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行文听得这句话,猛然转头,粗略扫过院子,拨腿向东面侧房而去。李家统共三间正房,一间厅堂,西面无窗的杂房。
推门进屋,登时僵立。
李义山的痴儿李小丰口鼻流血,倒在床前地上,嘴里还含着未吞咽干净的糕点,鸡抓状的手扯着着胸口的衣衫,昭示着他死前曾做过的挣扎与痛苦。
他的身形微微有些不稳。
胡流风伸手拍拍他的肩,桃花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痛,“李大人走得可真干脆。”
李义山的死让众人缄默,可这他这般带决绝带着唯一的痴儿上路,让在场的人无不感到心酸。
围观的街坊中有与李义山前妻云氏相厚的妇人,登时痛哭出声,小丰那孩子生下来先天不足,已然是够可怜了。无奈又有李义山这么一个正直迂腐的爹,更是一天的好日子没过上,这会子又落得这样的下场。
在场的妇人一哭,将男子们的情绪也调动起来。个个气愤填膺,朝着朱县令嚷道:“大人,你可要为李大人做主啊。李大人清廉一生,究竟是什么人害得他走这么绝路啊。”
朱大人等人沉默。是什么人害得?!他们知道,却又不知道。
这究竟是什么人害得?!一时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忽听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大声叫嚷,“什么人害得?还不是那两个人模狗样的京官儿。要不是他们来搞什么方田清丈。李义山大人也不会走这条绝路”
他的话音未落,江氏“嗷”的一声跳将起向,发疯似的冲向岳行文与胡流风,哭叫着大骂,“我打死你们这两个人模狗样的东西,你们还我家老爷”
有两个衙役将江氏架住。
江氏跪倒在地上大哭,“我说我家老爷好好的说不要寄田了,原来是你们逼的。你们看看我们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哪个官老爷官太太不是住大宅,穿绸缎我们不过是求一顿饱饭罢了你们这是把他往路上逼上啊。”
江氏的这一番哭,不但在场的百姓们登时将矛头指向胡岳二人,就连长丰县衙的诸位官员也按奈不住了:李义山的死因竟然是因为清丈,这么说他们的猜测是对的了?清来清去。还是要清到他们头上的。
长丰县衙的官员们登时炸开了锅,原本因着李义山逝去而沉痛的神色,此刻变成了直接胡岳二人的愤怒之色。你一言我一语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间或可以听到中间夹杂的不悦冷哼。
众官员一位粗眉黑脸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这位男子是长丰县衙的典吏。“一县二丞三主簿四老典”,这其中的“典”,便是指“典吏”一职,是长丰县衙的第四把交椅。
这位典史大人姓张,单名一个魁字。把脸一沉,上上下下将二人打量一番,不无讽刺的道,“二位大人真是好本事,悄不吭声的这刀子便落到咱们头上了。”
这话一出身后原本极力克制着小声议论的官员气势登时又涨了几分,有张典吏大人替他们出头,他们怕什么?
岳行文从方才发声处撤回目光,直直盯向张典吏,一向淡然的脸上透着一股冷色,“张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说话还是要有些分寸为好。”
说着淡淡的扫向长丰县衙的众位官员,“方田清丈乃国之大计。众人大人为官多年,想必是很清楚这四字的含义。大策之下,该如何做,就不用岳某多言了罢?”
长丰县衙的马蜂窝竟然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捅开的,让朱县令与岳行文都如料未及,但即已然捅了,便就要捅到底。
胡流风眉头一挑,指向方才叫嚷的人,高声叫道:“你这刁民。谣言惑众,煽众闹事,将他给我拿下。”
一副官威十足的模样。
在场的衙役不敢不动,却也不敢立刻扑上。磨磨蹭蹭的移动了身子,眼睛却直直的盯向朱县令。
朱县令这叫一个头疼。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金主簿在朱县令身后果断的朝衙役们一挥手,金主簿一向唯县令大人马头是詹,县令大人更是将金钱二位主簿视为心腹,听他的话应当没错儿。
那帮衙役这才如扑向那人。
方才那人叫嚷过后,专等着看他这话会激起何等的闹剧,直到胡流风说出将他拿下的话,他才微微有些慌神,连忙挤出人群,撒腿就跑,但他的脚程如何能衙门的衙役捕快相比。
没跑多远,便被四五个衙役左追右堵摁了正着。那人杀猪般的惨叫响起,“老子没犯法,老子说的是实情,你这个昏官,你们害了人命,还想拿把老子灭口,老子要”
四五个衙役将那人扭住拉向李家小院,那人一边挣扎一边骂。
胡流风掏了掏耳朵。挥挥手,“堵了。听着心烦。”
说他们是昏官,他便就要摆一昏官恶官的架式。只有昏官恶官,才会让老百姓忌惮,现在若是压不住,场面将会很难收拾。
胡岳二人的这一番不动声色的压制,让朱县令也略微定了神儿,朝着在场的街坊挥挥手,“大家都散了罢。李大人与其子的丧事有衙门张罗,定然会办得隆重体面。”
李义山迂腐,江氏泼悍。一个是不善且碍于身份与这些平民打交道。江氏则是谁也敢与之打交道。
是以,众人虽然同情,但也没有太深的情感。听了朱县令的话略微踌躇了一会儿,便自散去了。
青篱听到这消息时,已经将近午时。自知那人来长丰所为何事,她心中一直有着隐隐的忧虑,每日将陆聪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去茶楼听消息,一会去查探平西侯府的动静,倒是青阳显得跟无事人一般,时不时的开解她一番。
但是她的忧心不减反增,若非她不能轻易去驿站探望,早就跑去将那人揪来,问问清楚。
可她却只能整日呆在院子里,什么事儿也做不了。
听了陆聪带来的消息,她再也坐不住了,叫来杏儿,“去叫福伯套车,我要去品茗轩喝茶。”
杏儿看了看天色,“小姐,马上该用午饭了,这会子喝什么茶?”
青篱不耐烦的摆摆手,“我说去就去,啰嗦什么?”
杏儿莫名其妙的出门去安排。青阳娇笑一声,“看把你急的。你当那岳行文与胡流风是吃素的么?这么点儿的小事都办不好,还当什么官儿?”
青篱知道这样的事儿在青阳眼中根本不值得一提,毕竟那样的出身,每日看到的听到的不都是这些事儿。
可,她还是担心。这事不弄个明白,她心里难安。
茶楼自古是收集与传播消息的最佳场所,早上发生在渣子巷的事儿,此时正是品茗轩里各茶客最为感兴趣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的热闹。
青阳最终拗不过她,只得巴巴的跟着一块儿到了茶楼。
茶楼之中大多数是男子,午时又正是茶客正多的时候,她们二人带着两个丫头与陆聪欧阳玉六人一出现在茶楼,便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青阳在长丰已然住了不少的时日。青阳县主的大名早已传遍长丰,虽然只有极少数人的见过,但还是有不少从陆聪,从欧阳玉,从身后的两个丫头,而猜到了这二位少女的身份,不由齐齐的噤了口,直直望向来人处。
青阳被这人盯得好不着恼,将脸一拉,微微有些恼怒道:“这些人真真是惹人厌。”
青篱见此情形也微叹一声,招了招小二,向后面的雅室而去。
虽然在雅室里不能打探出什么消息,但出来走动一番,青篱的心情也略好了一些。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再次交锋
第八十一章 再次交锋
渣子巷内长丰县衙众官与胡岳二人的短暂交锋因不合时宜。加上胡岳二人不动声色的强势做了暂时的终结,但这并不代表事情会因而结束。
恰恰是因李义山之死,让那些心存不满的官员有了发泄的借口,给了他们泄愤的机会。
早就将眼眼紧紧盯着胡岳二人动向的富户乡绅权贵们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不过一半天儿的功夫,长丰县便谣言四起。将李义山之死传作各种版本,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胡岳二人明借方田清丈之名,实行收受贿赂之事,李大人因出不起贿银,这胡岳二人便要彻查他名下的寄田,李大人一是不甘羞辱,二则是走头无路,生生被这二人逼死了。
对寄田之事,普通的老百姓可管不了什么国家大计,大义。他们要的不过是些微的利益罢了。比如说寄田之事,在普通的老百姓心目中那是大大有利的事儿,谁人不想省下一半的钱粮顾自家的温饱?
虽然那等没门路没本事的,说起寄田的事儿,颇有怨言,感到不公,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从心底会支持方田清丈,恰恰相反。他们对清丈的事儿也极为反对。有这样的制度在,他们总还有盼头,一旦查清了,那可真的彻底失了念想儿。
无门无路的尚且如此这般,更别提那些有门路寄田的人了。
一时间长丰县社会舆论的天平骤然倾斜,在有心人的撺掇下,不明就里的人,将胡岳这二位从京中来的方田官从头恨到脚。
沈墨非听到沈涵报来的消息,立在窗前儿,看着外面,温和一笑,似是听到一件极为普通的趣事儿。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将李义山名下寄田的农户查清,派人将坊间的话一一说与他们听。另外,一家送十两银子,就说是沈府的心意。还有,李义山的丧事过于冷清了罢,他们这些得过李义山好处的人,于情于理也该去送他一程。”
对李义山的死最有切身之痛,利益最相关的,除了至亲之人,便是这些人了。江氏一人闹不出多大的动静儿,那么他便再给她找些帮手来。
沈涵心中明了,笑道:“三少爷放心,这事儿我立马去办。保证办得妥妥当当的。”
沈墨非又是温和一笑,微微舒了一口气。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些事情,在没有结果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在哪里拐了弯儿。
这话不但映照着他与长丰县众位乡绅的心境,也映照着胡岳二人的心境。
但此时的二人却似是毫不在意一般,完全没有了未开始的谨慎,一个仍然怡然自得的看着斜阳,一个仍然淡然端坐桌看书。
他二人之前做的努力,是想做到:慎始。
现在这二字即已然做不到,唯一能做的便是另外二个字:善终。
但始与终这中间有着漫长的过程。这需要时间,时机还有耐心。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在没有结果之间,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在哪里拐了弯儿。
对于谣言,最好的应对办法,不是立刻回应,而是让它自己先失了那股子招人兴趣的新鲜劲儿。
半夏与小鱼儿二人急匆匆的回来,将在街上听来的传言,说与自家公子。
胡流风挑眉一笑,“这位李义山李大人,可算是帮了你我的大忙,若不是他们这么卖力的散播。我们将来可要费一番力气向这些平民百姓们讲解何为方田清丈呢。”
岳行文放了书,“那就让他们再帮一阵子罢。”说着站起了身子,走到窗前儿,“朱老丞相给的是三月之期,时间尚还充足得很。”
胡流风挥退小鱼儿两人,笑道:“几次出门儿都见你那师弟贼头贼脑的,想必是得了苏二小姐的指示,过来打探消息的。想来会子在府中定然是心急如焚呀”
岳行文轻笑,转头看他,“我一时未想起,这会儿许是可以借借青阳的名头。”
胡流风闻言抚掌哈哈大笑,“甚是,甚是,青阳这个县主的名头这会儿正好可以拿来一用。”
因有心“借”青阳县主的名头,这二人在晚霞满天时,甚是高调的骑马离了驿站,不紧不慢的向丁香巷子而去。
遇到街边有远远围观指指点点的人群,胡流风还甚是风骚的左右招手与那些人打起了招呼,对那些人脸上的愤然之色丝毫不以为意。
他二人的身影一没入丁香巷子,街上派出的各路打探盯捎的人马,纷纷奔回府报信的报信儿,继续盯梢的便远远的跟着。
平西侯府派出打探消息的下人匆匆回去,将消息说于李江,李江眉头登时一皱,“又去了丁香巷子?!”
说着,脚步不停的直向李谔的院中而去。
沈墨非此时又在李谔院中坐着,李江三言两语的将打探来的消息回了。
沈墨非低头一笑,“小侯爷,这二人倒还真有些不好对付。也不知这二人与青阳县主到底是何关系?”
李谔猛然站起身子,森然一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朝李江一挥手,“备马!”
“祖母挂念县主,几次催我去探望,择日不如撞日,你去库房挑些拿得出手的物件儿。”
李江领命而去。
沈墨非起身跟在李谔身后,“那我就沾沾小侯爷的光,到县主面前混个脸儿熟。”
胡岳二人再次到了李府,开门的仍是小可,这次他可镇定了许多,颇为有礼的请这二人稍侯,飞速进去禀报。
青阳正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听说这二人来了,娇笑一声,“快请,快请。”
一面使了碧云去给青篱报信儿。
碧云前脚儿刚走,小可又跑了过来,这次却面带急色,“回县主,小,小侯爷和沈府公子也来了。”
青阳猛然站起身子,眉头轻皱。面带不悦,“他们来干什么?”
方田清丈这样的大事儿,青阳怎么会看不透其中的关节。不过,她本是女儿身,这事儿再大,也轮不到她去操那个心。
这事儿别说没人捅到她跟前儿,就是有人捅到她跟前儿,她也不会去给他们断个什么官司,管这等的闲事儿。
这胡岳二人前脚来,李沈二人后脚跟,难不成真要把这烦心的人捅到她跟前儿让她断断?
还欲再想。那四人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穿堂处。
叹了口气,站起身子。
青篱听到碧云来报,脸上浮上掩盖不住的喜色,急匆匆跑出房门,刚跑出几步,一眼瞥见小侯爷李谔和沈墨非的身影,脚步登时顿住,脸上的笑意僵在脸上。
这二人怎么会跟着来了?
不过刹那间,她极时调整了神色步速,脸上重新挂上笑意,缓缓向青阳走去。
她前后的变化太过明显,这四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前一刻还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下一刻便带上淡淡的疏离。究竟是谁能让她有这样的变化?
小侯爷李谔狭长的双眼射出寒光,不停的暗暗打量着胡岳二人。
青篱挂着笑意走到青阳身边,摆了一副青阳跟班小丫头的架式。
这是告诉青阳,此间的事儿她可不张罗。
青阳无奈,叫碧云碧月将这四人迎进厅内,笑道:“今儿是什么风把三表哥和你们两个吹来了。”
只青阳的这一句话,李谔与沈墨非便已然明了这胡岳二人与青阳县主的交情不浅。否则以她这样的身份,何至于为如此客套的与两个不入流的九品小官如此说话?
胡流风将这二人的神色看在眼中,不顾先前儿惹了青阳,被她好一通的修理,哈哈一笑,“下官公务之余,想起县主向来不喜静,又听说这紫蓬山景色优美,不知县主可有兴一游?”
青阳摆摆手,“你们此次来是为了正事,怎么还能如在京中那般只顾着游玩?先把正事儿办了再说罢,本县主自会找乐子,不需你们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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