志却是清醒的,甚至有余力与吴越谈论她受伤之后的情形,谈论海底的黑暗与寂静。
吴越红着眼眶,铮铮男儿几要将牙齿咬碎,才能扼住即将出口的饮泣。刘苏心情很好,竭力使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将死之人,笑着催他道:“你忘了么,死亡不过是另一场旅行?”只不过,再也无人与我同行。“让阿甜抱着阿圆进来,我看看。”
她再也抱不起自己的女儿了。自那日师父走后,意识到俞大猷的圈套,决定增援吴越起,她就再没有见过刘骁。
“不许哭!”见着宋嘉禾,刘苏先低喝一声。随后招招手,命她抱着刘骁近前来。
刘骁睁着水晶一般剔透的双眼,露出快活的笑容。一路风尘,众人都十分疲惫,这小东西却是精神奕奕,反而白胖了两分。
“抱走吧。”刘苏闭上眼,她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会生出多少不甘,那样的她,将无法从容面对死亡,又何谈安抚即将崩溃的阿言。
看到宋嘉禾带着刘骁从房中出来,又一分希望离开了刘羁言:亲生的女儿都留不住她了。
眼睁睁看着他的姑娘含笑赴死,他心如刀割。剧烈的痛楚丝毫不停歇,逼得他神志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走进房里,所有人都知道为他们留出最后的时间。但他厌恶他们如此小心翼翼的对待,好似他的姑娘真的就要死了一样。
才不会!他的姑娘经历了多少次生死关头,每一次她都顽强地活了下来,这一次,她也不会就此死去。
“苏苏,莫要玩了,好起来吧。”
刘苏目不转睛地看着刘羁言,他那么美。那么憔悴。她笑起来,他喜欢她的笑容,她从来都知道。
“阿兄,阿圆代我陪着你,好不好?”她必须找一个理由,能让他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她知道自己很残忍,但她必须给他一个留在这世上的理由。
这个风姿卓然的男人蓦然嚎啕,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哭得像个孩子:“你要留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你要留下我一个人!你要留下我一个人孤单……”
他眼中突然爆发的绝望与痛楚,令刘苏心惊之余,生出无限难过。
她想陪着他啊,她想要陪他一辈子。
她还想抱抱他,然而力量与生命的流逝让她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了。
她只能低声哀求:“阿兄,你看看我啊。你多看我一会儿。”
羁言看着他的姑娘,泪水仍是簌簌而下。他恨她到了此时,仍是计算得如此清楚。然而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必须得看着她。
他们能够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才能将她最后的模样,死死记在心里。
“阿兄……”
中气不足的话语被他打断,刘羁言红着眼,怒道:“你要留下我一个人!”说到底,他的姑娘要独自离开,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世上艰难。他想起自己曾将她丢下,又哽咽着道:“我后悔了!苏苏,我后悔了!我不该将你一个人丢在莺歌海。”
他试图用道歉来挽回她,“我后悔了……你不要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啊!”什么男儿有泪不轻掸,什么男人的尊严,都及不上他的姑娘一个眼神。只要她不离开,只求她不离开……
刘苏轻轻叹口气,眼尾渗出一条亮晶晶的泪迹,没入乌发之中。她的泪水所剩无几,气力也是。
“阿言,我冷,你抱抱我啊。”她第一次如此明晰地体会到死亡的感受,上一次在汶川,未及反应,她便来到了这个世界,他的身边。
刘羁言抱起他的姑娘,她真是越来越轻了。
“阿言,答应我一事!”刘苏眼中忽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羁言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他的姑娘,就要离开了。
“我会好好照顾阿圆。”他低声,只想替她节省一点力气,好教她多留一会儿。
刘苏摇头轻笑,“不是这个。”她抓着他的手,“我要你答应我,好好活着!好好地活到这段生命的最后一天!”
羁言一滞,你竟连我的追随也不允许么!他的眼暗沉沉的,似是没有一丝光亮的夜晚。
“阿言,我是不是从未告知过你,我很爱你?”刘苏的声音越来越低,渐至于无,“你要记得,我很爱你。”
羁言不知道他怀里的姑娘几时停止了呼吸,吴越进来时,他正抱着姑娘微笑:“苏苏,你不许离开啊。”
我知道你喜欢屈子的《招魂》,曾笑说:“屈子先是吓唬灵魂,不许去别处啊,别处可危险了!之后又用美食来诱惑……怎么看,都像是为我这样的人写的。楚王跟我一般爱吃么?”
楚王怎样,我不清楚,可我知道你最是爱美食。你莫要离开,好不好?
你回来啊!回到我的身旁。
不要去东方,彼处有长人千仞,烈日流金铄石。
南方之民雕题黑齿,蝮蛇于浓荫中食人。
西方流沙千里,五谷不生,荒无一人。
也不要去北方啊,那里飞雪千里,冰崖巍峨。
碧落黄泉,谁为你阻挡豺狼虎豹的侵袭,谁为你披上寒衣?
回来我的身边,我的……爱人!
☆、第178章 大荒山
刘羁言本以为,失去了她的日子,他一天也过不下去。
可不知不觉中,几年时光便轻轻溜走,并未留下半点痕迹。
那日他心爱的姑娘在他怀里停顿了呼吸,他抱着她一步一步登上了兰坪寨深处的雪山,在冰天雪地之中,一住便是两年。
羌人自古与华夏族同源,与西周姜姓更是同为一族。但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姜姓逐渐为华夏族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