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故渊解释道,“本是只想请这位夫人。谁晓得孔府的总管也在便一同‘请’进宫里来了。”
言语上虽然用了请字,但她看那些侍卫一板一眼执行公务也不可能一个个都和景故渊一般把礼仪挂在嘴上。想来用的方式必然不怎么温和才会把那妇人吓得不轻,伊寒江朝着那妇人道,“你抬起头来。”
年叔抢先说话道,“乡下妇人实在没有见过市面,实在不敢直视像王爷王妃这般尊贵的人物,王妃若是有事,奴才可代为效劳。”
伊寒江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年叔想了一会,“她是我的妻子。”
她在孔家私下问过的几个资历较老的下人都说年叔为孔家的事操心把终身大事耽误了,为这样的德行还很是钦佩,直言他忠心。“妻子?没听过你成亲了啊。”
景故渊安静的喝起茶来,年叔低头,像是一脸的羞愧,“没有下聘行礼,只是养在外头的女人。孔大人礼教甚严,没成婚就厮混毕竟是要被人闲话的,才一直没有敢说。”
伊寒江道,“既然知道厮混会被人闲话,那又为什么不成亲呢?你对老头子毕恭毕敬,可不是会那样标新立异,提倡无媒苟合的风气。”
“这女人原是有了夫家的,只是一次偶遇和我又是情投意合,没有办法只能是出逃,我在外头买了宅子来安置她,遮遮掩掩倒也安稳的过了几十年。”
故事听着倒是曲折,但若真只是单纯的金屋藏娇,他又何必这么紧张。她又对着那女人道,“抬起头来。”这一回没等年叔发话,她便开口,“我只是想看是什么样的美人值年叔你为她与老头子一向做人的道理背道而驰。若真是个好女人,你为孔家操劳了那么多年,由我出面给你们两个主婚又有什么困难,反倒是你一直打断我,不会里面还有什么别的事吧。”
年叔噤声,在伊寒江又催了几遍后,那女子慢慢的把脸扬起见到伊寒江后先是压不下的吃惊,脱口而出就喊,“伊姑娘。”
年叔语气急乱,“在你眼前的这位是湛王府的王妃,怎么轮得到你随便的喊。”
伊寒江笑道,“也不算是随便的喊,我的确是姓伊。我与她该是初次见吧,可她怎么这么有本事,问也不问就能准确的喊出我的姓氏。”
“我与她提过孔家一些事情。她自然也知晓王妃的样貌倾城绝色,谁人见了都能认出来。”
“既然年叔在问不出什么,只能先请你回避了。”
那女人闻言像是听到什么噩耗一般,反应极为激烈伸手就是抱住年叔急道,“王妃要问什么我定然实话实说,请不要为难他。”
伊寒江心里好笑,这女人以为她把年叔‘请’下去是要断他手还是要断他脚,“你若是老实,我自然不会为难他。”
“王妃”
“年叔,你可要知道,你若是一日和我绕圈子,就要在宫里留多一日。到时候老头子问起,你是打算编造更多的谎话来糊弄孔家么。”
一时的鸦雀无声,她晓得自己的话起了成效了,景故渊必然不会让人带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进宫来和她碰面,她走到那女子跟前与她对视,郎朗开口,“你我虽互不认识,但今日得见也算有缘,你只当是与我聊聊,说说你叫什么,与孔家又有什么渊源。”
那妇人唉声叹气,直觉是避无可避了,看了年叔后徐徐道,“奴婢叫寒桑,本是孔家夫人的婢女。”
“秦兰的婢女?”等那妇人点头,伊寒江道,“既然是这样何必开始遮遮掩掩?是有难言之隐么?”
寒桑垂眸回想,往事如潮打来,她娓娓说道,“夫人还未出嫁时我就服侍她了,她还养在深闺时虽说有些小姐脾气,却还不至于心狠手辣。是直到遇到孔家大公子才起了变化。她爱慕孔家的大公子,朝思暮想都是如何才能见到他,而孔家大公子喜欢的却是别人,夫人已经习惯了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怎么能受得了拒绝,还是输给一个身份背景不如自己的女子。”
伊寒江笑道,“你说的那女子是我娘。”
寒桑轻讶,可见年叔说过曾经与她提及她的事,这谎话已是不攻自破。“难怪你和水柔姑娘那么相像。”
伊寒江问,“她当年将我娘推落山的事你知道么?”
“我劝过夫人不要做这样害人命的事有损阴德,可她太爱孔家大公子,心魔太深。”
她没有份就得,若是那秦兰的走狗,和她狼狈为奸合谋害她娘,她也不用指望能平安和乐了,“后来呢?”
“我知道夫人已经回不了头,我不想留在她身边看她继续做那些错事,便提出相要回乡。我从没有打算要背叛她,她再如何不是,毕竟秦家对我有恩,可”
伊寒江已是猜到后边,补充道,“可你知道太多了,秦兰狭隘多疑的心胸是容不下你留在世上的,是不是?”
寒桑点头,梗咽道,“好在年总管救了我,找了隐蔽的处所,我隐姓埋名才能苟且偷生活到今日。”
伊寒江也懒得再问她和年总管之间是否真有私情,才会让年叔顶着那么大的风险背着秦兰救下了人还隐瞒了这么多年。方才口口声声夫妻的头衔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但这些都无关重要,她只想问,“你就不怨么,没想过去孔家告发她,给自己讨回公道?”
寒桑身子一颤须臾又是摇头,“人微言轻,我的话又怎么会有分量。”
“现在秦兰的娘家已经是西落的太阳了,如果这一次换我给你做靠山,让你到孔家去和孔公晏道出真相,给自己出一口气,你愿意么?”
年叔开口道,“王妃问的我们如实答了,做下人的本来命贱,谁想要我们做伤人的利器我们也只能一声不吭的认命,王妃若是要我们到孔家去告发夫人,好让孔大人一怒之下将她逐出孔家,我们会听命。”
说得她好像是在以权相欺,在做和秦兰一样的肮脏事。但她本来就是肮脏的人啊,不做肮脏事不是更奇怪么。只是这话里的不忿倒是让她听出了他的不想去。
“别说得好像只有我一个恨秦兰,你不也恨么,不然也不会在她的胭脂里头下药,还要我背了黑锅。”
卷四完结第十五章 追溯(三)
年叔一怔,八成是想不到自己做得密不透风却是还会被人知道。伊寒江试探道,“你们不想说的原因是不是和濂溪有关系?”
寒桑搓着手,呼吸的平顺有些打乱,“我不晓得王妃在说什么,只是既然事情已经过了多年,我已经不想再去追究。孔家如今好不容易才兴旺了起来,王妃你又何必去打碎这样的安稳。”
伊寒江莞尔,“你倒是知道孔家又是家门兴盛了,是从年叔定期给你寄去的信里得知的吧。”她将两人从地上扶起,装作了然于胸的口吻,“你们以为有心要去追查的事能瞒得多久?在胭脂里头掺的那点毒药根本无心害人性命,老头子、叔叔他们也有权知道。”
年叔道,“胭脂里的毒粉的确是我下的,只是看不惯她为了攀龙附凤对小姐不念一点母女亲情,略施薄惩给小姐出了气,也算是给王妃出了气了,上一辈的恩怨,王妃何必再以此挑起轩然大波。”
“那么难道你们隐瞒就能无愧于良心了么?”
寒桑道,“我能单独和王妃聊几句么?”
只见年叔虽是紧张的劝了几句,却没有改变寒桑的决定,伊寒江笑道,“当然可以,即便是要聊到明日我都奉陪。”
趁着宫门未关,年叔和寒桑一身内侍的打扮出宫,分别时,年叔言辞恳切道,“也不知道是什么孽缘,孔府两位小姐的命途竟和当初府里两位少爷的相似,都是因为同一个人人生发生转变。”
伊寒江心想不一样,先不说当初即便叔叔早就对秦兰情有独钟,她爹也没那么没眼光看上一个表里不一的女人为此兄弟失和。
而她和孔濂溪,却当真是为了一个男人而决裂,孔濂溪甚至为此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学了机关算尽,再给她个五年,孔家怕是又要出现另一个秦兰。
年叔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孔叔继再怎么喜欢秦兰,也不曾怨恨过孔伯彦,有的事或许多一些包容,结果会完全不同。你曾经对濂溪不也很好么。”
“孔濂溪不是我叔叔,我也不是我爹,你举这样的例子实在是不恰当。快走吧,否则宫门关了。你们在宫里多待一天,怕是要多提心吊胆一天。”
发生了今日的事,她猜想那年叔是不会回孔家了。“你若是走得太突然,老头子怕会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发散人手满皇都的找你。”
年叔道,“我已经留了书信了,孔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我隐瞒了他那么久实在对他有愧。至于我家小姐求王妃多多担待,即便最后也求你留下她一条性命。”
她看着年叔担忧的神色,竟有些将当日爹娘在皇都城门分别时的不舍和担忧重叠,只是她说不出什么保证,人生哪里能如你所说的每一步去走。
而她现在不就正在对孔濂溪下手么,再多漂亮的话都是虚伪的都是对那真挚的担忧的不敬。
送走了人。夜色将她身上深蓝的衣裙掩去,她正要转身却是听到伊北望叫道,“伊寒江。”他踱步走来。边朝着那匆匆的背影望去,“大晚上的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伊寒江反问,“还好说我呢,你不也一个人大晚上晃悠了过来。”
伊北望撇撇嘴,压了音量。“你当我真是无所事事啊,自己的家翁扔给了弟弟照顾。我过来是想问问你和故渊。要不要孤注一掷死马当活马医给皇帝用重药,我想起外公房中一本医记,不是有条偏方以蟾毒做药引么。”
那药方她也记得,只是所谓的偏方那是民间流传,不见于正规的医书,是否有人尝试过,而尝试的人是死了还是活了都不得而知。——“那药方用的药材太霸道了,以毒攻毒不是人人的体质都经受得起的,一个不小心”
“可你我这样每天给他用些药吊命只是在拖时间,你自己也知道要是再继续这样下去,只是迟早的事,他拖不得太久的。”他挑眉道,“他都这样了,与其等死还不如试试,你以前做事的果决呢,怎么也畏首畏尾了。”
“我不是畏首畏尾。”她晓得伊北望的话有道理,尝试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但现在要下重药的对象是皇帝,景故渊最尊敬的父亲,他有个三长两短提前归西,她担心这个打击对景故渊来说太大。
伊北望朝灯火通明的殿内望了眼,“得了,我也不用进去了,我来就是要问问你们的意思,你们夫妻两自己想想。明天你去给皇帝看诊时顺道问问他的意思。我发现那皇帝老儿倒是有些魄力,何况命是他的,也要他同意。”
她进到殿内时,景故渊正注视着奏折迟迟不见落笔,她凑过去与他挤在一张椅子上,“不问问我会不会拿今天的事去报复孔濂溪?”
景故渊笑笑,“等你真的打算动手时,我不就知道了么。只是怕你对亲人未必能如嘴上逞强的那般决绝。”
“我没把秦兰和孔濂溪当亲人。”她可不会傻到要善待害自己的人。
“那外公和叔叔呢?”景故渊放下笔,揽过她的肩道,“总之不论你最后打算怎样,我都会尊重你的决定。”
他是以为她心里又不痛快了,总是能耐得住性子迁就和哄她,将来的事她不敢说,但至少这两年多来他是做到了当初对她的承诺,用尽一切的力气对她好。
她拉起他的手,他近来总是笔不离身,手上又起了一层新茧,“我若是给你爹用新药,但药性太强,或许只有两成的机会能好,你愿意让他尝试么?”
他沉默了一会,该是清楚若不是没有办法了,不会让他爹用命去赌一赌。“若是不试,父皇还能活多久?”
虽是残忍了些,但还是与他说了实话,“活不过三个月。”
他的手收拢起来,压抑着提前而来的不安,伊寒江倾身将他抱紧,只想着多少能给他一些安抚的力量。
“明天让我见见父皇。”
伊寒江应道,“嗯。”
未得皇帝的宣召,张敬本是不敢让景故渊入内的,伊寒江却是带着他硬闯,太监们哭丧着脸一面是失职后的惩处,一面却又是不敢用武力拦阻,真是两难。
皇帝听到响动从昏睡中醒来见到景故渊在侧,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骂了几句。张敬奉上皇帝饮食作息记录给她,什么时辰进食,吃了什么,什么时辰入睡,什么时辰曾经醒来,都有详细的写在本子上。
皇帝进食越来越少,因为病痛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大有衰竭油尽灯枯的迹象。
她扭头看着他们父子无拘无束的聊着,这样的机会也不晓得还有几次。
内侍端进汤药,张敬用银针验过,端到皇帝跟前景故渊伸手接过玉碗,“让儿臣略尽孝道吧。”他舀了汤药一小勺一小勺的喂。
皇帝喝了一口药汁,皱了皱眉头道,“这药怎么比之前的苦。”他抬头看向伊寒江,“不会是你记恨,多加了黄莲吧。”
那是因为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药材里有几味味苦的药材,她加多了一些分量,伊寒江笑道,“我哪里敢呢。”
“别人或许不敢,你就难说。就怕你记恨朕之前对你过多要求,现在待到机会自然要报复回去。”皇帝撇过头,竟偶然流露出孩子气来,不愿再喝了。
景故渊笑道,“父皇以前不是对我说过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么。若是嫌苦,那让张敬端些糕点过来。”
他挥挥手正要吩咐,皇帝却是闭起了眼道,“这是朕什么时候与你说过的?依稀是你刚中了毒,躺在病榻上休养的时候了吧。朕只来得及喂你半碗药,便赶去上朝了。”
景故渊握着勺子,保持着喂药的姿势,皇帝不喝,他就一直这么端着玉碗拿着勺子,“那时候经御医诊治,儿臣的性命已无大碍。却还是劳父皇在朝堂和玉钩宫来回的奔波,真是不孝。”
“朕虽然是每日下朝了便赶去看你,但因为国事,在玉钩宫往往待不过半个时辰。每一回你只是笑着和朕说好多了,却是一点抱怨也没有。朕知道你懂事,却也因为你这份懂事,朕忘了你也只是个孩子,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怕。朕现在日日躺在床上,只能看着窗外的日月每日这样的东升西落,心里的感触不是他人能懂的。”他停了停,“朕真的很对不起你。”
“父皇没有对不起儿臣,反倒是儿臣不肖,若不是得父皇庇荫爱护,这些年来又怎么能安安稳稳躲在王府做个衣食无忧的王爷。”
“衣食无忧是不错,却不是安安稳稳而是惊涛骇浪吧。你什么也不和朕说,朕也以为你在宫外真是过得好,要不是寒江说,朕怕是到死都被瞒在鼓里。”
景故渊扭头看了伊寒江,她耸耸肩,那是之前他下狱她有意和皇帝聊起他这些年的心酸经历,好激起皇帝的愧疚。
皇帝睁开眼望着床边纸扎的牡丹最终超脱的生死,永远都是那么美丽的绽放,“朕不怕死,黄泉那有你母妃,朕只是放不下你。”
景故渊勉强一笑,“父皇会长命百岁,寒江的医术多高明父皇也知道,只要把她开的药都喝完了,自然身子就会好了。”
卷四完结第十六章 发誓(一)
皇帝看了眼那乌黑的汤药,既然明知道无效,还何必日日喝,尝那样的苦,“朕的情况如何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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