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聆音阁上下一片鸡飞狗跳,原因嘛,自然是因为郡主大人赖床了,谁也不能把她从那温暖可爱的床上拉下来。
可是长公主拜佛向来都是清晨出发,因护国寺是第一大寺,除非皇帝亲临,否则基本不会有闭寺的状况发生,即便是达官贵人去晚了也免不了被乌泱乌泱的人堵的一肚子气。
最后还是长公主亲自来的聆音阁,远远的便看到程晚清一身碧绿罗裙,玉手托腮,玉颈划出优美的弧度,那是与生俱来的冰肌玉骨。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虽非春山烟袅,却也天淡星稀,远远观之,清柔不媚,濯尽天下污淖。可近了再去瞧,便再无法忽视那由内而生的傲骨清心。
长公主一直搞不明白,程远盛那般卑躬屈膝的人,如何生的出这样的女儿,偏得生了这样的女儿不知道珍惜,要扔给别人做妾,如此头脑,若真在京城立足,承恩侯府早晚会有被牵连进去的一天。长公主眸中精光闪烁,熟悉她的人的都知道,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眼神,那就是有人要遭殃了。
且说程晚清看到长公主亲自过来了,急忙起身行礼,无论她是林琬还是程晚清,都是没有母亲的,虽父亲疼她,但父母终究有别,程晚清从未体会过有母亲的感觉。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起来,或是在林府安静的院子,或是在军中紧张的操练声中
望着程晚玉的阁楼,来来往往的丫头婆子,打水的,准备茶水的,准备早饭的,一时间不禁有些艳羡。
好热闹呢!
折腾了一整个早晨,承恩侯府的马车才吱吱呀呀的向山上行去,前方几匹马开路,后跟着两顶软轿,长公主和郑氏乘一顶,程晚清随晚玉郡主一顶。
因山上的风更大,程晚玉偷着掀开了帘子的一角,被迎面扑来的风吹的打了个喷嚏,急忙放下了帘子,收起了好奇心,一副乖乖女状。
这条山路,每天不知被多少人走了多少遍,早已经和崎岖两个字相去甚远,一路上也不见如何颠簸,再加上清晨时分,正是人最少的时候,过了小半个时辰,山上的寺庙便隐约可见。
“对了七妹,护国寺有一项传统,就是在紫薇殿中许愿,紫薇殿外厅摆着无数人的香火钱,这香火钱指的不是银子,而是属于一个人最独特的东西,不管价值几何,只要那是属于你的,是你珍而重之的,将它置于紫薇殿中,再到内殿跪拜许愿,定能万事如意,一生顺遂。
程晚清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程晚玉兀自讲得欢快,并未有注意到她的异样,要说程晚清本不是收不住情绪的人,只是上一世她也几次来到护国寺,也曾去过紫薇殿,和她的堂嫂一起为新出生的小侄子祈福,那时候的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而如今,暮鼓晨钟一如往昔,檀香之气袅袅不去,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么多的家人,那么多的笑脸,终究没有一个能够再次回到她身边。
每每想起,心总是不自觉的抽痛,如今身在佛寺中,只念我佛慈悲,愿那一百余口生命能够平安超度,万万莫成了孤魂。
“七妹七妹,你在想什么,我们到了。”
程晚玉的纤纤手指将程晚清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只当是她起的太早,有些困倦,便贴心的拉住她的手,跟在长公主和郑氏的身后。
本以为足够早,但没想到护国寺里已经人山人海,程晚玉望着眼前的人流,双眼放光,时时注意气质礼节的郡主小姐,一生也没有几次见到这么多人的机会,自然会兴奋异常。
“清儿,你陪玉儿先去紫薇殿看看吧,我们随后就去。”程晚清应了声是,知道女子还原的时候一般不喜欢有别人在场,便拉着程晚玉先往紫薇殿去了。
紫薇殿绝对是护国寺一大景,也是人最多的地方,四周陈列着各种各样东西,稀松平常的,稀奇古怪的,每一件都代表着一个主人的心愿。
“七妹,我们也来许愿好不好。”程晚玉知道今日要来护国寺后,连夜绣了个帕子,所以今早才起不来。”紫薇殿的东西向来只看心意,不看价值,加上时间紧促,程晚玉连荷包都绣不完,最后也只能绣一个帕子了。
“七妹对不起啊,我也是昨晚才想起来,那时候你都睡了,我就没叫你,你身上有什么是属于你的,尽管拿出来许愿,不需要价值高的,只需要你真正在意就好。”
程晚清对她一笑,这个规矩她自然也知道,昨晚也想了许久,可她的愿望是林琬的,不是程晚清的,别说手上的东西即便说是属于程晚清都很勉强,天上地下,去哪找真真正正属于林琬的东西呢?白玉笛?还是七弦琴?都已不知覆盖了多少层尘土。
护国寺的紫薇殿非常庄重,程晚清亦不想白来一次,所以直到现在都有些愁眉不展,“三姐,你先去祈愿,我先四处看看。”有时候在紫薇殿四周转转,看看其他人的心意,或许能够有些启发。
“咦?”程晚清眼神一闪,嘴角绽放一丝笑容,那一瞬明亮了天际的光。
第二十章:四皇子 蜀王
从方丈那里借了纸笔,略一思索,挥笔而就,“相信无常有因果,一切运动无执转,自性无执一切幻”不消一刻;洋洋洒洒的《大光明经》便跃然于纸上。
一幅字,一张经,是她对那一百余口生命的愧疚和希冀,是她满满的心意,惟愿佛祖显灵,成其心愿。
“女施主,可要老衲将它悬挂起来?”不知何时,护国寺的方丈大师,站在了她的身侧,法号慧慈,是一个发须皆白,面慈目善的老人。
程晚清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又道:“有劳方丈了。”慧慈方丈还礼,并将那幅字悬挂在了东面墙上的正中。
几乎刹那,满室芳华。
待到回头时,慧慈方丈突然说道:“女施主,可愿听老衲讲一个故事。”
程晚清微怔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慧慈方丈的眼眸慈悲而渺远,无欲无求,有着无尽的包容和原谅。
“世尊因黑氏梵志运神力,以左右手擎合欢、梧桐花两株,来供养佛。佛召仙人,梵志应诺。佛曰:“放下著。”梵志遂放下左手一株花。佛又召仙人:“放下著。”梵志又放下右手一株花。佛又召仙人:“放下著。”梵志曰:“世尊,我今两手皆空,更教放下个甚么?”佛曰:“吾非教汝放其花,汝当放舍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却,无可舍处,是汝免生死处。”梵志于言下悟无生忍。”
说罢,在程晚清还在愣神的功夫,人已飘然远去。
可没有人知道,程晚清心中的滔天巨浪,慧慈方丈要她放下,放下什么?报仇!怎么可能?
思考了一刻,程晚清不觉得慧慈方丈看出了她的身份,或是她的字表达了她的心境,或是她的气质有些太过刚硬的元素,总之或许慧慈方丈知道她心中有着很深的执念,但绝不会知道那执念是什么。
思及此,程晚清的心情才平静了些许,不禁静静思考慧慈方丈的话,放下!是了,放下。
只有报了仇,她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能卸下肩上的包袱,只有她背负的东西真正卸下了,才有资格去谈放下,她才会获得新的生活,面对新的选择。
甩掉心中的各种心思,程晚清走入内殿,用最真诚,最纯粹的心在佛前祈愿,周遭的一切不觉远去,泪眼朦胧中,她一字一字的念着那些经文,不知不觉,日头已到了天空正中。
长公主与郑氏也已经到了紫薇殿,正品论着程晚清刚挂上去的那幅字,而一旁正是啧啧称奇的郡主程晚玉。
“娘亲,我都不知道七妹的字写的这么好,最重要的是,七妹以前写字不是这样的啊,一手簪花小楷,秀气的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的豪迈?”程晚玉尾音带了个弧音,显然有些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好。
“啪啪啪”不知是谁的掌声响了起来,接着一个刚硬的声音想了起来,带着微微的盛气凌人,“本王也想知道,这承恩侯府的七小姐,有着什么能耐,竟写了一手这样“豪迈”的字。”
来人紫袍绣云纹,袖口镶嵌宝石,赫然是刚刚被封为蜀王的四皇子。
“姑母。”四皇子抱拳一礼。
“表哥。”程晚玉也盈盈一礼,在一旁看着倒像是两人对着行礼,颇有些奇怪。
正在这时,程晚清祈愿结束,从内殿走了出来,只一眼,便看到了那伫立在紫薇殿正中,一如既往的紫袍加身,一如既往的霸气绝伦。
心刺痛,指甲直刺掌心,也抵不住心中的疼痛,而这痛不是因为他负了她,也不是她还对他存在着哪怕一丝的感情,那痛是属于她的无数亲人,爱她的,疼她的,一心一意相信她最后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亲人们的。
顾彦羲,这一次,我要你血债血偿!
“七妹,你出来了,正好我一肚子问题等着问你呢。”程晚玉急忙跑到了程晚清身边挽起了她的胳膊。说实话,程晚玉有些害怕顾彦羲,永远如鹰眸般凛冽的目光,总是让人不寒而栗,自小,她便不亲近这个表哥。
程晚清淡淡一笑,以此掩盖自己心中的滔天巨浪。
“三姐想问什么?”程晚清不去看顾彦羲,因她知道顾彦羲对自己不在意的人向来毫无兴趣,又何必强迫自己面对他。
她却不知道,如今在顾彦羲的心里,程晚清却不是随便可以忽略的人。入林府,又写的一手像极了林琬的字。
她与林家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早在昨晚程晚清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事情都摆在了四皇子府的桌上,毫无可疑之处。
今儿被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告诉他程家七小姐随长公主到护国寺的事情,他思索了一会儿,便也跟了过来,很多事情,他愿意亲自求证,尤其是关于林家的事情。
“清儿,来见过四皇子,哦不现在是蜀王了。”长公主对她招了招手。程晚清心中虽不愿,但长公主却是她现阶段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便缓步向着她走了过去。
“见过蜀王殿下。”程晚清低头敛目,一身碧绿裳,黛眉雪肌,乌鬓樱唇,不笑时如苍山含翠,淡笑时如清莲出绽。
四皇子愣了愣,这与林琬相差太多,林琬非红不着,不笑时,一个眼神能让万人军队霎时禁声,绽放笑颜时,便会让人觉得身边的一切景致全部转淡,眼中只有那双笑眼,和清湛的容颜。
四皇子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只随意打量了她几眼,“你是承恩侯府的七小姐程晚清。”
程晚清颔首答道:“正是。”
四皇子点了点头,如鹰的目光再次扫描了程晚清的全身,终究难免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本王问你,你如实回答。”
“是。”程晚清头愈低,怕敛不住心中的恨意。
“你的字是跟谁学的?刚听郡主说,你曾经的字不是这样的。”四皇子注视着她,眸色愈加凛冽如刀。
第二十一章:对峙
前世的林琬便是少数能够在四皇子那样的目光下依旧谈笑自若的人,而今天对于程晚清来说,这个能力显然没有消失。
“不过是几个字罢了,竟让王爷心中如此疑惑,倒是晚清的罪过了。”程晚清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却突然发现一直站在那里的长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而郑氏和程晚玉的注意力明显在自己身上,竟然都没有发现,程晚清按下心中的疑惑,转而对上四皇子的目光,“字体上的变化,不过是因为民女心境变了,没什么特别的。”
四皇子冷哼一声,眼眸中的冷光分明在说他一万个不相信。
他的心向来如铁如刚,从不轻易信人。
程晚清双眉一蹙,迎着他的目光也冷冷的看了回去。“王爷今日好没道理,我的字写的怎么样,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何须王爷如此咄咄相逼,晚清无礼,倒想问问王爷到底想要个什么答案?”
程晚清怒目相视,面对刚刚被封为亲王的四皇子,毫不客气。要她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现时,她做不到。
程晚玉眼皮子一抖,她可知道自己这个表哥的刚硬脾气,真惹到了他,那真是几个脑袋都不够用的,急忙将程晚清往后拉了一拉,映着头皮说道:“表哥,七妹她最近发生了些不顺心的事情,又改变不了,在很多地方变化都很大,不仅仅是字。”
“哦?在很多地方变化都很大。”程晚清心中一跳,默默无语,我的三姐啊,你这是帮我还是害我啊?
还嫌四皇子怀疑的不够么,又添一把新火。
果然,四皇子的眼神再次扫射了过来,却是对程晚玉说道:“表妹,倒不是我这个做哥哥的难为她,只是这挂在墙上的字,像极了琬儿所书,我心急之下才有此一问。”
称呼已从郡主改为表妹,至少第一感觉亲近了许多,程晚玉眼睛又是一跳,说实话,她不太喜欢这种变化。
程晚清眼中厉光闪烁,只低了头,借着程晚玉的身子挡了去,那双手掌被她尖锐的指甲扎的鲜血淋漓。
冷冷的声音自她的口中传出,电石火花之间,她想到了唯一的解决办法。
“哦!原来王爷是想到了林姐姐,那就奇怪了,林姐姐现在在哪里,王爷您比我们都清楚吧,没错,大半年前,林姐姐受伤之际曾经到过通州程府住过大半个月,在那段日子里,也教了我不少本领,字承自她,琴亦如此。”
可她现在早就不在这个人世了,王爷巴巴的赶来,又希望看到什么呢?
不是轻慢的声音,程晚清声如其人,一般无二的冷漠。四皇子停顿了半晌,心中却在惊奇为何他的调查中没有此事,若真如此,这一切倒也说得通了。
只是大半年前,应该是林琬入狱之前,那眼前这个小姑娘应该对那件事毫无所知
可是为何她的每句话都如此暗藏玄机,是她知道什么,还是只是巧合?
“姑娘心中好大的怨气。”四皇子再张口,声音却已如斯平缓,好似春风抚湖,不会让人有丝毫的不适。程晚清身子不着痕迹的抖了抖,她太清楚了,冷漠高傲的四皇子并不可怕,可怕的便是他如眼前的这个样子,笑着,取尔性命。
程晚清银牙一咬,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不过是一场平凡的祈福,却将四皇子引来了这里,她初入京城便被四皇子注意到了,可以说是极大的失败。
看来她控制情绪的火候依然差太远了,当日不该去林府,今日不该书旧字,早该想到,心思纤细如毫的他怎会错过哪怕是一个的细枝末节。
“呵,王爷说笑,林姐姐的事情在通州本是个秘密,晚清小小庶女,此事今日公之于众,明日晚清将要面对母亲无数责难,倒也是,王爷的好奇心高于一切,即便是要命,民女也不敢不给。”
她死咬最后的民女二字,瞥向四皇子的那一眼却充满了不屑。前世林琬叱咤京城南疆,有父亲疼着,四皇子宠着,还有皇帝纵容着,她从未需要有隐藏情绪的时候,而今生,于不知不觉中,这已经成为她最大的短板。
亡羊补牢,为时晚否?
四皇子走了,程晚清所说之事,他还需要去查证,今日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没有丝毫的停留,离开护国寺,直奔蜀王府。
而这一边,程晚清的脸色却已经变得苍白,四皇子临走前的那一眼,她并未错过,这件事远不会就这么结束,她还并未着手报复,便已经惊险涟涟,只是这一世的所有危险,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来抗了。
紫薇殿后,是一座高可如云的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