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还在听么?”该不会是听她絮絮叨叨,听到睡着了吧。
刘羁言一直咬着一块迷彩汗巾,听着姑娘说话。他并不太在意她说了些什么,只是听着轻快的语气,就能想到她弯弯笑眼和两颗小虎牙。
吴越将子弹取出的瞬间,剧痛逼得他“唔”了一声。之后的包扎过程中,他只能不住粗喘,以排解痛感。
直到吴越从他口里扯下汗巾,他才比了个“谢谢”的口型,将话筒贴近一些。“我在听。”同样是琐碎日常,由她说出来,无端就多了几份趣致。
刘苏于是又轻快地说下去,羁言打起精神,在她不住追问下,也讲了自己一两件趣事。吴越向他打手势,“2点了”,羁言恍然醒悟,现在是半夜,他身在丛林,竟拉着她说了这么久。
“苏苏,你在宿舍么?”
“舍友在睡觉,我在楼道呢。”刘苏满不在乎地道,“最近天气不错,一点都不冷。”
内疚与心疼一同漫上来,羁言哑着嗓子道:“快去睡觉!”
“嗯……”刘苏答应一声,又问,“哥哥,你还会打过来的吧?”
羁言沉默,便听她继续说:“哥哥,下一次,就算是半夜,也没关系啊。”就算是半夜,你想说话的时候,打给我就好。我会精神百倍地爬起来的!
羁言微笑:“好,我会记得的。你快去睡,乖。”吴越看着他,眼神像是活见鬼——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
挂了电话,刘苏握着手机,立在楼道里,默默回想着那一句“乖”,止不住面红耳赤。她想,哥哥的声音真是太容易引人犯罪了。
这之后,他们的联系方式,就成了羁言在各种奇怪的时间点打来的电话。但刘苏不知道,每一次令她欣悦不已的通话,在羁言那边,都是一番心思纠结。
刘羁言深知自己在半夜、凌晨乃至于午休时间响起的电话,都可能扰得那个小姑娘睡不好。但他有点控制不住,或是执行任务之后,或是在辗转得知父母近况之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在她对美食的无限向往中烟消云散。
他将十一位数字背得很熟,每一次拿起电话,都会自然而然地拨过去。每每拨到一半,恍悟时间不对,踌躇半晌后,却又耐不住,仍是按下通话键,等着姑娘从迷迷糊糊到瞬间清醒的一句“哥哥”。
唯一能用来安慰自己,并且自欺欺人的,就是他打电话的次数并不多。
大二一整年,刘羁言都忙着出各种任务,刘苏忙着学习。唯有偶尔在半夜响起的手机震动,才能证明这两个人的确是惦念着对方的。
大三也很快过去一半,刘苏开始准备考研,还有第二学期的实习。实习前的最后一个轻松的书架,她几乎天天泡在书店,因此并未注意到自家妈妈在张罗着什么喜事。
这天下午回家,见李芫一脸喜气洋洋煲着电话粥,好奇问了一句:“母后,你忙什么呢?”
李芫一挥手:“小孩儿一边去,大人的事情不要管!”一边继续同电话里头的人说着,“就这么说定了啊!哎呀我们的孩子绝对没问题!”
挂了电话,她有揪过来“一边的小孩儿”,热情洋溢地跟她讲:“下周阿言要来啦!”
刘苏瞪大眼,这事,哥哥都没告诉她。
李芫继续道:“你还记得我们单位护士长不?”李芫是儿科医生,同护士长很熟。刘苏点点头,她小时候去医院玩,曹阿姨还抱过她呢——当然,那时候曹阿姨还不是护士长。
“你曹阿姨家楼下邻居家有个表外甥女,今年二十四岁,在区税务所上班。”李芫摸摸闺女的头,她也二十岁了,“我看了照片,长得真是不错。”
“停停!”刘苏还等着她说明阿言为什么会来呢,“我的母后喂,曹阿姨邻居家外甥女——”
“表外甥女!”李芫很是看不上闺女在复杂亲戚关系上头的含糊劲儿。
“……”刘苏心底小人吐了口血,“表外甥女,跟咱家有什么关系?”
李芫一把拍在闺女头上:“相亲啊!你哥哥都二十六岁了,相个亲不为过吧?”
刘苏不说话了。她都忘了,哥哥也是会结婚的啊。
她还以为,哥哥一直都会是半夜打电话给她的那个人呢。
可他都要相亲了,她还是个小孩儿。
刘苏悚然而惊,不对,她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她的心思,也不再是朦胧的,只想靠近那个人。
妈妈的行动提醒了她,她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仅仅是亲近,不仅仅是叫他哥哥。多年相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一周之后,李芫比所有人都紧张,不断向羁言确认:“小言,你就快到了是吧?”同时还维持着与相亲对象“表外甥女”的联系,“小赵啊,你十点钟到地方就好。”
刘苏背起小书包出门:“妈妈,我出去了啊!”
李芫头也不抬:“你滚吧!”闺女天天泡在书店,出门还要跟她报备下,真是烦人啊。“……不,小言我不是在说你,是苏苏出门玩去了。嗯?她挺好的,你先去见小赵,带回来我们今天一起吃饭啊……”
十点半,约定的时间。
羁言在咖啡厅外驻足良久。
约定的座位上,已有一个白裙子的女孩坐在那里低头读书。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女孩半长的黑发遮了大半张脸,无由沉静。
翻页的间隙,羁言瞥见女孩子手里的书封面,大约是一本《锦灰堆》。他心里一动,那是苏苏会喜欢的书……如果是那样的女孩子……
对于这次碍于李阿姨面子而不得不来的会面,他有了一点点期待。
进门,服务生似乎是个兼职的女大学生,大眼睛,笑容甜美。她看见羁言,明显怔了一下——一个男人,怎能如此好看……又如此,英武。
男生穿军装多少会显得好看,但她从未见过有人可以把军装穿得这样好看……
虽然已是中尉,羁言并不愿意告知对方自己的军衔,特意找军校的学弟借了一套学员兵夏常服——出于他一点小小的心思。
白裙女孩全身心都沉入了书里,对外界小小动静毫无感觉。这样的女孩,似乎并非不可以接受。他知道自己的好感来自何处,对于与他妹妹有些相似的女孩,他总是要多两分宽容的。
羁言上前,“你好,请问——”声音戛然而止。冷静如他,也忍不住面露惊疑之色。究竟是……她?还是巧合,李阿姨介绍的人就是这个长相?
那女孩闻声抬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神安静而狡黠,分明是他熟悉之极的。不是巧合,就是她。
羁言深呼吸,努力压下惊愕的情绪:“苏苏……怎么是你?”
☆、言念君子,云胡不喜(5)
刘苏笑眯眯:“哥哥,我在等你呀!”
“赵小姐呢?”见着刘苏他不是不高兴,甚至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这种“妹妹出现在相亲现场”的场景着实过于诡异。
刘苏不笑了,静静看着他。羁言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觉得头痛起来。她是他的妹妹啊。
女服务生适时救场,前来询问两人需要喝什么。羁言未及说话,刘苏一挥手:“两杯果汁!”又得意又挑衅地看着羁言。
她还是那样,坚持认为咖啡喝多了不好——当年在医院,有一天他想喝咖啡,被这姑娘念叨了半个下午,最终只能喝果汁。羁言只好冲服务生点点头表示按她说的办。
半晌相对无语,直到鲜榨的果汁送上。刘苏抿了一口,将书收到随身小书包里,挺胸抬头,做出与对面男人相似的挺拔坐姿,仿若谈判。
“哥哥,我跟赵小姐致歉,说你有急事不能来了。”刘苏似乎也有点不可置信自己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怔了一下,笑起来,“我很坏吧?”她不太能接受自己做出这种事情,可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要怎么做。
等他们相亲以后,她在从中作梗,就更落了下乘了。
羁言微微摇头。刘苏继续说道:“这种任性又缺德的事情,我也只做一次,再不会有下次啦。哥哥,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的……我是喜欢你的啊。”
羁言一悸:果然、如此……
刘苏很是认真,“哥哥,我喜欢你!”不,不仅仅是简单的“喜欢”。但没有过感情经历的少女,如此羞涩,再怎样鼓起勇气,也说不出比“喜欢”更浓烈的情话。
心中滋味难言,辨不清是苦是甜。自己对她……
得不到回应,刘苏不再说话,低头默默啜着果汁。破釜沉舟的一战,若是失败,她将失去全部的他。连“哥哥”,也不能再叫出口。
羁言摩挲着玻璃杯光滑的口沿,艰难开口:“苏苏,我们不合适……”
他将她当作妹妹太久,那些微妙的情愫,皆被他贴上兄妹的标签,借着哥哥的名义才能与她亲密相处。如果……成为情侣,他们之间很可能再也不会有那种亲密无间的默契了。
爱情是会死亡的,亲情则不会。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如兄长一般,与她长久地相处下去。即便是许多年后,各自有了家庭,也能听她喊一句“哥哥”。
刘苏头也不抬:“哪里不合适?”这是一场战争,她怕一抬头,泛红的眼圈就替她示了弱。
“你还小。”这并不是理由,羁言的不安,来自冥冥中的预示,面对姑娘的询问,他无言以对。
刘苏忽地起身,气愤道:“你看着我!”她身材娇小但气势十足,“你今年多大!二十六而已!我都二十了,不是十二岁!”
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六岁区分了成年人与儿童;但如今,他们都是成年人。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差距只会越来越弱化。
她一激动,引得旁人侧目。羁言按住她撑在桌上的手,“苏苏,别急,慢慢说。”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她手指冰凉。
刘苏坐回去,镇定一下,看着他抽走的手,修长稳定,那么暖。而她几乎脱力,“哥哥,我只是喜欢你,不能要求你同样喜欢我。喜欢谁,是你的自由。”
她意识到喜欢是自己单方面的事情,她不能强求羁言回报她同等的感情。“我只是希望,你别用我还小这种话来搪塞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下次再有相亲,我不会这样任性了,你放心吧。”她对他微笑道别,抓起书包离去。
羁言盯着透明玻璃杯中颜色美丽的果汁,扪心自问。他为隐瞒自己的军衔而借来一套学员兵常服,何尝不是在下意识地拒绝那个“赵小姐”?
刘苏居然拐去前台付了款,紧接着大步走出咖啡厅的玻璃门。隔着玻璃墙,羁言可以看到她抬手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
心底一搐,一个瞬间,理智被情感压倒。他追出门去,伸手拉住她:“苏苏。”
对上少女忐忑而期待的眼神,他仍旧说不出那句喜欢,“你赢了”,他只是不希望她误会他想要相亲。也许他是喜欢她的,只是感情压抑了太久,朦胧到他自己也看不清。
刘苏一怔,随即笑起来。她赢了,也就是说,他变相地承认了他也喜欢她。尽管不是那么浓烈,可终究,她破釜沉舟之后,为自己赢来了一次机会。而以他的个性,只要他有一点喜欢她,就不会随便再同别人相亲。
她反手握住羁言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笑。明亮甜美的笑容看得羁言也觉得心中欢喜。
忽地一阵音乐声,羁言拿出手机,尴尬地看刘苏一眼,按下接听键:“阿姨。”
那边李芫如所有中年妇女一样,热心询问:“小言啊,怎么样?姑娘好不好?说得来么?”
“……还好……”
李芫将迟疑当成了腼腆,笑起来:“带她来家里吃饭啊,苏苏放假在家,也让她认认人。”
“……”羁言刚要说什么,李芫匆匆挂了电话。
两人对视一眼,刘苏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果然,紧接着手机开始震动。
“死丫头跑哪儿去了?哎我不想听你在哪里,你哥哥带女朋友来家吃饭,你赶紧给我回来!”
“……”刘苏看看手机,又看看羁言,“哥哥,要去么?”
“去。”羁言揉揉她头顶,把她仅剩的一点忐忑也给揉没了,剩下的,她又是无所畏惧的刘苏。
李芫一开门,瞧见是羁言,便露出笑意。看到羁言后面的人时,笑意转为愕然:“赵小姐呢?”
羁言:“赵小姐先回去了。”
刘苏:“我遇到了哥哥,就一起回来咯。”
没有一个字是说谎,只是给李芫的印象与事实大相径庭。刘苏对羁言眨眨眼:你当初教我的——说话的艺术。
饭桌上,李芫按惯例,将最好的菜都放在了羁言面前。刘苏目光灼灼:“哥哥——”
羁言顺着她目光瞧去,拣她爱吃的一样一样夹给她。
李芫瞪女儿:“就知道欺负你哥哥!”
刘苏得意洋洋:“不欺负哥哥,我可欺负谁呢?”冲羁言坏笑。笑容里有点两人共同做了坏事的神秘。
李芫暗自摇头,羁言都是相亲的人了,以后哪里还会让你欺负?
吃过饭,羁言告辞:“要回部队了。”
刘苏抢在父母之前:“我去送哥哥!”刘家爸妈对视一眼,这孩子从小时候起就会黏着羁言了,到现在还这样!若不是年龄相差有些大,羁言做个小女婿,也是很好的。可惜……他都相亲了。
羁言的车就停在楼下,那是他们大队长的越野车,极具野性魅力——大队长知道羁言要去相亲,特意借给他的。
两人上车,羁言开出小区,停车在路边。刘苏笑嘻嘻:“哥哥,来个告别拥抱呗。”
羁言瞪她:还叫哥哥!
默然一会儿,终究对她敞开怀抱。刘苏一头扎进他怀里,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却是在表明心意后,初次如此靠近。像是有一根丝线牵着心头最敏感的那一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使那根丝线猛烈震颤,引起一阵又一阵心悸。
刘苏深吸几口气,“我就要开学了,这学期有田野实习,要去山里。”极度偏远的山区,人烟稀少,没有电话信号,没有邮差。
“嗯,要小心,照顾好自己。”羁言一低头,见刘苏眼巴巴看着自己,只得又加上一句,“我不相亲了。”
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她露出笑脸。羁言想了想,拿起手机熟练拨号,“我马上就要升职了,所以可以配手机。等你实习回来,就可以随时给我信息。”十一位号码,他不用通讯录也能轻易背出来,“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在关机,我不一定能够马上回复。”
刘苏这才笑逐颜开地给了一个“我懂”的眼神,迅速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等我!”跳下车扬长而去。
羁言摸摸下巴,微笑一下。苏苏,我也喜欢你的。
开学半个月后,刘苏便跟着考古队来到西北一处主体为春秋时代遗迹的发掘工地,开始了号称“过后就明白是否真爱”的专业实习。
这处工地规模不小,据带队教授裴斐说,实习就能发掘这样规格的灰坑、房址与墓葬,十分难得。
十二名本科生成长很快。第一天站在探方里,连土色都辨不清;一个多月后,便已经能熟练地在一个大灰坑中分出好几层不同的土质土色来了。
每个探方中的遗迹情况不一,各人发掘进度也不一样。凡发掘完一座墓葬,发掘者便要回到考古队驻地,开始整理资料。整理完毕后,便又回到工地,开始下一个遗迹的发掘。
发掘进行得很顺利,学生也很让人省心,直到一日探出一座大墓来。看着洛阳铲带上来的细小金珠与绿松石珠子,裴教授皱着眉:是大墓没有错,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篇遗址的规格不会低。
可是现在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