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你把她教坏了。”
她干笑了两声,“她喜欢谁她心不由己,你让她嫁人她身不由己,她若是学得我万分之一,我都要夸赞她聪明伶俐了。可惜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你就没想过孔家一而再再而三有这些事,你要负上责任么?”
孔公晏重重拍了桌子,“我为她挑了那么好的夫婿,她若是嫁过去断然不会受委屈,丰衣足食,我只要求她做好女子的本分,相夫教子。我有什么责任!”
他真是会把所有的错都推给别人。“当年我爹娘是两情相悦的,你若是成全,儿子媳妇都陪伴在左右,也不会骨肉分离一南一北的各自生活。只因为我娘是南蛮人,你就先入为主的认定她的不好,你说你是不是食古不化。”
“你娘是天生的狐媚子,我怎么能让那种人进门!”
南蛮从没好姑娘大门不出的说法,也没有不许笑不露齿,多如牛毛的规矩。只能说是各地风俗不同,偏偏去到老头子眼里就是不知检点。
“我娘长的漂亮,人人喜欢是她的错么。再说当初私奔也是我爹的主意,一肚子坏水的他可是你亲生儿子。是你的教养有问题却偏偏把责任推倒我娘身上。”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从没问过濂溪喜不喜欢陆庭淞,想不想嫁给陆庭淞,她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么。你欠陆家的情你还不了,就拿自己孙女去还。你说你这种行径,和外头欠下一屁股赌债,拿儿拿女去卖那种赌徒有什么不一样?”
孔公晏吹胡子瞪眼。“你竟把我比成那种人,自古婚姻大事就是父母之命,我为她找了门当户对的人家,且不说她的夫婿还是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你出去问问,你去问问,哪个未出阁的闺女不称羡这样的婚事。可她竟是不满足,也不懂得惜福。”
她顶嘴道,“你若觉得是福气,你怎么不去嫁啊?你和陆家关系好,你嫁过去不就正好适合了,也成全了两家情义。”
“天地阴阳,你这是有为伦常。”
“怎么不行,喜欢就行啊。”她淡然道,“弥子瑕因为喜欢卫灵公才和他分桃而食,汉哀帝也因为喜欢董贤才为他割袖。喜欢就行,但现在是你孙女不喜欢陆家的孙子,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孔公晏从未听过这般胆大妄为的话,“人人若都像你不顾廉耻和礼法,天下就要大乱。”
伊寒江道,“书读多了,想法不见半分开阔反倒是因循守旧,像是只井底之蛙。”
孔濂溪痛得可以,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一样拼命往下落,她坐到孔濂溪身边,孔公晏方才用棍子打,孔濂溪下意识的用手臂挡下,玉臂上是伤痕累累。
本该是扶着回房上药的,可没有孔公晏的话,孔叔继和孔濂溪哪里敢动。伊寒江把她的袖子翻起来,凉凉的说道,“这伤这么严重,也不知道会不会哪里擦破了皮留下伤口疤痕。若真是留下疤痕,也不用再烦了,是铁定嫁不出去留下来做老姑娘了。”她问孔叔继道,“陆家的人呢。”
孔叔继叹道,“看到画上的诗句,陆大人便说先离开了,虽然没和孔家撕破脸,但心里估计也是有了计较的。我们这回确实是理亏。庭淞那样好的孩子未做过对不起濂溪的事,可濂溪却是”
“怎么没做过,陆庭淞上过青楼?也不是多干净的人。”他逛窑子就行,却要未婚妻为他守着贞洁,连心里有人都不许。
孔叔继也是心疼女儿受皮肉之苦,不舍。“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应酬,孔家如今这般,陆家若是有心悔婚,多得是名门闺秀可挑选。但他们依旧是信守承诺。”
她扫了一眼四周,“我那好婶婶呢?”她女儿挨打却不见她上来护着,倒是奇怪。
孔叔继不知道,“方才还见在厅子里。”他跪到孔公晏身前,“爹,是我管教女儿无方,才让你今日动了气,是我这个做爹的该受罚,请先让濂溪回房上药,我再回来代她受罚。”
孔公晏道,“带她下去,我不愿再见这么不肖的子孙,我说过我宁可没有子孙送终也不愿意留下他们败坏门风。给她上了药以后让她离开孔家。”
孔濂溪哭着跪下道,“不要,我宁可挨爷爷打骂。爷爷,不要赶我出孔家。”
孔公晏撇过脸去不再看,然后进了后堂。
“爹——”孔叔继哭唤了几声,却是见孔公晏吃了秤砣铁了心,主意已定不再回应,他担忧道,“寒江,该如何是好?”
卷一缘起第六十四章 山药糕(一)
她道,“他正气头上自然听不进话,先让濂溪去上药吧。好在老头子只是笔抓得多,没什么力气,都是皮外伤。”孔叔继出外头唤来丫鬟将孔濂溪搀回房。“叔叔。”伊寒江唤了一声,特意留下人来问话,“不小心弄掉了画的那个丫鬟呢,有没有仔细查问过,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主使。”
就怕是像上次百日宴一样,故意摔的。
孔叔继道,“那丫头闯出这么大的祸,你爷爷早就让管家拉下去责罚了。十三四岁的孩子家世清白。人我见过,因为不太伶俐,才被总管安排在膳堂做粗活。”他叹气,“其实也不完全关她的事,小锦和我说那画本是濂溪要她烧的。她自己粗心大意把这事忘记了,又因为今日陆家的人要来,她得跟在濂溪身边,就把画塞给那丫头让她去做。”
那小丫头无辜摊上这祸事,只能说运势不好,该罚也是罚小锦才对。阴差阳错,或许是老天也不见得这段婚事。
“我终是明白你当日为何会让我来问濂溪,这段婚事她是什么看法。而今怕陆家是容不下濂溪了,若是连孔家也容不下”
老头子固执,若是当真劝不得,她提醒道,“他方才只说让濂溪搬出孔家,大不了就买间宅子让濂溪住到老头子气消为止。”
这并不是难事。
若是搬出去,只要暗中交代好,衣食一样是能像在孔家,照顾得周妥。
孔叔继道,“你爷爷非常重视与你陆爷爷的交情,怕是没那么容易消气的。而且我不止是担心这个,濂溪之前被采花贼掳走已经是谣言不止,若是今日的事传扬出去,她更是不用做人了。”
她本来还想问孔叔继府里内奸的事调查得如何了,若是真有人吃里爬外又是躲在暗处,那是越快揪出来越好。但看孔叔继关心女儿慌乱的模样,怕现在一副心思都在孔濂溪身上了。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叔叔你去看濂溪吧。”
路上碰到了年总管,他处置了失责的丫鬟正要去孔公晏那里复命。
孔公晏道,“刚才急着濂溪的事就只记得让小锦去找寒江来帮忙,忘了交代念在那孩子年纪小不要太为难她。好在事情是交给你去处理,你处事向来留有余地,那孩子怎么样了?”
年总管恭敬的回道,“打了两板,罚她两日不许吃饭,算是小惩大诫。”
孔公晏也是明事理的,天下父母心,孔濂溪受伤他心痛不已,那孩子年纪小小便离开父母来他孔家做事,他以己度人也实在不忍心苛责了。
“其实追根究底若不是濂溪心里有人画下画像,今日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一会就把她放出来吧。不必再让她吃多两日的苦。”
年总管为难道,“孔尚书若是知道罚得那样的轻”
担忧也不是没道理的。自己的孙女都痛下狠手打了两棍了,可见老头子对破环了两家联姻的人深恶痛绝。听语气那两板子多少掺了水分,并没让家丁下重手打。怕把那小丫头这么快放出来不好交代。
她道,“你就说把她打了,重重的严惩了,至于打多少别告诉老头子。他生着闷气哪里有空闲去查证你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年总管犹豫道,“姑娘是要我瞒骗孔尚书。”
她笑道,“你骗人是为了救人,功德无量呢。若是你怕哪一日被拆穿老头子会怪责你,你把责任推倒我身上就好了。”
年总管低下头,“姑娘说的是哪里话,怎么能让你担罪名。”
她无所谓,“我作恶多端,多一个欺上瞒下的罪名倒是不算什么。再说小锦也有份犯错,罚也不该只罚一个。小锦那丫头粗心大意,就算不打也该吓一吓,让她记住教训,以后不要再犯。”
孔叔继记下了,“你说的是。总管一会找人把小锦关去柴房,过几个时辰后再把她放出来。”
“是。”年总管点头,想了想,问道,“大人和姑娘是要去看小姐么?”
孔叔继见他似乎有话,“直说无妨。”
“小姐挨了打皮肉之苦却不是眼下最急的事,孔尚书对于这门亲事极为看重,结果却是实在是始料未及,但也正是因为始料未及没有半分准备,怕,会像当年大少爷那样。”
孔家几十年来风风雨雨都落在他眼里,对老头子自然也是了解。不在场也能猜出老头子要把濂溪逐出家门。
她道,“一会让膳堂准备好山药糕。”
孔书继讶异,因为这是孔公晏最喜欢的糕点,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
她去看过了孔濂溪后,端着热腾腾新鲜出炉的山药糕,难得的敲了两下门,也不等孔公晏出声,就进去了。
孔公晏气道,“你这没规矩的丫头。”
“我本身就是没规矩啊。”她也不看孔公晏,自己找凳子坐了,把糕点放在桌子上,故意朝上面扇了扇,香气扑鼻。
“拿出去,我没胃口!”
她撇嘴,一副可惜的模样,“真的不吃?这可是我特意要膳堂准备的。这糕点准备起来需要费些功夫。把红枣去核洗净,用温水泡过再蒸半个时辰,山药也要蒸半个时辰去皮磨成泥,镶上糯米粉、梗米粉、猪油、糖、水再蒸”
她说得仔细,每个步骤丝毫不差,孔公晏看着她,“是叔继告诉你的?”
她抓起一块,吹凉了些,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不,是我爹告诉我的,他说你最喜欢吃山药糕了。每年五月初九,他都会和我娘做上许多,摆在北边的方向,然后对着它念念有词。”
孔公晏闻言先是怔住,片刻后道,“这个不孝子,我还好好活着,他是要诅咒我死么。”
话里虽有埋怨却已经是少了火药味,二十年,足够让熊熊烧着的烈火变成小火然后熄灭,只牵出老父的思绪,一转眼,父子竟也分离了二十年了。
伊寒江咀嚼着,咽下,道,“他自己朝着山药糕说话就算了,还非要强迫我也对着山药糕叫爷爷。我虽小却也是聪明伶俐,真是觉得我爹娘行径古怪至极。那山药糕怎么看都和我爹没有半分的相似,我缠着他问缘由,他也不瞒我把所有的事都和我说了。”
她舔了舔手指,把上边的甜味舔干净,然后往衣服上擦了擦,道,“皇都在寒江的北面,我这么说你该猜到为什么我会叫这名字了吧?”
孔公晏已经是眼中有泪了,转过身背着她擦掉后,又是强硬道,“那个不孝子若是记得自己姓孔,也不会多年来都没有音信。”若不是伊寒江来找,他当真以为大儿子或许已经不在人世。
她心平气和道,“你容不下我娘不是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当念这句诗的人当真两地安好,抬头共享一轮明月,就能满足了么?可有什么法子呢,谁让亲情和爱情两不相容。”
孔公晏道,“就因为我容不下你娘,所以他就舍弃对他有养育之恩的老父。人有生老病死,他就不曾想过日后病榻之前,还有谁来服侍他的父亲。”
“你不是有两个儿子么,我爹晓得叔叔是个至孝之人,即便他走了,叔叔也会好好孝顺你,照顾你直到天年。”
有的话他憋在心里不曾说过,伊寒江起了头,他竟也不自觉说出口了。
孔公晏拍着胸口道,“他只记得你叔叔是我儿子,却忘记了自己也是我儿子。他一去就是二十年,你知道我有多寒心么。我自小最疼的就是他,寄予厚望的也是他。他有比干之才,进了朝廷定是能匡扶明君开辟盛世。”
爱之深责之切,他自毁了前程,做父亲的怎么不痛心。
“我说要赶他出家门,给他的一切统统都要收回。我让他选,是他的前程重要,还是一个南蛮的女子重要。结果他什么都不要,包括我这父亲。”
她忽的问道,“听我爹说奶奶很早就过世了。老头子,你没像皇都里那些大官一样三妻四妾,你是对奶奶有感情才会为她守身么你先别骂我问这种话不知羞耻,终归你和我爹的问题就出在亲情和爱情不能两全。你若是爱过,怎么会不知道爹的感受。”
孔公晏哼了声,道,“我不娶,不过是后继有人,想把精力都放在国事上。”
那倒是难怪了,“我爹娘恩爱,恨不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他们看着是两个人,却是像一个整体,你要我爹放弃我娘,那就等于让他把自己砍成两半。”
孔公晏道,“我一生为国尽忠,从未想过儿女私情,不也这么过来了。”
“因为你把国事放在首位就觉得人人该效仿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让濂溪念的那些诗,什么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你觉得那种诗是只关心国事无关风月的人写得出来的么。”他喜欢好诗好词好文章,却没想过那切身之痛能跃然于纸上,绝不可能是无情的人能随手捏来。
孔公晏后悔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算是明白了。我甚至连诗词都不该给濂溪念,也不就不会让她胡乱动了心思。”
卷一缘起第六十五章 山药糕(二)
“她会喜欢谁根本就和念了多少书没关系。她原本都打算把秘密埋在心里了,否则也不会让人烧了画像,断了过去。”
孔公晏质问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这事了,你和她串通一气来瞒着我。”
“是啊,我是知道。”
他拍案,“你为什么不说,你若什么都说了,也不会有今日。”
不会有今日?是成全孔濂溪那份小女儿家心思,让她留在孔家继续她的单思,还是为保万全提前让人把画给烧了。
她问道,“她是你孙女,你与她一起生活多久了,我又和她认识多久?孔濂溪心思单纯,每每提及陆家总是苦瓜脸,只有说起景故渊才会有些不同,你若是有半分留意过,怎么会看不出来,你这老头子也好意思怪责我不说。”
她又拿起一块糕点,看着孔公晏哑口无言。
老头子当初身无长物来皇都应考,能爬到礼部尚书的位置靠的不是祖荫庇佑,只靠自己。没有背景要一帆风顺平步青云,难上加难,他付出的自然不是常人能想象的。而今是事业有成了,可惜家庭却是经营得惨淡。
“你现在说要把孔濂溪赶出家门,是要她也和你分开个几十年,老死不相往来了么?”她问道。
他静了一会,道,“在朝里看尽多少人卖友求荣,就像是这山药糕。”他拿起一块,拗成了两半,露出里边的红枣馅。
“外表看着是白的,肚子里却还藏了东西。不是没人谋算过我的位置,我这人不屑同流合污,孤军奋战抵抗一群虎狼有多吃力你不会明白。几次犯陷都是你陆爷爷出手相助,他知道我以青莲自诩,求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所以从未要求过任何东西。就连孔陆两家的婚事也都是我主动提的,你说我要报恩成全两家的情谊我承认。”
他也咬了一口,想起从前与儿子同桌坐着吃着山药糕,不正像是如今与伊寒江同桌坐着的情形么,他目不转睛的看向她。
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