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在重演还是回放巧合?是试图拨乱反正了么?是来接她这个误闯他人世界的人回去了么?她向前迈了一步
“姐姐!”停在她十步之外的蓝翎惊恐地叫,姐姐啊,要舍她而去。
“翎儿,出去罢,看住你的家人,暂时不要过这边来。”她后脊挺硬,仿佛如此,便可以使自己的心也硬了。不回头,不能回头,第二步
“姐姐,你忘了我们到了寰界是借了别人的身体替代了别人的灵魂么?你这样回去,万一你现在的躯体在时光隧道中遭到破损,而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你原来的躯体怎么办?”
“戎晅可以完整无虞地来回,我自然也可以,至少,我要试一试。”这个地方,她找了太久,在初至寰界时,她曾如此疯狂地寻找过它。怎会轻易放弃?第三步,第四步
“姐姐!”蓝翎泪作雨流,拿袖作帕毫无淑女气质地拭了又拭,总赶不过它喷涌的迅速。
“翎儿,”她泪悬于睫,声哽于喉,“好好照顾自己!”第七步,第八步
“姐姐!”跺足,咬唇,小脸已是梨花带雨。“翎儿求你,不要走,留下来。”
“翎儿,你长大了,为人妻,将为人母,你生命中最亲最爱的人都会陪着你,让姐姐走得安心,好不好?”第十步
“我不要!”掩着耳,闭着目,不愿听到决别的话,不愿看到决别的影。生离死别,人生最大悲事,而若这趟生离成真,与死别何异?时光隧道,不专为她们而开,自此,绝无见期。
“翎儿”与你共渡人生的人不是我啊只要两步,她便将置身月华的阴影中。
月下两人,一个面亭而立,背直如山;一个面山而泣,语不成声。离上心上秋,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淼儿!”忽有一人影飞奔而至,仓惶恐惧。
他为何会来?为何要来?刹那间,蓝翾几乎是重温了冰冷的刀刃割裂肉体的痛楚,猝然大喊:“不要过来!”
疾奔的人影在假山下戛然而止。
随后的厉鹞拥住泪人儿似的妻子,后者哭倒在丈夫怀中,他径自抱她而起,离了这伤心之地。
“淼儿,你,你来此做什么?”戎晅的声音是颤栗的,他有所觉,又不信所觉。当一直在暗中随护的钭溯来报懿翾夫人的离奇行踪时,那种只有在五里坡看见她血淋淋倒下时才有的恐惧再次攫获心神。会是他想的那样吗?会吗?会吗?会吗?
蓝翾缓缓回眸:“你怎么会来?”
他那堪与天上寒月一较光华的瞳眸惊疑不定,只管问:“你到底来此做什么?”
“我,”她微仰螓首,望那俯瞰尘世的皎皎明月,“我请月神送我回家。”
“淼儿,你在说什么?”忍住心悸,扬起双臂,诱出一个迷人的怀抱,“下来罢,你站得太高了。”
“阿晅,如果八年前的中秋夜,你不曾出宫祭母,便不会遇上伏击,也就不会误闯时空,我们也不会相逢。今天的你我,仍各自活在各自的时空里,仍是两个永远不会产生交集的个体。那样的我们,会不会比较好?”
“淼儿,如果从头来过,我仍愿受那几刀,挨那几掌,只要与你相识。在未遇你之前,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你救活了我,怎可能残忍的情愿不曾相识?”他大吼,吼出了此刻满心的惶惊,“你先下来说话,好么?”
“不好。”她与他四目相对,盈盈秋水读懂了他的寒月幽潭,“阿晅,谢谢你爱过我。未来的人生无论怎样,你的真心相待我都会记得。”
“淼儿,你下来,我们慢慢说,好么?”他不知疲倦地展开双臂。
“不好。”她苦笑,极苦,唇齿皆因这苦而僵涩,“放手吧,阿晅。”
“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如你在咎界时注定要回到寰界一般,我还是要回去的。”
“不!”戎晅怎能接受?甫要跃身,闻她幽幽道:
“这是对你我最好的结果。我永远无法接受我的丈夫有其她女人的事实,你唯一能做的,却是尽可能的出现在我的床上。而这你唯一能为我做的事情若为别的女人做了,她们尚会感恩,尚有满足,我却只会在意你的满园春色,在意你躺在别的女人床上的那些夜晚。长此以往,你会生厌,我会生倦,我不愿有朝一朝看到你厌烦了的目光,更不愿有朝一日会拿一张倦烦的面孔对你。”
“好,除了你,我不再亲近别的女人,除了你,我谁都不要!”只要她下来,只要她留下来!
她螓首微摇,“你做不到的。不要急着辨白,你的确做不到的。在五里坡你曾有类似的诺言,回来后,你可曾做到?于你来讲,她们是你理所当然可以享用的,你怎会放弃你理所当然的权利?记住,不要在情急之下对女人轻易承诺,你只是权宜之说,女人却会信以为真。我要的,你永远给不起。”
“我做到,做到了呀,淼儿,我没有再碰过她们,敬事房的宫簿可以佐证,我向月神发誓,我没有碰,没有碰她们”
做到了又如何?能有多久呢?一日、两日还是一月、两月?或者一年、两年?然后一切再循环往复,直至彼此生厌生倦?
眷恋地凝视着他在银色月华下雕塑般俊美的脸容,她的丈夫,她唯一爱过的男人,缠绕八年,真正的夫妻缘份不过一载光阴,中间,还掺了分隙离别。终究缘浅罢?那张脸渐渐朦胧,因为泪迷了双眼么?眨下蕴积的泪,依然模糊难辨,倏地,抬头望月,是月!
银白的月,涂上了一层赭红的色泽,将天与地由染成昏黄,万物因此不再清晰。此情此景,果然啊。缘尽于此。“阿晅,再见无期了!”她几乎能感觉到身边一股旋流的涌起,抬足迈出一步、两步
“不——”嘶厉的声起处,假山下人影飞起,扑向了那一柱由月泻下的诡光中的纤细人影。猝然间,一股强大的力量迎面反弹而来,迫使他的身形倒飞而出,待他脚步踉跄下站定,亭下,已空无一人。
“淼儿!”心碎成零落片片,神陷入地狱重重,“淼儿,淼儿——”
他的水人儿啊,他要他的水人儿啊“啊——”仰天哀恸嘶吼,喉间咸腥翻涌,压抑不及,一道艳红的血线喷薄而出
“王上!”
[第四卷:第十一章]
盛夏时节的淦都城,艳阳高炽,炙烤得繁华嚣嚷的云贾大街只余了旗牌招摇,忙里偷闲的芸芸众生,早躲在阴凉地喝茶嗑牙侃风月去了。
“三爷,听闻咱们宣相也爱喝茶是不是?”相对于街道上尘烟比人烟多的情形,四面开窗、通风送爽的茶楼里,上坐率有七八分。因为大多都是整条街上的相识,攀谈交流得甚是热闹快活。茶楼添茶送水的跑堂小二跑过一轮,凑在据闻有门路通晓贵人轶事的三爷附近问。
三爷道:“宣相是那等风雅名士,自是爱茶的了。”
有谁规定风雅必须与爱茶牵连的?没人追究三爷口中的语病,都只眼巴巴地盼着三爷有兴致说下去。他们这些位整日或为一口温饱奔走,或为全家营生操持的凡夫俗子,茶余饭后的消遣不就是达官贵人的趣闻轶事么。
“咱们这位宣相,可真是位传奇人物。十一年前,随王上南巡遭歹人劫持失踪达年余,脱困后才返回阏都,便碰上良南王意图作乱,他只是修书一封,那良南王竟没了动静,你说这宣相是不是称得上神人?”三爷啜一口茶水,似是在品咂好茶滋味,住口不语,四平八稳地端正姿态,对一干听众引耳就听的认真模样很满意,咳一声再续前言,“更令人叹服的,是他和才氏一党的斗智。那才氏一党依仗几代国戚,向来气焰嚣张。满朝文武也只有宣相有与其一较长短的胆识,想当年,不就是宣相审判监斩了才国舅。”
“对,那才国舅当年是个街头霸王,抢人女儿,占人妻妾,坏事做尽。满城的巡街御史见了他都做睁眼瞎子,逃得比老鼠还快。”顶着一个酒槽鼻的酒馆老板磨牙霍霍,想必往时受了口中所谈之人的不少窝囊气。
“是,是,也就宣相敢整治他,当街一通好打,在家乖乖躺了三月,他老子只得设法将他弄到军中,原本想着在里面混上几年,也好有个捞官的资本。”又有知情者掺和一嘴。
三爷并不以旁人夺去自己的口舌之欲为忤,待大家说得渴了饮茶当口,接言道:“合该这才国舅其命该绝,在军中又犯了事,宣相为民除害,斩了那畜牲的脑袋。不过,也因此,宣相和才氏一党结下了更深的怨怼。那才王后、才国丈又岂是肯善罢干休的?宣相失踪期间,才氏一党极尽打压宣相在朝中的势力,亏得这宣相防患于未然,少壮派各士均非等闲之辈,王上又有所偏持,两方竟也难分胜负。你说,这宣相人不在此,却仍然能立于不败之地,是不是够高段?”
“是,是”众人附和。
“十年前,王上误食番邦贡品而龙体抱恙,那王后欲借机发难,铲除拥护宣相的少壮派。好在宣相及时返回,调用京畿卫队护卫了王上安全,并在两年后彻底褫夺了才族近百年的荣华富贵,那才王后也成了前王后。”贵人的前尘往事啊,波澜壮阔,三爷吃茶如吃酒,熏然欲醉。
“这十年,王上龙体一直欠安,要不是有宣相在,咱淦国内忧外患,说不得早要战火给烧个七零八落,咱们哪会有今儿个这安生日子过?”
“是呵,是呵,宣相真乃淦国第一人呐。”
“是呵”
“是”
**
“相爷,冰取过来了,可是要放在这边的么?”黄帽小厮顶着满头满脑的汗珠子,双手端捧着的木盆里,是才从冰库里凿下的冰砖。好一个冷热两重天。
一袭白衣,一柄折扇的主子回以一记扇柄:“闷小子,相爷我教你取冰是放着好看的?没看见酸梅汤在那边守了多时,还不给相爷我冰上!”
小厮一边揉着并不痛只觉痒的脑门,一边乖乖照主子吩咐行事。
“嘻~~”亭中坐着的另一位绿衣簪花的美妇好乐,“相公,何时,也见了你怕热?”
“正是眼下。”白衣纤尘不染,肤白如雪,眸透优雅的“相公”喝过下人递过的解暑物,摇头大赞,“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美妇笑颜愈艳,道:“教外人看到名满天下的宣相喝一口酸梅汤也会满足成这副模样,该是如何地难以置信和伤心失望呢?”
“唉~~真是烦恼呢,十年如一日地受人爱戴拥护,你一介凡人想必无法体会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悲哀吧?”
“是呀,是呀,”美妇抚掌,“不过,能伴在一个恁地杰出的相公身边,为妻的也与有荣焉的不是?”
精致五官忽地揪成一团,痛心疾首,“夫人,你当真要要了为夫的命么?明明你已经红杏出墙不要我这个苦命相公了,还敢提你我的夫妻之名?”
“哈!”美妇捧场地拍手,“哪又是谁敢背着为妻率先有了别人?你不仁,我便不义,难不成我还真要为你傻呆呆地守活寡不成?”
“有志气,有魄力,我喜欢,不过”清丽美眸透出那么一丝不怀好意,“我记得,当初有人可是对当今的大人物心存仰慕的喔。为何到最后,移情别恋了呢?”
“宣隐澜!”美妇拍案而起,一张粉脸摆明是恼羞成怒,“你再敢提本夫人那一桩丢人现眼的荒唐事,本夫人定不饶你!”
“呀呀呀,苗苗娘子,小生怕怕,怕怕哟。还望娘子饶了小生则个”
“相爷!”相府管事快步颠来,在亭外立下。
“说。”整冠理袍,好一派华贵优雅。
“才大人,不,才国丈在相府门外,嚷着要见相爷。”
“不见。”轻摆折扇,状似悠闲,丽滟水眸却倏地凝水成冰。
“可是”
“相爷说不见,是给管事你质疑的么?那姓才的老匹夫再敢上门,给我乱棍打出去!”苗苗粉脸恨意陡起,厉声道。
“是!”管事不敢再有迟疑,迅速在主子们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苗苗素手成拳,恨恨道:“那姓才的老匹夫不能杀的么?”
“杀了他,岂不便宜了他?”世间最能折磨一个的刑法,不是令他死,记得,当初曾有一个女人有过类似的言谈,当时的她,尚不以为然。
“你进宫探望王上时可能看见才矜?”
“那才矜看见本相,只是恨愈恨,怨愈怨,本相乃厚道仁义之人,岂会做那伤人的勾当?”
“如果当初”苗苗想起自己与王后当年的巾帕之谊,不免三分惆怅。
“你呀你,既恨才如廉入骨,又怜王后凄楚,如果当初不废了后位,又如何能扳倒才家?而当初,一心置我死地的人,除了才如廉,那才矜也难脱得干净。她只不过不再是王后而已,比起姝儿,至少她还活着。”
姝儿苗苗忆起了那个曾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可怜人儿,泫然欲泣。
姝儿,是她们永远的痛。一条如花似玉的生命啊,前一日晚上尚在灯下满怀着将为人妇的欣悦绣缝嫁衣,翌日,以一个女人最无尊严的方式死去。令曾经朝夕相处的她们伤心欲绝,亦恨意如海,所以,曾枝大叶阔根深的才家,近百年的显赫家世,成了淦国的一页历史。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说之前于这话的理解尚存在于字面上,那么姝儿事件之后,她明白了,宣隐澜建立的传奇,原来也是由恁多人的生命祭奠而成。自那时,原就无意深恋官场的宣相,去意笃定,多年来,亦在积极筹措中。
“相爷,信到了!”相府管事去而复返,这一回,手里举着一偌大信札,小跑着来。
苗苗颇无淑女气质地撇撇小嘴,“宣相每月一次的‘蝶双飞’?”
“有意见?”宣隐澜摆袍踱出,掠过管事,拿着那巨信,走人。
“才怪。”苗苗抚抚云鬓,弄弄袖襟,心下,又不自禁地对那个男人致上十二万分地同情。任谁爱上她,都是会苦恼万分的吧?而那个男人的苦恼,可以车载斗量的吧?十年,十年啊,贴着一对蝶儿的信札从未间断,而这个女人,却不见有过斗点松动。要说当年那个男人曾经有过混帐时刻,相信现下宣相的作为也足以折磨得一个男人心灰意冷了罢?
如今,给了宣隐澜顶级尊荣的男人每日最多只能保持四至五个时辰的清醒,曾使她滞留异地一年未归的男人远在千里翘首以待,而她,似乎哪边都不准备靠拢,一个人走得强定安稳,如此强势,也只有足够强大的男人才敢受教罢?
*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宣隐澜哼着睽违原版已久的歌谣,拆了信,料想中隽劲遒逸的字体跃睑而入:“淼儿吾爱:近日可好?”
果然,如往常无二,不谈风花雪月,不谈离情别绪;更不谈两国纠葛,十几页的厚度,全然是日常琐细,那男人,有意向唐僧看齐吗?
翎儿信中曾提,那男人,在那一夜后,吐血倒地,在病榻上卧了月余,这十年的书信中,却不曾就此有过只言片语,他,是存心要她心存一丝歉疚的么?这一纸教苗苗谑为“蝶双飞”的鸿雁传书,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维系,而一旦宣隐澜归隐,将无以为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们,是该如此的罢?
*
十年生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