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实:业余爱好者的专业研究(1)
——萧让的《武则天——女皇之路》
孟宪实
每个人都是自己历史的见证人,然而不是每个人都会为历史作证。为历史作证,现在属于一个特定的人群,一般叫做历史学界。如今的历史学界是一个专业,是一个职业的圈子。从业者经过漫长的专业教育,博士之后还有博士后,四年、六年甚至十多年。这样的教育历程,把这个圈子牢牢地锁定,加上那些只有圈内人才能看懂的用语和词汇,文章艰涩得让意志力倍感煎熬,于是这个圈子让外人看上去神秘而遥远。
近代以来,史学职业化和史学功能社会化本来应该同步前进。在中国,前一个进程很快完成,而后一个过程的完成却是姗姗来迟。史学职业化,一个史学界迅速组建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史学与文学分家很彻底,民间史学正式被打入十八层地域,在现有的史学圈子里,再也没有民间史学的容身之地。史学与文学分家,民间史学归类于文学,所以民间史学差不多被彻底消灭。一方面,历史小说化泛滥,这类作品中再也看不到历史的影子,民间对历史的需要完全不能指望这样的作品。另一方面,非小说的历史通俗写作,在中国长期处于空白状态,除非专门写给孩子看的历史故事也算在内。社会对史学的需要,本来应该由史学界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来的,因为史学的职业化是社会分工的产物,史学界满足社会的史学需要是分内职责。但是,因为两个原因导致史学职业化的同时,社会化的职能没有跟上,一是史学没有清晰地脱离原来的政治化传统,二是读书为高的社会意识依然顽强存在。史学圈子宁愿被孤立,也愿意保持象牙塔的自我崇高。
最近的一些文化现象呈现出很不同的景观,史学的社会化正在史学圈外大踏步地前进。随着网络的兴起,社会上的史学爱好者得以在网络世界一显身手,不仅爱好者的史学网站层出不穷,网络推崇出来的历史写手也拔地而起,冲进传统媒体攻城略地。历史学应该提供给社会的非虚构历史描述作品,如今正在被历史学界之外的业余爱好者攻占,不仅如此,网络上的历史研究也蔚然成风,很多业余的历史爱好者,正在中规中矩地展开历史研究。他们属于业余选手,却有业余选手的优势。他们是爱好,是兴趣所致,他们对历史比仅仅因为读了历史博士、无法别处择业的历史圈内人更有信心,更有信念,甚至更敬历史学之业。当然,他们更少历史学圈内的规矩,更自由奔放,更随心所欲,更能表现历史学应有的辽阔空间。
网络世界的历史写手,应该以当年明月最有影响,他的《明朝那些事儿》系列,出售的数量已经超过了近现代明史研究出版物的总和。未来一代从事明史研究的学者,最初对明史的印象一定不是从孟森开始,也不会是从郑天挺先生开始,他们一定是从当年明月开始。历史研究同其他研究一样,兴趣理应成为第一动力,而尊重历史的历史描述性作品,正在如此这般地为未来的历史学界培育社会基础。
萧让也是从网络世界拼杀出来的业余历史研究者。她和她的朋友们因为对唐代的历史文化有浓厚的兴趣,创办了“沉醉唐风”网站,朋友们一起收集唐代资料,讨论唐代问题,撰写唐史文章。萧让也在“天涯”网站的谈史栏目中当版主,发表相关的帖子,点评别人的作品。她撰写的《武则天——女皇之路》,本来也是网络作品,受到了网友的热情追捧,点击率表明人气甚旺。大约用了两年的时间,这部研究武则天的著作终于完成,如今要走出网络,正式出版。其实,网络作品夭折者是绝大多数,没能坚持,或者很少支持,都会导致网络作品尤其是这类长篇的研究性著作半途而废。网络世界的读者都是隐身的,他们批评起别人的作品来,向来刺刀见红。所以,一旦经受住网络世界魔鬼式的考验,著作的基本面就可以宣布大功告成了。
知道网络世界正在流传这部《女皇之路》已经有些时候了,但对于作者却一无所知。有一次蒙曼跟我说,萧让是一个学金融的女生,我才多少知道了一点。不过,由此可以证明,网络世界以外的人,也在暗中关注萧让。最初,我在网上阅读过《女皇之路》的部分内容,本来以为是历史小说,看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是部很认真的研究著作。但是,我并没有一口气读完,因为网上阅读有一些问题。在网上发表这种长篇著作,其实是连载性质,阅读的时候必须长期在跟帖的汪洋大海中跋涉,这不仅造成一定的阅读障碍,也在时间上需要更多地投入。所以,一直以来就希望读到《女皇之路》的全本和净本。我最近也在进行相关的阅读和研究,想读《女皇之路》是希望不要错过其中的精彩。没有想到,一次偶然的谈话,竟然让我宿愿得偿。陈静是人民大学的毕业生,学的是新闻,但听过我的课。一次闲谈,我说到萧让的《女皇之路》,不想她竟然也是“沉醉唐风”中人,并且是萧让的朋友。这可真有蓦然回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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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实:业余爱好者的专业研究(2)
我很快读完了这部四十万字的《女皇之路》书稿,十分舒服,如沐春风。近代史学职业化以后,考据式的研究成为史学主流,描述性的著作边缘化,与此同时是文史分家。到后来,史学追求科学化,研究的文字越发艰涩,甚至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地步。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反正阅读量有限,都以小圈子为对象,所以如同暗语一样的研究文体,真是让人想爱都难。《女皇之路》是写给朋友的,首先是网络世界的朋友,所以文字风格爽朗,简明轻快,有的时候又调皮又时尚。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文字,因为倒退十年,这样的文字不可想象。问题意识当然有时代性的问题,文风难道没有时代性?多少年以后,人们总结二十一世纪的史学著作,就文风而言,有没有可能举证《女皇之路》为代表呢?不是没有可能。首先在文字上让人容易接受,这是史学社会化的必备前提。为社会服务,但是民众却读不懂,这是近代以来中国史学的一个很大症结。萧让的《女皇之路》是否由此开辟了一条史学新路呢?对此,我甚有期待。
历史研究必须面对历史资料,这是人所共知的。看得出来,萧让研究武则天,阅读了大量的历史资料,比较各种史书记载的文字,选择更合理的解释,提出自己的分析,这些萧让的研究与其他研究者没有不同。我看一些网络的史学研究,经常能发现他们因为十分强调自己的独特观点,甚是不免强词夺理。其实,我们已经远离了唐朝,唐朝对于我们没有切身的利益问题,所以保持从容不迫,不仅是风度,也应该是心理。萧让的研究,就是很从容的。她一点都不极端,摆事实讲道理,温文尔雅。历史是公共的,历史人物是公共的,面对着大家共同的研究对象,如同参加一次盛宴,为什么要急不可待呢?萧让的研究风度,让人感觉到她的研究心态,细雨微风,润物无声。浮躁病在史学圈子内部同样流行,每年论文数量不断增长,但是研究质量却无法同比例增长,因为研究工作,数量从来不代表品质。扪心自问,萧让这样平和的研究心态,即使在职业历史学内部,也应该属于凤毛麟角。或许,正是因为她是业余研究,没有考核压力,才能够如此。想想近代以前,那么多今天可以称作学者的人,当时不都是业余的吗。
萧让的《女皇之路》是十分专业的。所谓专业,这里是指在讨论问题时尊重前人的研究成果。一般描述性历史著作,在业余爱好者中间,最缺乏的就是对前人研究的了解和尊重。历史在中国实在是一门古老的学问,很多问题前人都有过讨论。初学者研究一个问题,往往就史料说话,而忘记别人的研究。其实,历史的研究,不仅需要解释史料,还需要跟同行对话。衡量一步史学著作,史料掌握是基础,研究信息的掌握是前提,否则根本谈不上研究。历史爱好者的研究,最大的缺憾通常不是史料问题,往往是对前人研究信息的掌握方面的问题。如果从心里就漠视别人的研究,那就根本丧失了研究的基本立场。萧让的《女皇之路》让我最感意外的是她对前人研究的熟悉和尊重。她的著作中,到处都在讨论,都在跟同一领域的研究者讨论。她的著作是有专业注释的,而从她的讨论到她的注释,都表明她对于武则天的研究,已经站在了专业研究的前列。
比较《明朝那些事儿》,萧让的《女皇之路》一定会更让历史学界惊喜。当年明月的明朝作品,主要还是描述性的,其中所讨论问题也多数属于自我设定的问题。《女皇之路》不同,研究武则天的著作很多,萧让不想绕过这些研究独自发言,所以她的著作每有学术回应。对于武则天的研究,我也有一些心得。萧让的观点,有的我同意,有的也不敢同意。但是,我却从内心里感到高兴,有这样的业余研究者出现,至少是对历史学的一种肯定。
随着《女皇之路》的出版,萧让的历史研究成功,是否能够带动网络的历史研究呢?我想一定会的。而作为历史从业人员,我十分希望以网络为代表的社会史学研究的蓬勃发展,因为从此以后,业余的研究和专业的研究就会更好的互动和弥补,这对于史学研究的健康发展,无疑是大有益处的。对于近代以来中国史学的社会化问题,我以为,萧让可以成为一个代表:社会等不及历史学界的社会服务了,他们自己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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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实:业余爱好者的专业研究(3)
前不久,蒙曼在百家讲坛的讲稿以《蒙曼说唐:武则天》为标题正式出版发行,现在网络世界的史学明星萧让又推出《武则天——女皇之路》。两个年轻的女学者,围绕着古老的女皇话题,观点交织缠绕在所难免,学术的刀光剑影,异彩纷呈。三个女人(武则天、蒙曼、萧让,哈,有一点八卦的意思)一台戏,现在开锣。我们且等着鼓掌吧。
前言 谁主沉浮(1)
遥想盛唐,多少繁华。这不仅在于国力的强盛、文化的灿烂,更表现为精神风貌的昂扬自信,以及人物的俊逸与风流。绝代君王如太宗武皇,名将良相如李靖李泌,天才诗人如李白杜甫,高僧大儒如玄奘韩愈……他们的名字便是一段传奇,一个神话,与那个云蒸霞蔚的时代一起,沉淀为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永远的珍藏与骄傲。人生意气唐时代。当我们为美轮美奂的大唐盛世赞叹不已的时候,也不禁会沉思这样一个问题:历史由谁创造?兴衰由谁主宰?
古中国的先哲们把这归因于“天道”,冥冥中自有一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在推动着历史的车轮,见证着尘世间一切生死荣枯。“天命当兴”、“气数已尽”,这样沉重宿命的话语,一直回荡在华夏历史数千年的时空之中。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便曾对着乌江的滔滔逝水,发出过“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慨叹。纵然英雄盖世,无奈形势比人强的苍凉与悲壮,弥漫着一页页的青史黄卷。然而,在中国历史上,也从来都不缺另一种声音,那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激越呼声,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狂放自信。于是,有人匍匐在天命的脚下,为不可揣度的天意而惶惧颤栗;有人更改名字称号以顺应天命,期望能由此带来非分的功名和富贵;但也有这么一些人,他们自己创造预言,编织谶纬,一把扯过天命来为自己服务。不同的性格,构筑起不同的人生,也为历史的发展,平添了无数莫测的变化。是的,历史人物都有他的局限性,都不能超越他所在的大环境,但的确有这么一些人,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自己的命运,甚至他人的命运。他们不能战胜“命”,但却能把握“运”,他们不能超越时代,但他们成功地超越了自我。
武则天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尽可以分析说是唐代社会对于妇女的宽容让她有了出位的条件,或者说是高宗身体不好才给了她机会,或者干脆说是长期受压抑的庶族地主要夺取政权,所以把她推到了前台,但无可否认的是,她的成功至少有七成应归结于她自己非凡的才能和手段。她的从政之路血腥残忍而又充满传奇色彩,留下的评价也是毁誉不一,但不管你是崇拜她还是唾弃她,都无法不正视她的存在。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在她前面,有不少掌握实权的皇后太后,但都没有这样的胆量改换旗号正式称帝,在她身后,也有无数效颦者跃跃欲试,但即使是在妇女地位较高的唐代,也再没有人能问鼎成功。这段历史一直让我很感兴趣,初中时曾经写过一首关于唐朝的拙劣小诗,其中有这么几句:“则天回首紫微暗,独坐金殿称风流。当世多少奇男子,对此莫敢不低头。”有时候真的很好奇,想知道这个在千百年后依然让很多人感觉尴尬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又是怎么样的。她的身边,有祖父被她杀害却终身为她尽忠的上官婉儿,心向李唐但还是为武周劳心竭力的狄仁杰,倍受疼爱、老公却被她活活饿死的太平公主,这些人是怎样看她,对她又怀有怎样的情感呢?这真是很有趣的事。历史的魅力,就在于它给了你一个简单的框架,同时又留给你无限想象的空间吧!
然而隔了一千多年的风烟再来检视这个青史中的女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现实政治服务,向来是中国官方史学的基本特点,但对于武则天来说,事情甚至更为复杂。首先在于太宗高宗时期的史官许敬宗,其修史一向让人评价不高,比如太宗曾经赐《威凤赋》给长孙无忌,他写成给尉迟敬德,因为敬德是他的儿女亲家,长孙无忌却是他的政敌。因此许敬宗刚一去世,便出现了要求删改实录中不实之处的呼声,并且立即得到了唐高宗本人的赞同并付诸实行。(见《旧唐书·许敬宗传》)因此,如今我们看到的太宗后期及高宗时代的政争,面目已经十分模糊,对于武则天的崛起过程,也就充满了各种猜测。
前言 谁主沉浮(2)
其二、武则天以周代唐女主天下殊为不易,与儒家伦理传统道理相悖,为宣扬自己的“君权神授”和“王者不死”进行了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留下了大量真真假假的传说故事,无论是她的名字,还是出生甚至死后立碑,都流传着各种说法,甚至可以说她的一生都笼罩在神话和传说之中。
其三、封建史家对于她的描述很可能是不公平的。比如《资治通鉴》里面就充斥着一些自相矛盾的说法。流传甚广的武则天怕猫的故事,说她残酷迫害王皇后和萧淑妃,萧淑妃临死之前大声诅咒来世必化为猫,武则天为鼠,生生扼其喉。据说武则天被这样狠毒的诅咒吓怕,自此宫中永不养猫。然而同样是《通鉴》,又记载了长寿元年武则天如何调教猫和鹦鹉和平相处,并在大臣面前显摆,结果猫当场把鹦鹉给吃了,让她十分尴尬。大量妖魔化的记载,形形色色的传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其四、建国之后,对于武则天的评价仍然是变化无常的。五十年代,史学界对武则天是基本否定的,岑仲勉的《隋唐史》说武则天在位二十一年,“实无丝毫政绩可记”。六十年代,情势为之一变。郭沫若连续发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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