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碰到门把的时候,人就呆住了。阖眼半躺在病床上的人,眉峰微蹙,鼻梁挺直,嘴唇紧抿,尽管看不到那双黑黝黝寒浸浸的眼睛,她也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没了灰尘的阻拦,刘苏发誓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鬼使神差地,她忘了“悄悄关上门悄悄离开”的想法,走到病床前,轻声问:“哥哥,你拿回衣服了么?”
刘羁言本以为进来的是护士,听到这一句,霍然睁眼,直直地看过去,眼神冷厉如电!
刘苏惊了一下,却见他放缓了神色,似是倦意深重:“拿到了。”
她想问他的伤情,但他面上疲倦神色像是一团棉花堵在她胸口。静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门。
门外,刘苏咬牙切齿:“又忘了问名字!”
门里,刘羁言睁眼望着天花板:“这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小脑袋伸进来:“哥哥,我叫刘苏,苏醒的苏。”
“刘羁言。羁绊的羁,言语的言。”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像是烙印在灵魂深处,难以磨灭的宿世记忆。但他们的确是初次向对方自我介绍。
门缝越开越大,似乎是刚才的自我介绍打破了尴尬沉默的气氛,刘苏重新走进房里。羁言意识到她走路一跳一跳的,充满活力的样子。
小姑娘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一脸认真地嘘寒问暖:“哥哥,你要喝水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见他心情郁郁,又试图讲笑话来博他一笑。但她其实是个冷笑话之王,笑话尚未讲完,自己先笑倒了,趴在床边手舞足蹈地傻乐。羁言并未被她的笑话逗乐,倒是看她的样子十分可爱,牵动嘴角,露出个轻微的笑意。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他笑。她每次见着羁言,都会想起《世说》里头的句子:“朗朗如玉山上行”,“濯濯如春日柳”。这时候他一笑,便如明珠美玉,光映照人,满室生辉,暗香浮动。
刘苏简直不敢置信,这个时代,竟会有这般风姿特秀的美男子。可这个人,的确是活生生存在于她眼前的。
为了隐瞒自己的花痴,刘苏笑眯眯道:“哥哥,你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啊?我给你读书可好?”
羁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受了伤,很可能影响到今后工作,心情自然不好。有这姑娘打岔,暂时不用想那些烦难,倒也不错。
小姑娘将手里厚厚的那本书扬起,给他看封皮。是《红楼梦》。
羁言点点头,听着小姑娘柔软中带着脆直底子的口音,模仿着贾家老太太“心肝儿肉”,不觉莞尔。
☆、言念君子,云胡不喜(3)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下午最燠热的时候,刘苏都会跑去给羁言作伴。有时是读书,有时是讲讲自己小时候的趣事,譬如:“我小时候可胖了!妈妈说,差点的人都抱不动!”
羁言便看着她现如今瘦弱的身形,忍不住想:“你做了什么,才瘦成现在这样的?”
小姑娘的目的就是使羁言开心,因此并不缠着他问伤情如何。直到有一天,主治医生拿着新拍的x光片给羁言看过,笑容满面地走出病房。
刘苏进去时,医生已离开好一阵子。羁言双眼通红,看得小姑娘心底一抽。“哥哥,怎么了?”刘苏急了,“伤势严重了么?”还是说……再也好不了了?
她已经知道他伤在脊椎,是在一次余震中,替人挡了一块预制板。那种情形下,能活下来,已是他福大命大。
刘苏走过去,把手按在羁言手上:“哥哥,别难过啊。”可若是真的伤了脊椎,再也不能好起来,又怎能不难过呢?
她很想说“以后我会照顾你”,却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小姑娘的承诺,只能再次强调,“不要难过。”
羁言怔了一下,突然一把抱住小姑娘,大笑起来:“苏苏,苏苏!我没事了!”刚刚医生说他愈合得很好,不但不会瘫痪,甚至不会影响他日后留在部队。他是喜极而泣。
“太好了!”刘苏也雀跃起来。羁言放开手,便见她在原地直蹦。这孩子,为了别人的事情,竟这么兴奋。
每到周六晚上,医院会组织放电影——这是隶属军区的医院,据说是从部队里带过来的规矩。电影提前半天通知,片子是李芫早就看过的,她赶女儿出门:“我不看,我要织毛衣!”
刘苏小跑到了羁言病房:“哥哥,去看电影啊!”羁言最近已经可以下床,每天坐着轮椅转悠几个小时了。刘苏得空便来推着他到处走,甚至有一天专门跑去参观了妇产科那边“最可爱的小娃娃”。
羁言不太忍心拒绝她。住院期间,除了连长,没有别的人来探望过他。他知道战友们都在忙着战斗——与天灾斗,而他亲人缘薄,平素又冷淡,门前冷落是正常的。只是,人在病痛中难免脆弱一些,习以为常的孤独也格外难以忍受。这个小姑娘的善意恰到好处地给了他所期盼的温暖。
于是他叫她推着他,“去看看。”就当是陪她好了。
电影是一部外国文艺片《thefall》,以沉重现实与瑰丽想象交织的方式,讲述了一个高位截瘫的俊美青年,在医院中试图自杀,最终被天真烂漫的五岁小姑娘拯救的故事。影片末尾,青年与小姑娘相视而笑,不论今后能不能站起来,他的灵魂都已得到救赎。
羁言忍不住侧头去看身边的姑娘,他不是影片主人公,不会想着自杀;她也不是那个五岁的小孩,天真到什么都不懂。但某种程度上,他们与影片中何其相似。
刘苏眨眨眼:“哥哥,你不要学roy啊。”roy是电影男主角的名字。
羁言摸摸她头发:“瓜娃子,我都快好了。”才不会胡思乱想呢,“不过还是谢谢你。”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刘苏便眯起眼,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来——哥哥就要好起来了,真好!
八月中旬,不论是灾区生活,还是教育系统都逐渐走回正轨。李芫伤愈出院,带着女儿向羁言告别。
年轻英俊有礼貌的小哥恰是她这个年纪妇女的心头好,李芫默默为闺女的眼光点了个赞,面上一派正直慈祥:“小言好好照顾自己,等回了学校,记得去我家吃饭。”
没错,她的称呼已经从“小刘”升级到了“小言”,盖因刘苏强烈反对:“我爸是老刘,哥哥是小刘,我是什么?”
羁言点点头,他军校所在地,恰好是刘苏一家子所在的市。在医院里头混得熟了,偶尔去蹭一顿饭没什么。更何况,刘苏正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一副“你一定要答应下来!”的表情。
清冷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被人如此依恋和信任,感觉有些美妙。
刘苏还是不放心,又缠着青年要来了他在军校的联系方式:“要是哥哥不去我家怎么办?那我岂不是再也找不到你了。”
依依离别。
高中要住校,李芫又是督促闺女收拾行李,又是舍不得女儿,开学前的日子里,兵荒马乱。刘苏:“……妈妈你不要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我周末还能回家的。”
李芫:“滚滚滚!”在医院对着小哥还依依不舍呢,要离开亲爸妈去上学就毫不留恋了。什么人呐!
高中学习不算轻松,而刘羁言果然并没有贸然跑去刘家蹭饭。冬天的周末,将信封塞进邮筒,刘苏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先见之明。
军校既是军队,也是学校。刘羁言的家庭状况有些复杂,周围同学多少都知道一点。此君素来冷淡,与家人甚少联系,居然也收到信了,看信封上字迹和名字,居然还是个姑娘!引来了一众围观。
羁言冷着脸,取了信扭头就走,可瞥见信封上名字时,温和了一瞬的眼神到底没有逃过众人法眼。
连长:“是那个小姑娘不?”连长去过医院几次,几乎每回都能遇到那个挺可爱的小姑娘。
羁言抿抿嘴,点头。
连长:“你个禽兽!人小姑娘才十二三岁吧!”
同学们八卦的眼神中,刘羁言一把捂住连长的嘴,强迫他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连长岂能容他如此挑战自己的尊严?使出小擒拿手,两个人一来一往过起招来。
刘羁言看着消瘦,擒拿术与军体拳是这一届里头学得最好的,跟连长打了个旗鼓相当,直到辅导员闻讯赶来,训斥连长:“不像话!”赶走了看热闹的众人。
连长这才嬉皮笑脸地搭着羁言的肩往食堂走去,“我的兵,跟我打有什么不像话的?”他摸摸嘴角,抽口气,“不过你小子下手也太狠了!我是你连长啊!手下留情不懂啊?”
羁言:“不懂。”别过脸去,不让连长发现他止不住的笑意。
连长:“我当初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死活要你做手下啊!”
羁言不知道是不是连长脑子进水了,但他觉得自己也不太正常,每隔半个月收信那几天,便很是兴奋。刘苏的信里头并没有什么要紧事,看样子也不是一天写成的,而是想起什么就写两句。
“早上路过图书馆的时候,好多长尾巴喜鹊在那里绕树三匝。”
“听说松狮犬染了色以后会很像大熊猫,好可爱啊啊啊啊啊!好想养一只啊啊啊啊啊!!!”
“总是梦见同一个地方,断断续续,像一个故事一样,剧情推进了很多。可是醒来完全不记得是什么。”
“学校里头落了满地黄叶,不下雨的时候最好玩,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要是春天的话,白杨树的花絮——像毛毛虫的那种,‘脚’感也很好。”
“周末回家,妈妈做了酸菜鱼,绝对大厨级手艺。哥哥你说好要来家的,可不要食言啊!”
诸如此类的一些话,亏得他竟不觉无聊,看得嘴角含笑。只是回信并不多,或是鼓励她好好学习,或是解答她一些疑问,偶尔也会提及“我们学校食堂牛肉面和火锅也很好吃”。
被催了几次之后,羁言终于抽空上门拜访了一次。刘协是军官,大部分时候不在家。李芫果断展现了大厨的风采,就羁言和刘苏赶出厨房:“苏苏,带你哥哥去玩,别进来捣乱!”
刘苏便带着羁言到她房间,骄傲地展示她满满一架子书。羁言想了又想,最终决定履行一个哥哥的职责,教导她:“不要随便把男生放进自己房里,你都快长成大姑娘了。”
刘苏挥挥手:“我知道,才不会随便叫人进来呢!”可哥哥不是外人啊。
羁言被打败了。
后来又来了几次,与刘协也相熟起来。这一家人,几乎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舅舅以外,最亲近的一家人了。
他与刘苏保持着半个月一次的通信频率,直到小姑娘上了高三,而他军校毕业后进了特殊部队。
特种部队训练更加艰苦,更重要的是,与外界的通讯几乎断绝。刘苏向军校寄了几封信都被退回,很是沮丧。好在十月生日时,收到了羁言寄来的简短贺卡,说明了情况。
从今往后,大约只能期待他抽空联系她,而她再也无法主动联系到他了。
习惯了半月一次的书信,羁言亦感到奇异的空虚。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心里有个洞,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都无法将之填补。直到这个小姑娘一声又一声的“哥哥”,时常冷飕飕的空洞才感到了踏实和温暖。
也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情逐渐不那么冷漠了,与战友的相处越来越融洽——先前并不是不和谐,只是很多人都能感觉到他真诚与善意之中,还掺杂着浓重的疏离。
特种部队的选拔中,羁言被连长极力推荐给高他三届的学长吴越,两人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后,他最终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特种部队。
☆、言念君子,云胡不喜(4)
高考结束后,刘苏选择了西安一所大学,与她的堂姐刘泓同一个专业——考古学。
刘泓毕业多年,早就工作了,小堂妹的选择让她很欣慰:“不枉我带着你从小就往人骨实验室跑啊!”刘泓比刘苏大了十多岁,她的专业方向是体质人类学,读研究生那时候,有个夏天将小堂妹带去学校玩,两个人在号称西北最大的人骨实验室待足了整个暑假。
学业、社团活动、博物馆志愿者、古迹考察……某个姑娘大学生活很丰富,若说有什么缺憾,就是很久没有见过羁言了。
这一年寒假,刘苏照例每天下午去书店待上半天。突然就接到了妈妈电话:“你哥哥来了,快回来!”
刘苏跑回家,便见羁言坐在沙发上同老爸说话,手里剥着一个橙子。在探亲假期间的缘故,他并没有穿军常服,而是穿了件高领毛衣。
黑色的毛衣显得他手指格外白皙修长,刘苏觉得自己迅速化身为手控,立在那里张口结舌。
两家人,或者说两个小辈,早就是熟不拘礼。羁言招招手,刘苏特狗腿地小跑上前,坐在一旁望着他傻笑。
刘协一见闺女来了,笑道:“你们两个说话,我帮你阿姨做饭去。”
刘苏低声笑:“这种时候都要秀恩爱!”羁言剥了一瓣橙子塞到她嘴里,她的注意力就被转开了,“哥哥,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做剑客啊!”
“嗯?什么剑客?”特种部队的生涯将羁言磨练得更加成熟,若说从前的他还有着少年人特有的脆弱特质,如今便似百炼成钢的剑,柔韧刚强。
刘苏耳朵一麻,觉得自己不但是手控,还成了声控——哥哥的声音简直,用舍友的话说,“可以让耳朵怀孕”!
揉揉耳朵,她笑嘻嘻解释:“就是那种……黑衣肃杀,长剑在手,闯宫阙、犯九重……”
羁言用另一瓣橙子堵住她胡说八道:“武侠小说读多了吧!”刘苏笑倒在沙发上。
这天告别的时候,羁言记下了刘苏的手机号码。部队最初的考察期过去以后,他偶尔可以使用保密电话。
几个月后的半夜,刘苏被手机震动吵醒。来电并未显示号码,这让她一下子就清醒了,轻手轻脚地跳下床,开门来到走廊,轻声应答:“喂?”
电话那头沉默一会儿,才说道:“怎么还没睡啊?”
刘苏:“我睡了……就是,二十四小时开机来着……”她怕错过电话。
她蹲在黑黢黢的宿舍楼道里,不知道刘羁言此刻身处丛林,正靠着一颗参天古木,用卫星电话与她通话。她也不知道,正有一个人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试图取出嵌在刘羁言上臂肌肉中的弹头。
吴越低声道:“忍一下。”
羁言点点头,“苏苏,最近过得好么?”
刘苏觉得奇怪,哥哥半夜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她过得好不好?不过通话机会难得,她很快就将疑惑抛之脑后,轻快地说起又发现了哪些好吃的、好玩的。
“博物馆有一个倒流壶,它的注水口在壶底!下次见面给你画原理图看,总之你现在知道它很神奇就对了!博物馆附近有小吃一条街!”
“从学校西门出去,有一家湖南人开的面馆,三鲜面真是特!别!好!吃!你什么时候来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吃啊……”
“上周还跟着老师去爬小雁塔,据说在整修的时候,在墙壁上发现了一块石壁画。老师考证说,那是吴道子的真迹,‘吴带当风’的真迹啊!当时我就不行了,差点上去舔一舔!”
“从小雁塔出来以后,还去吃了很有名的‘一口香’,就是一种臊子面,每碗只有一口的分量……”
羁言“唔”了一声,刘苏猛然醒悟自己一直在讲吃的,顿时脸上作烧,恨不能将刚才那些话都吃回去。她一时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羁言却也一直沉默着。
“……哥哥,你还在听么?”该不会是听她絮絮叨叨,听到睡着了吧。
刘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