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慢慢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小声说:
“你要健健康康地活着,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知道吗?”
…………
……
近日地府还算太平,孽障台上干干净净没几缕幽魂。
月满南楼,苔痕裹石,莹莹寒光摇动水池。我最后一缕幽魂在阴祭池上方飘来荡去,奄奄一息地飘了二十九天,才总算允许亲属探望。
远远走来一个白色人影。
波光倒映在谢必安白净的脸上,看那装束应该是刚当差回来。他看了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上次在丞相府,你真是把我范兄的胆都快吓破了。我也从来没见过女人这么凶狠的模样,真是名副其实的母夜叉。”
我料想自己此时披头散发的模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便只在空中对他笑笑,没说话。
谢必安抬头看着我,道:“阎王爷派人洗了他们的记忆,那天看见你和范兄的活人都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了。”
“嗯。”
“托福你还有个能耐的爹,可以不必去无间地狱打一趟了,但你还要在这里待二十天,才能回幽都。”
“嗯。”
“至于你弟弟,你不用再担心了。花公子直接去和丰都大帝谈了这事,保了他的命。而且,花公子还让个仙人老友去给皇上托梦,让他好好照应东方策,现在你弟弟已经被接到皇宫里去了。”
我用力点点头:“嗯。”
“不过,十年内你也不能去阳间看你弟弟。”
“……十年?”
“十年内你不能投胎,也不能再在官府当差,这是最轻的惩罚。”
“……嗯。”
谢必安盯着我半晌,突然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过一会儿小王爷和颜姬就来看你,我二十天后再来接你。”
扔下这句话他便走了。
其实我还想问点其他事,想了很久,却还是没叫住他。
七七四十九天期满,我总算回了停云阁。
少卿是过来探望我最多的人,但我回去以后,他依然是最激动的一个。我还没来得及和老爹说话,他已扑过来赏了我个热情的拥抱,并把感动的泪水擦在我的脸上:“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所幸你算是提前回来了,为父还能赶得上投胎追你娘亲。”老爹直接把少卿拖走,拍拍我的肩,“生死有命,你何苦强求。你啊,就是太宠策儿。差点害死自己。”
“爹您真是策儿的亲爹么?”我一脸鄙夷。
老爹一下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颜姬却在一旁玩弄着银色的发梢:“娘子真是吞了枯炭黑了良心,岳父这么说,不正是因为更向着你么。”
老爹板着脸:“我是不乐意这臭丫头欠别人太多人情,别扯臊!”
颜姬毫不畏惧地扭扭脖子:“她还能欠谁的人情啊?”
“自然是花公子,这回得多亏花公子帮忙,不然啊,你现在已经被煎锅炸成干油了!”爹用力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指了指墙角的花子箫,“还不赶紧去道谢!”
从进房门那一刻起我都没少偷瞄花子箫。他从一开始就在默背一口冻石鼎上的诗,然后把诗摘抄到一叠松花笺上,那么专注的模样仿佛房间里就他一个人。直到爹这样提点了,他才应声抬起头来,冲我们彬彬有礼一笑:“夫妻本是一寸同心缕,这点事再计较便太见外了。”
“也罢,有什么私房话留给你们小俩口自己谈,为父便不再插手了。”老爹拍拍我的背,那两下我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带劲。
花子箫倒还真是个把体面的人,从我们和他说话后,他便不再捣腾花笺,哪怕我们同其他人说话,他也只是含笑看着我们。直到老爹神神叨叨地把另外三个夫君一一叮嘱,最后却把他们都带去打麻将后,他才收拾好手里的东西:
“娘子,等你没事了来我房里一下,我有东西想给你。”
我赶紧去厨房泡了一壶茶,用的是旧年望乡台积存的雨水。然后回房研碎了紫茉莉花胭脂香料,在面上扑了扑,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才下楼去敲了敲花子箫的门。
“请进。”
闻声后推门而入,花子箫刚放下案上的兔毫笔。
“没事,你忙,不必管我。”我把泡好的茶放在他旁边。
茶香四溢,花子箫重新拿起笔,轻吸一口气:“这六安瓜片泡得很有讲究。”
果然和必安说的一样,千年老鬼不好对付,这么淡的味道都能闻出来。他扶着右手袖子,在花笺上题完整句诗,然后将它放在一边。
“花笺是你自己做的?”
“是。”花子箫立即谦恭地站到一旁,“娘子要不要也来题字玩玩?”
我看了看案上的花笺,颜色有葱绿、胭脂、广花、桃红,花样有寒梅、百叶红、金玲、栗玉,都做得相当新异。
满院冷烟,梨花落案,风软了撒花石青帘。脑中几乎立刻就有了作诗灵感,但看了一眼花子箫,我提了笔,写下的却是李商隐的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花子箫在我身侧垂头读出诗句,又道:“娘子好字。”
“和花公子比,怕是蒹葭倚玉树了。”
听见我如此称呼他,花子箫好像也没太大反应。我为他的淡漠懊恼,但转眼又恨自己不争气,明明想和他保持距离,却又期盼他有所反应,真是连自己都有些厌烦。
我清了清喉咙道:“我先帮花公子倒杯茶罢。”
我转身为他沏茶的时候,他也从窗边端来一个大荷叶式的翠玉盘,里面装满了折枝桃花。
“娘子,这是我想送你的东西。昨天我看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想你今天便会回来,折了一些给你。”他把花枝取下来,抖了抖花瓣,“我替你别上?”
“……嗯。”我的头垂得很低,眼睛突突跳得很难受。
他取下我的金钗放在砚台上,替我轻轻插上了桃花枝,扶了扶我的发髻,微微一笑:“真好看。”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在春雾中如梦似幻。我忍不住了,又抽了一张花笺,在上面写下刚才想到的诗。这过程中我的头发滑了下来,花子箫靠近了一些,把我的发拨到背后,然后顺着我的动作一字一句念道:
“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娘子这诗不错,我也献丑了。”
而后持笔,也抽花笺在上面题了诗:
谁道寒雪太无情,一年一归最痴心。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这不解风情的混账,他根本就没看懂我的意思!!
我如何都想不到,花子箫搁了笔居然说的又是另一码事:“娘子,这一回我已尽了力,但丰都大帝说你若不现身还好,现了身,十年阴狱如何都不能免。”
“是么。”完全无力回答他。
“阴间十年。你可有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没想好。我提督的差事也丢了,接下来恐怕得想办法挣钱混满这十年了。”
“十年如此漫长,岂是说混就混的。”花子箫轻轻笑了,“室人之事想好如何处理妥当了么。”
“少卿想必是会提前投胎的,颜姬过些日子可能也会回他的狐狸窝。可能十年内只跟必安处得久些,毕竟他在地府里当差。”我盯着花笺,停了一下又道,“至于花公子的事,还是请自己定夺。”
花子箫应了一声,竟也跟着我一起看向花笺,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道:“我还是喜欢娘子的诗。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真不错。”
此时他这样□裸地把诗念出来,就像是一颗心都被剖开了摆在面前。我鼻尖有些发酸,却转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无奈春华有情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华。”
“春华随流水……”花子箫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重复着,“一随十年么。”
我深深埋下了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不想再一次被他冷漠地推开。可是再次抬头时,却正巧迎上了他勾下头的脸,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后退,嘴唇已经被他吻住。
他紧紧地扣住我的手和腰,像是疯了一样狂吻着我,不时还像是在发泄怨恨一般,在我嘴唇上咬了几下,然后顺势吻到我的颈项。
“你……你这是……”我呼吸混乱,很是错愕。
“我不管了。”他贴在我的颈间含糊不清地说道,“媚媚,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细吻如初夏的暴雨,密集地顺势往下落……
后来,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部都被打散在地,墨水溅满了石青的软帘、落地的裙衫。他褪去我的衣衫,又抱我上桌。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失控的模样,汗水染湿了彼此的胸膛,在花笺上、大片的生宣上晕开。
其中一张花笺上的字也糊了,糊的是花子箫之前题写的八个字:
一寸芳心,十年醉梦。
第十二章碧烟(一)
春夜短,幽梦断。
环顾四周,窗外丁香吐艳,水灯如雾,房仍是那张床;窑茶杯仍留着六安瓜片的茶垢,可是身边却早已空无一人。桌上的炉瓶三事楚楚有致。唯一不同的,是顺着窗花落下的满桌花瓣。
身体仍有不适,但我还是穿好衣服起来,一人去了侧厅,准备用早膳。刚一跨入门,却看见谢必安和汤少卿做在餐桌旁用餐,往餐盘里两个碗里舀粥的是早已穿戴好的花子萧。
一见我进来了,花子萧微微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看了一眼碗里的粥,对我欲言又止,又对另外两人道:“那我先回房了。”
“好。”少卿大口喝着粥,随口答道。
谢必安看了我一眼,又笑着用汤勺拨了拨粥:“花公子,你这么做就不对了。娘子刚一来你就叫走,会不会太失礼了?而且我知道你一个人可以吃两碗,但她刚起来,你是不是应该先给她一碗?”
花子萧这才把碗放下,坐在桌旁。我也在他旁边坐下,满脑子都是昨夜春宵一度的回忆,饭也吃得很是走神。花子萧也一直埋头吃饭,并不多言。他虽然性情温润如玉,却很少如此拘谨。谢必安那双细长眼朝我们扫来扫去,弄得我更紧张了。
整个用膳过程是悄无声息,唯一的声音,便是少卿对食物的点评——倘若目光也能变成刀子,那还有谢必安眼刀唰唰唰的飞射声。
饭后,少卿一如既往地在我身上蹭了一下才离开。
谢必安站起来,也准备去当差了。
“掩耳盗铃不妥。”他用哭丧棒敲了敲手心,嘴角有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不妥。”
本想只有我和花子萧,气氛会变得更僵。但他指了指我的空碗,温言道:“娘子,我再给你盛一碗?”
“哦,好。”我把碗递给他。
他去盛了汤,又重新回到我身边坐下:“待你吃完,我也出去有事。”
听见他这么说,我心里又是咯噔一声,想起了上一次被他丢在家里等一天的事。但还是没多话,只笑着点点头,飞快喝完碗里的粥,然后起身打算送他出门。
“我房门没锁,若是无聊,可以到我房间里看书、作画或抚琴。”他也跟着站起来,“媚媚,不用送我出去了,我会尽早回来。”
“好。”
心情稍微好些了,但他走了以后,心里还是有一阵难言的空落。
招呼吓人打点了一下家中琐事,我到他房里去,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把他的筝放在桌上,将双手放上去。
窗外一片桃红锦绣,繁花落满弦头。我单手弹起了那首梦中熟悉的曲子,因为不够熟悉,还是有几个错音,弹得也很小声。停了一会儿,刚继续了又一个音,忽然,另一只年轻男子的手也放在了琴上。
我吓了一跳,抬头却正巧对上了花子萧的目光。
“怎么……你这才出去多久?”
“因为很想念媚媚,所以早些回来了。”他对我,依旧很是相敬如宾。但每一个字都让我心乱如麻。
“把这首曲子弹完吧。”
我点点头,顺着他指尖优雅的动作,缓缓拨动琴弦。
琴声切切,完顷如水。昵昵情意,碧落天高。
他另一只手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直至一曲终了,他弹琴的手也覆住了我的手,收回了胳膊,拦腰抱住我,把我整个人都禁锢在他的怀中。
红窗像是方形的画框,把满园桃李春色图裱了起来。
我低声道:“子萧。”
“嗯。”也不知是否拥抱太过用力,他似乎不想多言。
而我也说不出心中所想。
只是觉得落花无尽凄凉,更不愿意再多喜欢他一分。
因为直至这一刻,我忽然发现,无间地狱那些血腥恶心的场景,也不是那么恐怖了。而这种想法本身,却最令人害怕。
晚上,路过谢必安得卧房,知道他一向睡得早,我特意放轻了脚步。但还没从门前走过,已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大喊。
我赶紧推开门,进去看发生了什么状况。谁知前脚刚一迈进门,必安已飞速坐起,在床铺周围摸索,一把捞过床头的哭丧棒,抱在怀里,仿佛抱孩子般谨慎,微弓着背,背脊颤抖。他情绪不稳,居然一直没留意到我进房。直到我走过去,轻拍了他的肩,他才抬起头,惶然地看着我。
“必安……你,你还好吧?”我小声道。
必安征忪片刻,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无妨,不过做了个噩梦。”
他大梦初醒,吁了一口气,又把哭丧棒放回枕旁,轻咳了两声,丝毫不觉尴尬:“我还道你和花公子似水如鱼一条藤儿,几天内不大会分开了。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晃悠,不想他?”
本想安慰的话都被他硬堵了回去。
“你没事就好,我先回去歇着了。”
“娘子。”
听他继续说话,我停了下来。他又道:“曾有人献楚庄王一名琴,名‘绕梁’。得到‘绕梁’后,他便不理朝政,把国事家事都抛在了脑后。幸而他的妃子樊姬及时劝阻,说夏桀酷爱妹喜之色,而后国破家亡。楚庄王如梦初醒,命人毁琴。”
说到这,他抬眼看了看我:“楚庄王与‘绕梁’,你比较想成为哪一个?”
我笑道:“这问题问得奇了,任谁选,都会选楚庄王吧?”
必安亦浅浅一笑:“言之有理。”
听他说了那么一通胡话,我还道他是有心事。直到半个时辰后,颜姬发现他病倒在门前,把我们所有人都闹了起来,我才知道,他那一出,完全是因烧糊涂了。
打头一回知道,原来鬼也是可以发烧的。下人们忙里忙外为必安熬药煲汤,我、颜姬。少卿还有子萧在旁边照应。
我拧了一把毛巾,盖在必安额上。他却猛地握住我的手,把我吓了一跳。
“碧烟,碧烟……”他痛苦地呻吟着,眉毛皱成深深的川字,“碧烟……碧烟……”
这下我可糊涂了,转眼看了看身后的颜姬和花子萧,颜姬和少卿摇摇脑袋表示不解,花子萧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们。
丢了差事的是我,他们还有事要忙。于是,我把他们俩打发出去,自己留下来照顾必安。必安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碧烟这俩字起码也叫了有千百次。但除了这个,他也没说别的。
傍晚时分,他的烧退了一些,才完全沉睡过去。我去招呼厨子备膳,一路问家丁丫鬟们是否知道何为碧烟,大家都摇头说不知。直到我连厨子也都问了个遍,花府过来帮衬的老家丁才说道:“东方姑娘。这问题你别问了,没人会回答的。”
我立即掉过头去:“为什么?”
“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若真想知道,每个月初一和十五清晨到幽都北门候着,会有一个雕空紫檀板的马车罩着藏青幔子小停片刻,那商家必然不知你弃官了,你可用提督的身份去盘查他车里的货,多半能问出点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