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世仇哼笑了两声,目不转睛的看着景故渊虽然笑容依旧是飘忽不定的波谲云诡。却是依稀能察觉到曾经沧海的沧桑,“这世上最不能保证的,就是人的保证。所以我从小就告诉寒江。只能信自己。”
伊寒江想来他是记起外婆的早逝,岁月对一个心有所属却是生死相隔的人来说格外的缓慢而残忍,好在外婆留下了她娘亲,在山上一家五口常欢膝下,才多少冲淡了他的愤世嫉俗。
“外公。我刚刚才去拜祭过外婆,想和她说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而我很爱孩子的父亲,就如外婆爱外公那般。外公忍心么,让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爹。”
伊世仇眉头皱起,难得见外孙女服软低头却是为了一个他看不顺眼的男人。他盯着景故渊明明是被他打伤。却是能忍住不溢出一声疼痛,只是毫不在意生死的笑着。他声音冰冷道,“我并没有打算放寒江下山。你既然说得那么喜欢她,就为她舍弃你在那边的一切,与你岳父一样,住在山上吧。”
景故渊直视着并不回避他目光似猛虎能把人撕裂般的凶残,他忍着痛楚。声音有些许不稳。“我愿意为她割舍一切,但不是现在。我还有父亲。即便他不缺子女奉养,我还是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老去病弱之时能在他身边侍奉汤药。”
孔伯彦听到不禁称赞,“你做得对。”
伊世仇不悦的瞪着孔伯彦道,“你若是想着你的老父也可以回去,尽管去做你的孝子侍奉膝下,但我的女儿必须留在我的身边。”
孔伯彦只好噤声。
伊世仇冷眼盯着景故渊,低吟声有些像是对越雷池一步的敌人警告的虎啸,那便是他最后能容忍的限度,“那就下山,忘了寒江,反正以你的身份,要娶多少个女人都是易事。”
景故渊笑着,目光烁烁如磐石不移的坚定,“我答应过她,这辈子只会有她一个妻子,我上山来就决意了不会一个人下山。”
伊世仇冷笑,转头对沉默寡言的隐石道,“把我的鞭子拿出来。”
伊寒江心一惊,那是孔伯彦用的最上手的兵器,只是归隐后再没不懂死活的人来找他挑战比武,也就放在房中不再用了。
隐石看着伊寒江的着急面有不忍,伊世仇压低了声音,“你忘了谁是你主子了么。”
隐石应了是,只能听命的去拿鞭子。伊水柔急忙劝道,“爹,故渊和伯彦当年不同,他不懂武,经不得打。”
隐石把鞭子交到伊世仇手上,孔伯彦伸手抓住鞭子一端,面上严肃。难得冒出当初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态,与伊世仇对着干,“你要打的是我的女婿,也该问问我吧。”
伊世仇不屑一笑,对孔伯彦肩上打了一掌,孔伯彦闷哼了一声,岳父这般出其不意的不留情让他措手不及退了几步。
伊世仇甩了一下鞭子激起不堪被雨水捶打而飘零无根的落叶,便是换了方向打向伊寒江,景故渊只把妻子拉到身后,以背部做盾护她周全。
她见他五官皱起,牙齿咬的死紧。下意识伸手想抱他,却是摸到一片湿热。五指皆是血,她急道,“你怎么这么蠢,外公根本不可能伤我。”
他的笑像是硬逼出来的一般难看,“你当我是在用苦肉计好了。”
他压在她身子上,却是轻的好像鸿毛能乘虚御风没有重量,这几个月他到底是瘦了多少,却还想用这瘦弱的身子化作屏障将危险与她隔绝,她忍不住轻骂,“你这傻子,你这傻子。”
伊水柔急急的喊了一声,孔伯彦也是面色紧张的过来急忙将景故渊扶起,等到视线直视无碍,她才发现她的裙子也已经是染了一片艳红,像是含苞绽放一般,慢慢的扩大。
伊世仇第一个当机立断将她抱起,她就知道,她的外公是最疼她的,她若是固执己见忍着下腹的坠痛感,她死死拉着景故渊的衣摆,“外公,你若是硬要拆散我们,那我就不生了。”
伊水柔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孩子要出世了,轮到你说生还是不生么。”
景故渊拉起她的手,死死扣紧好像有无形的绳索牢牢绑着割不断,“让我给她接生吧,不论外公打算怎么处置我,等他们母子平安再说。”
伊世仇瞪了伊寒江一眼,那固执是他教来希望她有金子一般不怕烈火炼化的不服输且坚毅的品质,他的两个外孙自强不息,不许人欺也不许天欺。而今这固执却是反用到他这里来了,真是自作孽。没好气的对景故渊道,“跟过来吧。”
只当暂时休战。
卷三缘深第四章 接生(二)
人都进了伊寒江的屋里,伊世仇将她放在床上。她只觉得疼痛是一波接着一波的,这般不干脆像是凌迟一刀一刀慢慢割着,疼痛感稍稍舒缓甚至要让她错觉不痛的时候,另一波更大的痛楚又是漫天盖地的袭过来。
她哑了声音,“我要故渊给我接生。”
伊世仇不信任的看向景故渊,景故渊道,“她教过我要怎么做,我都还记得。”
伊水柔倾过身子帮女儿抹了额头上的汗,吩咐阿翠珑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便对伊世仇好言好语,“我会留在房间里帮忙,爹,你们先出去吧。都这个关头了,暂且先顺着她。”
伊寒江抓着软枕两侧,在她的用力下,那柔软的金丝枕套被撕裂露出里面洁白松软的棉花来。她感觉所有的力气都要用在忍痛上,总要做些什么事来转移痛楚,真难为景故渊忍着背上的鞭伤还能从容自然。
她痛得没法再去看伊世仇,只听低沉的交代声,“我就在外头,若是你们应付不了,就喊我进来。”
她扯完了枕套,开始伸手去扯床头的帐幔,只想把它们也都撕裂了心里才会舒服,即便这样的心里舒服对她肉体上的疼痛起不到任何的减缓,“我想把房间的东西都砸了。”
伊水柔抚着她的脸,心疼的看着她因疼痛而聚拢的眉,“傻孩子,就算你砸光了房间里的东西还是要疼的啊,忍忍就好了。”
景故渊低头亲了她的唇一下,唇舌之间带着血腥的味道,他的头伏在她的颈项间,那些低微的请求着,“你和孩子都要没事。”她眯着眼睨他,见他面目上布满了自责。他或是以为自己的缘故才会令她早产,他的母亲死于难产,对于女子产子他有挥不去的阴影。
她开始想自己让他留在房里是不是错了,跳过产房中对她而言难以言喻的疼痛和难受,浓烈的血腥味会让人容易往坏处想。让他简单的就站在外头,只领会做爹的欢天喜地或许更合适些。
她咬牙道,“台上有药,你拿出去让我爹给你敷药吧。”
伊水柔也劝,“是啊,故渊。你的伤也要处理。寒江她身子健康胎气又足,很快就能把孩子生下来了。”
景故渊抵着伊寒江的额头,紧张得屏着呼吸许久才吐出一口气证明他还有意识。柔声笑道,“我的伤不痛了,可我知道你很疼,痛就别说话了。”
她牢牢抓着他的手一吃痛便是紧紧收拢,脑子一片空荡什么也不想去想。只想快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结束。她曾经见过山下的疯子发起疯癫来胡乱的抓挠,把意图想控制住她的人弄得遍体鳞伤的,她现在怕也和疯子无异了。
她痛时那么用力去抓景故渊的手指潮湿而蜷曲,他一定也是痛的。
她想松手去扯帐幔,他却是不放。手心已经是汗湿,只是分不清是因为她的冷汗还是他自身也紧张恐惧才会和她感同身受一样。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她慢慢的适应了这样的痛楚,腹部沉重而胀满,她心里冒出了欢喜。晓得是孩子顶着,他也正努力要出来迎接人生第一道阳光温暖而炫彩。
她用力推,听到伊水柔高兴而激动的说道,“已经是能看到孩子的头了,故渊。你不是要接生么,快过来。”
伊水柔和景故渊换了位置。伊寒江又是用尽全力,随后便只感觉松弛,一种放软的状态蔓延至四肢百汇,她只觉得像是解脱。耳边听着孩子嘹亮的啼哭,浑身湿透像是刚掉到水里被打捞上来一样,眼睛看着床顶帐子的花纹,方才还觉得它好似在旋转,身子轻松以后再看,还是圆形鹅黄色的图案,不曾移动过位置。
她闭起眼想休息一会,比小时候第一次练武,外公让她扎马步扎足两个时辰还累。
景故渊按着伊寒江曾经教过的步骤,烫了剪刀剪断了脐带,把孩子交给伊水柔,慌了心神的触碰她的脸。她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有气无力的摊着手脚回道,“我没死,我只是想闭闭眼缓缓。”
伊水柔笑道,“我先抱孩子去洗一洗,阿翠珑,你帮她换张床垫子和衣服吧。”
阿翠珑手脚利索的收拾干净,伊寒江换了衣服闻着毫无血腥味的床褥只感觉真是身心都舒服了。伊水柔抱着襁褓中已是洗干净了的孩子给她看,“瞧瞧你儿子,小模样多好。”
她又是有了心情,由女儿升级做了母亲,这样的高兴难以言喻的复杂,此后她的生命里又是多出一个重要的人来,她会体验曾经父母对她无私的付出辛劳而不再仅仅只是理所当然的接受他们给予的宠溺疼爱,种种种种的美好。
这是景故渊和她的儿子。
她伸出手指碰了碰婴孩红通通的脸,毛发还是湿漉漉的,皮肤嫩嫩薄薄的能看到细细的淡青色的血管,她不敢用力,觉得像是鸡蛋壳里的那层透明的膜,便只在他小脸上亲了一下。
她看到坐在床边的景故渊有初为人父的慌乱,激动的时而傻笑,时而呆呆的看着儿子,眼睛里是毫不抑制的欢喜闪闪发亮。
伊世仇和孔伯彦已经是冲了进来。孔伯彦摩拳擦掌,不知道还以为他要去找人挑衅打架,他探着脑袋嘴里啧啧逗着伊水柔臂弯中的孩子,已经是不满足的伸出两手道,“水柔,快给我抱抱。”
伊世仇则走到伊水柔面前,直接命令道,“孩子给我。”
伊水柔温柔一笑,动作放轻,就像是交托易碎的宝贝而小心翼翼把孩子放到伊世仇怀里。伊世仇动作娴熟的抱着,从前抱着还是婴孩时的寒江的手感还在,他逗了孩子一会,那孩子不哭不闹,反倒是握着小拳露出没牙的笑脸。
伊水柔慈爱笑道,“这孩子脾气真好,不像寒江生下来时就会哭哭闹闹。”
伊世仇没作答,只目不转睛的看着曾外孙,倒像是抱着爱不释手了,“孩子叫什么名字?”
景故渊回道,“单名一个昂,瞻昂昊天的昂。”
伊世仇没有意见,“确是该有昂视苍穹俯瞰苍生的气魄。”他对伊寒江道,“我先抱他去给你外婆看看,过一会再抱回来给你喂,先休息吧。”孔伯彦没抱到孩子,只能眼巴巴的跟着伊世仇后头出去。
伊水柔笑道,“你们这个儿子当真是有旺父母的福气,你外公很喜欢他,分去了大部分的心神在他那里,你们应付起来也就轻松了。故渊你就先住下来,后背的伤记得上药。”她和阿翠珑离去顺道掩上门,留他们这对分隔了几个月的小两口独处。
伊寒江懒洋洋的道,“台上有几瓶药,你去拿红色塞子的那瓶给我。”她有些吃力的往床里头挪了挪,尽量不要有大动作。等景故渊把药拿过来,又是命令,“外衣脱掉趴在床上。”
景故渊道,“你才刚生完孩子,好好躺着吧,我自己上药。”
她催促,“伤在后背,你自己怎么上药,方才让你出去找我爹,你不去,怕是现在他追着我外公喊要抱外孙了。外头都是女眷,你会在她们面前宽衣解带么。快趴下来,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景故渊脱去外衣,从怀里取出几样东西来。其中一个是她赌气离开时留下的他的面人,已经是颜色乱七八糟的混作一团,看不清楚捏的是什么了。
她意外道,“你居然带在身上。”
他失望的看着属于她的面人依旧外表完整的插在梳妆台上,“我们成亲后,这两个面人便是双双对对,你可以负气只留下一个,我却不想他形影相吊便带来了。只是方才外公一掌打在我身上它便不成形状了。”
她抢过他手里的那个看了一眼,动了心思道,“你把我那个面人也取来。”
景故渊轻声道,“或许回到皇都后能再让人来重新捏一个。”
伊寒江不语,即便能再捏一个他,也不是原来那个独一无二了。只等他把面人拿来,她看也不看抓成一团把两团面混作了一块搓圆了,想起管道升的我侬词,好笑道,“这是不是就是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他看着两个面人化作一团圆当真是彼此融合再也分不开,失笑道,“如此倒是不负最后一句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了。”
他身上带了三样东西,还有两件就是当初给孩子订做的长命锁,方才紧贴在他胸口,还带了他的温暖。因为为他挡下部分伊世仇的掌力,有些变了形。她笑道,“你这个傻爹爹这一回倒是因祸得福了。”他伤的不重,这三样东西都该记功一件。
她把东西拨到床头,拍拍身侧,“快躺下。”
景故渊裸着背趴下,侧着头聚精会神的凝着她手指抹了药细心的涂在他的伤处,药水渗进伤口不可避免的又辣又刺,他要转过头去。伊寒江霸道说,“我刚才生孩子,样子那么丑你都看到了,不许避着我,痛也要痛在我眼前。”
景故渊苦笑,徐徐说道,“当初我对你犹豫再三,就是怕涉足情爱有生之年对你割舍不下,此后连自己的心都不能做主,想不到一语成谶。”
伊寒江道,“你即便后悔也晚了,此生别妄想摆脱我。我孩子都给你生了,你注定是要毒入骨髓病入膏肓的。”她记起来了什么,气道,“凭你的本事根本一个人上不来山上,是不是北望那臭小子带你上来的,他呢?怎么扔你一个人对着外公。”
卷三缘深第五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一)
景故渊道,“你别怪他,他让我别来是我一意孤行。他怕要是回到家里见到外公再下山就难了,我便只让他送到半山腰。”
果然,她把景故渊交由伊北望看管他却是看管不利,等着下一回他们姐弟重逢时她怎么整他,她忍不住道,“既然知道我外公比我更难对付,你就不应该来,也好省去这顿苦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么,等生完孩子自然会想办法回去。”
“当时庭淞负伤来王府道了你的情况,我与北望赶去你们却是已经离开。北望猜想你是被押回了南蛮,我却是心急如焚,真是怕你就这么一去不回了。”
她拉起薄被,轻柔的盖在他上过药的后背就怕弄疼他,他总是大小伤不曾间断,少看他一会都不行。“我那时只是想和你赌气去孔家住几天,赌你对我的心软会先低头来找我回去,到底是我娘说的对,我就是被宠惯了才吃定你的心软。我很后悔若是知道会被抓回来,那天我一定不会和你吵架。”手背轻轻摩挲清瘦的脸,“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他将她离去后发生的事情告知,“承勤已是娶了胡玉蝶为妻,胡玉蝉为妾,我喝过他的喜宴才来的,事情也相当于是解决了。”
她有一堆的问题要问,“景麒呢?你来了南蛮他要怎么办,还有你父皇,他怎么会许你离开皇都,在他眼里南蛮不是蛮夷之地么,他竟然也许你以身犯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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