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旁的那匹驾车白马的背上,刀起绳断,马受击“嘶溜”开蹄而去。
“可恶,竟然抢了将军看上的马!”兵丁欲追。
厉鹞喝止:“看他们车上留了什么,小心。”
兵丁依命用长枪挑开车帘,显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两人:“将军!”
厉鹞拧眉道:“试试他们是否还活着?”
兵丁小心翼翼地探探了两人鼻息,点头:“都还活着。”
“用你的马套上,你来驾车,带他们回城中救治!”能劳动畲人用两个武功不弱的人来保护的,身份定然不凡。只是,为何会弃之而去?
*
“劼,为何不带那个丞相走?这样,我们不是白忙了一场么?”黑衣人乙心有不甘地问。
黑衣人甲摇头,“你这个傻瓜,告诉过你多少次,在敌营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方才你违了。”
黑衣人乙本本分分地应了一声,道:“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何舍了那人?”
“如果他是清醒的,带着也省些力气,能带则带了。他现在不知死活,只会拖累咱们。带回去,若真死在手里,麻烦可想而知。反正我们的初衷也是要嫁娲他人,这下子落在正主手里,我们何不将错就错?还省得到时不知如何伺候这个烫手山芋。以淦王的脾气,纵算煊国将宣隐澜送回,他亦会生疑。毕竟连宣隐澜也不清楚是谁劫了他,是不是?”
黑衣人乙扯下面巾,挥臂高呼:“劼,你太聪明了!啊呀!”肩上一痛,惨叫连连。
黑衣人甲好笑,“劬,你总是这般鲁莽。”忽然叹息,“只是可惜了,不能多和那位宣相过过招,他也称得上是个奇人。”
蝶双飞 第二卷 第十章
宣隐澜当然没有死,甚至连昏倒也不曾。只因害怕黑衣人蹿过来杀人灭口,才“死”给他看。而那个因震裂伤口货真价实地陷入深度昏迷的常容,车辕着地时伤臂抡在她左颊上所染上的血渍,帮了她的大忙。随后煊军视探,又唯恐急乱之下找不出应对说辞,索性佯装到底。
新马旧车,车子再一次疾驰,她的心突然急遽剧跃,血液亦感知到心的狂乱,随之奔流起舞。冷静,冷静,这是做什么?此一去是煊军阵营没错,离“他”却还有十万八千里了吧?清醒!清醒!她毫不留情地食拇指并用在丰厚多肉的腿上旋转了九十度——似乎哪里不对,她的美腿何时出现了恁多赘肉?再操作一次,恍然明白,施力的目标错误。唉,可怜,常先生的昏迷的确够深,遭人如此虐待,哼都哼不出来。不过,那位大个将军说过要医治你,挺住哦,希望已在路的尽头。
*
帅府堂皇奢华的大门,在并不繁华的良城,格外显得突兀醒目。它的堂皇奢华,乃是拜前任帅爷归良所赐,一榫一铆都沾着民血民汗,原本象征富贵的朱红色,也变成了刺眼的腥红。
厉鹞下马,吩咐迎来的下人搀出车中伤弱。哪成想,车帘才一挑启,里面探出了一个白色身影,状似茫然:“此为何地?阁下何人?”
半面是血,出声却全无病态,奇了。厉鹞抱拳道:“这位兄台,你受了重伤,详情还是经大夫医治后再谈。”
“重伤?哦,兄台您可能误会了,在下这脸上的血全是我身边这位老仆的伤臂染上的,我可是毫发无伤,刚刚不过是因撞击太烈晕了过去而已。这么说,是兄台救了我们主仆?在下在此谢过。”跳下车辕,长揖一礼。
厉鹞欠身还礼:“请进府详谈。”
也就是说,人家不准备放他们走人喽?也罢,狼群闯不成,有虎窝相候。
元帅府?相信踏进大门时看得没错,怎么里面看起来比王府还阔绰?她那相府更甭论了,想来那位道貌岸然的兄台,没少揩油哦。宣隐澜随在体高膀阔的厉鹞身侧,脚走得有些酸了,才见一个圆月拱门小院,仆人将昏迷的常容架了进去。
“委屈兄台暂居此地,在下马上叫大夫过来,兄台自己当真没有受伤吗?”厉鹞也说不清他为何对一个尚不知底细的陌路人如此客气周到。
“谢兄台上心,只要拿一些清水过来,在下管保恢复如初。”
厉鹞尚要赶着复命,几句寒暄后告辞出来,忍不住回头一望:这个人的眼睛,怎么会有些许的熟稔之感呢?
净脸时,宣隐澜才明白为何自己的装死会骗过黑衣人,这血也太多了吧,常容先生会不会因为失血过多死翘翘?第三盆水后,水才不再变色,拭净面上水渍,向侍立于旁的小婢莞尔一笑:“谢姑娘。”
小婢脸儿一红,说:“公子不沐浴么,将军命小婢拿来了换洗衣物。您的衣服袖摆上,有血渍呢。”
沐浴?是很想啊,但我不想死得那么快。宣隐澜笑道:“姑娘看上去年纪好小,今年多大了?”
“奴婢叫伶儿,十三岁。”小婢脸红得更艳,娇羞万状地道。
买一送一,问岁数,名字也有了。“伶儿?好名字,与我妹妹同名呢。”
伶儿没料到一个如此高贵的人物会跟自己讲那么话,小鹿乱撞,眼横娇怜。
“伶儿妹子,你们将军如此英拔魁梧,竟是个细心汉子,平日对你们也很好罢?”
一声“伶儿妹子”心花绽放,伶儿开心地说:“厉将军可是个大大的英雄呢,一到良城就把畲国人打败了,大家都说畲兵一听到‘军神’两个字,都会抱头鼠蹿呢。”
厉——鹞?天涯何处不相逢,怎会想到几日前还曾在嘴边出没的人名,今日会看到活人?
宣隐澜恍然间,记起了隔壁苦命的老常同志,说:“伶儿,带在下去看看我的老仆好么?他受伤极重,我想听听大夫怎么说。”
伶儿顿生歆羡:“您那位老仆好福气,能碰上公子这样体贴下人的好主子。公子请随我来。”
*
寡言少绪的厉鹞大将军听到大夫所言,难免惊讶:“阁下确定?”
大夫笃定颔首:“小人已再三诊过,且亦请伯昊先生看过了。”
伯昊给予确认:“那伤者的确是明源公公的同道中人。”
戎晅道:“这样说来,那位主子极可能是他国王族。”转向厉鹞问,“他们可知自己身处何地?”
厉鹞略一沉吟:“那白衣人显然看到了府门的‘元帅府’三字,不过府内无任何我军标识,他不易晓得此地是哪里的元帅府。”关于这一点,真感谢那位前任归良,把偌大的帅府建得极尽奢靡之能事,偏偏不见一丝“帅”气。
“厉卿确定劫人的是畲国人?”
“是,而且是地位极高的畲国人,畲剑焰刀在畲是只有贵族方能习练的武技。以他们的功力来看,习武时间至少在十年以上,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均与臣不相上下,如果不是赤练阵首尾呼应以胶缠消耗对手气力,臣带去的几十个人怕是有去无回。”
“厉卿又从何判定车上人是畲人所‘劫’而非‘保’呢?”
“据哨卫所报,那马车在山下绕了几个来回,才选了这一条入畲最快的路,似是要甩掉或掩盖些什么。车中人受了重伤,包扎手法极为简略,显然未经精心医治;而那畲人在逃走时也毅然决然,显然车上人不是其有所挂恋之人。”
伯昊忽道:“将军分析得有理,那车上人的确不是畲国人。”
“先生何以如此笃定?”戎晅无法不持疑,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忐忑是什么?
“是与不是,试试何妨?”伯昊诡异一笑,分明是胸有成竹。
*
两天了,常容先生似乎仍然不打算醒过来。宣隐澜偎在榻边的藤椅上,斜睨着那张溜光水滑的昏睡胖脸已有两个时辰。
伶儿递过一盅茶,道:“公子,您也不要太担心了,大夫说了,也就这两天,您的老仆就会醒来了。”
我担心?是啊,担心。从那大夫的诡秘行色中,隐约察到对方已得知了常容的宫人身份。煊淦并无交恶,她倒无预感自己性命有忧。但常先生那副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无忧状,实在教人头疼。
“唔”榻上的常容有了动静。
伶儿睁大双眸,讶喜不胜:“呀,他醒了,我去叫大夫过来!”
真是个好孩子,这么快就习惯爱屋及乌了。宣隐澜苦笑摇头,来到榻前,常容正从混沌中一点点恢复意识,看到她,就要坐起来,“宣”
宣隐澜按住了他要起身行礼的恭谨,也止住了他要脱口而出的官称,“你只管躺着,免得牵动了伤口。”她需要他老先生尽快痊愈,才有可能尽早脱身。“梁总管,我想,我们需要找出一个说辞,首先你要知道,这地方是”
一声轻响引她起身到门前,原是想小心为上,却不成想拉开双扃,门口竟果然站的有人,且是个黑衣蒙面人——莫非黑衣蒙面,是各世界欲行不轨者的统一制服?
她拉开门时,对方已伫在那里,她意外,对方也没想到门会在自己一脚未起时大开。她看到了那白花花长剑,骤然出腿踢向对方握剑的手腕,一击成功,长剑落地。而来者此一击回神,徒手空拳依旧招招逼。她步步退回室内,索性来个就地取材,瓶炉杯盆,手到之处,随之挥出,一股脑向来者招呼过去,连带墙角的几盆花栽也未能幸免。恼只恼这地方太简便了,能利用的东西实在太少,不一会儿乏物可掷,一脚踹起地上的方凳,手里同时抛过去的是常容枕在头下的瓷枕。
来者左跳右跃,闪避劈头盖脸过来的零七碎八。
常容则因首次开眼平日温文尔雅的宣相会有如此“顽强”斗志的表现,看了个瞠目结舌。
“你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是准备养老吗?”宣隐澜此次甩出去的是从常容身上扯下去的薄毯,分出三分半心思奇怪侍候主子时眼明手快的一个人如何在此时变成了呆鸟,纵使忙不会帮,跑陆总会吧?
常容甫如梦方醒,扯嗓大叫:“宣相小心!相爷,他在那边!相爷,他在这边!”
去死!宣隐澜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想掐死他,怒叱:“闭嘴!”
来人脚下一窒,身势稍停,宣隐澜不管他为什么突然间犯愣,不浪费时间地取最后之材当头罩了他一个密密实实——是榻上闲置的棉被。
厉鹞虽若不似常容那般犯傻,可也吃惊不小,一位文弱清秀的少年书生会有这等“爆发力”(摘自翎儿语录)?看情形自己再不出面,蒙在棉被下困扎的那个不被杀死也会被闷死。魁伟的身形从树上飘然落下,毫无声息,踏进门去,“公子,发生了何事?”
一个看起如此耿介正直的人,也能面若无事地做戏。宣隐澜再次为古人的能量所折服,道:“不过是个小贼,在下正想把他送到将军那儿呢。”手大力一推,棉被携带着它的覆盖物向他那边倒过去。
厉鹞抬臂拦住,挥手掀开。黑衣蒙面人剧烈呼喘着,望着那位差点将他给热闷而死的正主儿,眼晴里既有好奇又有纳罕。“来人,把小贼带下去,严加看管。”厉鹞声落,立马有两名仆役现身,押着“小贼”离去。
瞧人家,没有扩音器,声音也这么好使,自己刚才那番劈哩啪啦的折腾,半个人影都不见。关键是,常容那厮已经把她的身份给叫出来了,黑衣人显然也已听到而且了解那身份的意义,否则不会有几秒的惊疑给了她趁虚而入的时机。看来,接下来也只能坦然相对,顺水行舟了。
“对不住了公子,在下待客不周,致使小贼扰了公子,在下在此赔个不是。”厉鹞抱拳,叫来下人将满室的杂乱收拾清楚干净,起身告辞。
房内,宣隐澜缓缓踅足,直直地望住常容:“你的伤经过方才一闹,没恶化么?”
常容肥脸掠过错愕,随即答道:“谢宣公子惦念,奴才好多了。”
“哈,”宣隐澜似乎是笑,明丽的水瞳内却冷然无波,“你这会儿倒记得称呼我为宣公子了,不觉得晚了些么?刚刚那个贼是不算太机伶,不过如果是真要来取我这个淦国宰相性命的,也怕我早已魂归离恨天了。若是我死了,常公公还要回到大苑宫做你威风八面的太监总管么?”
常容汗如雨下,却噤若寒蝉,梁夫人的死状鲜明如昨日,挥之不去。而王后的阴森眼眸、寒毒声嗓更如附骨之蛆——“给本宫记着,沿路,你务必要抓住要他再也无法回京的任何机会,他回京,你就要消失”
“你那一刀是为我,这个人情我领。有回去一日,我会还你恩情。”宣隐澜整袍甩发,仰首出门而去。无意逼他太甚,有些事,他也是身不由己,一个油滑的奴才,汲汲营营,左右逢源,不过是想在食人吸髓的宫廷里安身活命而已,算了。
**
翌日一早,宣隐澜用过伶儿送来的早膳,有仆役在外面:“我家将军请公子到花园一叙。”
帅府大得委实夸张。起先踏过一条林木扶疏的长甬,转过一座重峦叠翠的石山,豁然间小桥流水,长藤,回廊,刹那后是一矗筑在水上的华丽木舫,转过不知第几个弯儿,又走上长廊,长廊尽头,繁花拥簇中,八角凉亭里,是厉鹞背立的高大身影。
听到了脚步声,厉鹞回身相候,渐行渐近的身影,清美灵秀的面庞,他心底无端愕异:这张脸,仍是看得有那么两三分眼熟。
宣隐澜跻身亭内,率先出声:“将军,您这帅府的园林景色目不暇给,美仑美奂,足可媲比御花园了。”
厉鹞右掌抵胸,弯身一礼。宣隐澜一眼看出这是外交礼仪中的一种通用大礼,是为了参拜别国高官的礼节,隧亦以对等礼节回之。
“宣相,在下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厉将军。”
厉鹞微怔,旋即笑道:“宣相果然名不虚传。”
“厉将军亦好生厉害。”
“宣相请坐,喝茶。”
“将军客气,请。”
好一番拗口虚伪的外交辞令。
宣隐澜优雅淡和地小呷一口:“贵国人杰地灵,连茶也分外爽口。”
厉鹞有几分相信淦国近几年无战事因由的传闻,有这么一位全身似不沾一点尘土气的宰相坐堂,想必厌烦极了杀人流血的腌臜。“宣相,此茶名为‘翠绫罗’,实属茶中上品。而厉某一介武夫,不通风雅,所以这杯茶并非厉某请宣相喝的。”
“将军言下之意,这杯茶是一位风雅之士请宣某的,可对?”
“不错,且此位风雅之士仰慕宣相才华,深有结交之意。”
“虽然宣某不认为自己有何值得人仰慕之处,但可否请这位雅士现身一见,也好使宣某当面谢过其抬爱呢?”
“正有此意。”厉鹞站起身来,“宣相请随我来。”
又要走?那何必在此停留这一段?故弄玄虚?!宣隐澜暗咒了一声,漫步随行。
出亭,上桥,过湖我的天,又是走廊,走廊复走廊,走廊长皇皇。而且,这走廊是有坡度的,他们现在,无疑是在向上攀,膝盖明显在向前吃力。走,走,走,终于过了,前面两扇镂格朱门昭示了他们即将抵达的去处,悬匾上“观雨楼”三字气势不俗。
才到门前,两扇朱门訇然大开,一位儒冠长衣的文士悠然而出:“来了吗?等候多时了。”
“伯先生,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宣相,这位是伯先生。”
名动天下,会不会太夸张?听见对方道:“伯昊早闻宣相美誉,相见恨晚。”
才怪!宣隐澜敛身微礼:“宣某凡夫俗子,哪及先生仙风道骨?”仙风道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