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水是个镇。
大镇。
临近江边最大的镇。
而这个镇子还有一个最出名的地方——山匪多。
此地临江,滩险山多,一个山头就是一股山匪势力,当然,如果入了江,这些山匪就会立刻变成江匪。
对于一个镇子来说,有这么多山匪其实并不应该。
因为对于山匪来说,应该在更富庶的地区扎根才能获得最大的实惠,可是奇怪的就是,这一片就是山匪多,越来越多。没有道理地一天比一天多。
但是也不见他们真的下山来抢什么钱粮,或者是站大在道上喊什么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话,他们都很有规律地在江上来往,有时候接些生意,其余时候就在山里呆着,没人知道他们在山里不劫道的时候都在忙什么。
也曾经有生活不下去的老百姓打算进山去投靠山匪,但是去了的就没有消息回来了,也不知道是当上了山匪,还是被山匪给杀了。
所以渐渐的就有传言说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山匪其实不是山匪,是大萧国的军队,为了躲避大昊的追击,所以都藏到山里去了。
百姓们觉得这样也好,他们在山上,至少还能保保平安,又不真的下山抢什么,也没见他们像以前萧国灭亡之前那样到处抓丁、收钱。只是悄悄当着山匪,倒也还能让人接受。
但是自打前几日,大昊的军队打了好多胜仗之后,这帮原来静悄悄过日子的山匪突然开始三三两两的入镇子来了。
后来干脆一来就几十人,坐在镇子里,喝茶、吃饭、拉家常,几天里在镇中全走遍了,听说还有人买了宅子。
难道山匪不做山匪,要进镇做老百姓过日子了?
开茶摊的王二伯这几天没少赚钱,可是心却越来越没底。
他发现这帮人眼睛盯着大道来往的人,一刻不闲。最要命的时候,他们看的还不是来来往往穿红戴绿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被他们注意到的都是些大老爷们,好像一帮变态似的。
——难不成他们要打仗,看谁家伢子长得结实,就打算把谁家伢子给弄山里去入伙?
自此王二伯心里留了个心眼儿,赶紧告诉街坊四邻的把家里壮实点的男娃子都藏起来,免得被这帮下了山的山匪看上。
但是令他更疑惑的是,过了几天这帮山匪就开始跟人买当地人的衣服了,一个个打扮的跟镇上的伢子们似的,有的还跑到各个生意店家门上去自荐,要当伙计。说就想学手艺,不要工钱。管吃住就行。
这下镇上的人放心了。再说也不敢不收这帮人。
倒是铁匠铺都很高兴,一下子来了一堆不要钱的壮劳力。
可王二伯又发现了个问题——这帮山匪不在别的街上当小工,都在这条正街上当工人。这就奇怪了。
仔细看看这条自己家世代做买卖过日子的老街,王二伯就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几天之后他就明白了。
这条街是特别的。
他是看到一辆漆黑的大马车和一百多个大昊的骑兵经过这条街进入街上的酒楼吃饭的时候,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的。
更柝声在夜里回响。
整座营地一片寂静。
百里青锋站在“天下锋”号巨大的舱室中看着面前的沙盘。
自从林笑走了之后,他开始每天站在这个沙盘前面发呆。
百里回雪看着他不住修改沙盘上的各种标志,制定不同的行军路线,发觉百里青锋是在自己跟自己演练一场战役。
然后在某个晚上,龙麒贤带着一盘棋上了“天下锋”。
龙麒贤的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天下尽在掌握。
百里青锋的脸上也挂着微笑,但笑容中却流露出一丝不屑。
两个人没有说什么,只是下了一盘棋。
平局。
之后龙麒贤站在“天下锋”的船头甲板上,迎着江风说:“好水。”
“麒光给我讲了个英雄的故事,故事里面,那位英雄说,这不是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百里青锋看着夜色下沉沉江水在船桨翻搅下泛着白色的浪花,淡淡说道。
“英雄之学,便是千万载也流不尽。”龙麒贤的语气中有一丝淡漠。“若想令英雄不再流血,只有一途——以战止战。”
百里青锋看着龙麒贤,面上浮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六王爷似乎是个从不怀疑自己决定的人。”
“怀疑?”龙麒贤反问了一句,接着冷冷地说:“只有不够强大的人才怀疑自己的决定。”
“而六王爷你足够强大。”百里青锋静静地微笑着说。“我已经看到了。”
麒贤转身看着百里青锋,说:“我需要你们百里家族的效忠。”
“那并不容易。”百里青锋淡淡说。“让我们效忠很简单,但是也很难。”
“哦?”麒贤的脸上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只有比我们更强大的,才能让我们效忠,并且,那个足够强大的力量,至少不要太吝啬。”百里青锋微笑着说。
“怎样才算不太吝啬?”麒贤笑眯眯地反问道。
“天下很大,我们只要一小部分。”百里青锋笑着说。“沿江而划,江南为我们的地盘。当然,我们也是隶属于大昊皇帝辖制的,但是在我们百里家的地盘上,我们要有独立的行政权、军权、官吏任免权。”
“总之就是和当初你们和萧太祖谈的条件一样,是建个国中之国咯?”龙麒贤淡淡笑着说。“那时候你们分了萧国三分天下,今日你们也要分我大昊三分天下了?”
“就是这样。”百里青锋看着龙麒贤,眯起了眼睛,“六王爷,你能做主吗?”
“凭你们百里家的实力,自己打不下这三分天下吗?”龙麒贤看着百里青锋,脸上显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能。”百里青锋说。“但是我们不喜欢和兵强马壮的大昊去争这三分天下,那样只会损耗我们的实力,然后每天提心吊胆地时刻防备着大昊这个强大的敌人会不会来打我们。我们只想安全地把这三分天下吃进嘴里,并且,我们和大昊永远是朋友。直到——大昊失去了作为朋友的价值那一天,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你很坦率。”龙麒贤看着百里青锋,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我一直都很坦率,当年,我们家的祖宗和萧太宗也是这么坦率的。”百里青锋说。
“然后现在你把萧国坦率地出卖给了我们。”龙麒贤微微笑了。“不知道多少年之后,你的后代就会坦率地把我大昊卖给谁呢?”
“那就不是你我可以知道的了。”百里青锋轻松地说。
“可是,如果你想在日后出卖我们,至少现在先让我知道知道,你们到底值不值那个价钱。”龙麒贤慢慢说。“我只给你一个展现实力的机会。钦州。七天之内,攻下钦州,我就答应你百里家的要求。”
百里青锋看着龙麒贤,笑了:“七天太久。三天如何”?
“一言为定。”麒贤看着他,面上也显出一丝笑意。二人击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祝你好运。”龙麒贤看着百里青锋,笑了。
百里青锋看着龙麒贤,也笑了。“在下的运气一直不错。”随即垂下眼帘,淡淡说:“至少,因为是个断袖,所以连娶个能给自己戴绿帽子的老婆的机会也没有了。”
麒贤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说:“百里少族长也不用为此过于遗憾,反正我十四弟已经回了炎都,以后您若不想断袖,还有的是机会娶老婆,戴绿帽子的。”
二人含着微笑,彼此四目相对,然后各自抱拳,龙麒贤告辞下船。
百里青锋看着麒贤的背影,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全消失了。
“龙家的人还真是除了光儿没有一个不可恶的。”百里青锋喃喃自语地说。
这边麒贤也是愤怒地回了大营,一脚踢翻了一个凳子,怒道:“该死的百里家的混蛋,真当自己是盘菜了!本王要不是现在需要利用你们,才不会和你们打这种龌龊交道!还以为我们是萧太祖那种糊涂蛋,会你们这帮食尸贼做交易吗?别做梦了!”
愤然喝了口茶水,猛地瞥见书案上涮笔的水盂,一把打翻,狠狠道:“该死的贱妇,害我丢脸至此!”随即转着眼睛,传令叫副将进来。
“白鼎臣那伙人最近有什么动静?”麒贤沉着脸问道。
“禀王爷,他们最近都很老实。”副将小心翼翼地回复他。
“我不要听见这种模糊的回答。”麒贤冷冷地说。
“禀王爷,白鼎臣最近都在自己帐子里养病,每日吃药,谢芮每天看他三到四次,有时候也带别的人去看他。至于谢芮他们,每日被淳于大人训练的很惨。”那副将赶紧详尽地回复道。
“他在吃什么药?”麒贤忽然眯起眼睛。“你去把孔澄叫来。”
“是。”
麒贤走到书案旁,从抽斗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有一包黑色的植物根茎。
麒贤把那小包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目中露出一丝残忍之色。
“白鼎臣,便宜了你了。”麒贤冷冷说。
不一会儿,孔澄急匆匆地走进来,向麒贤行了礼。“王爷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麒贤淡淡说。“我需要你为我办一件事情。”
“王爷尽管吩咐,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去办。”孔澄朗声说。
“白鼎臣白大人最近怎么样了?”麒贤慢声问道
“白大人还是需要休息服药,但是已经好多了。”孔澄说。
“从明儿开始,把这味药加在他的药里。”麒贤把那个布包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盯着孔澄慢慢说。
孔澄一愣,上前拿起那个布包。“是。”
“你不问问我这里面是什么药吗?”麒贤看着孔澄,面上显出一丝笑意。
“王爷不说,小的不会问。”孔澄垂下头说。“王爷的一切吩咐,自然是为了白大人好的,再不然,也是为了咱们大昊好的。”
麒贤看着孔澄,终于真的露出了笑容。“我第一次发现,孔医官你不光是个好大夫,还是个聪明人。”盯着孔澄说:“这是草乌头,是剧毒。但是毒性发作的很慢,所以并不容易被察觉。这是我们皇宫中经常用到的东西,你应该接触过。”
“是。当年后宫曾经用过此物。”孔澄垂首低声说。
“白鼎臣留不得。”麒贤说。“他不是个忠君之人。所以,现在就该除掉他。但是又不能太快。”麒贤说。“暂时他还有些用处。”
“是。”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麒贤看着孔澄,温柔地问:“如果现在麒光还在,你必然不会为我做此事,但是如今麒光已经不在了,你还在这,所以,我可以很放心地将此事托付与你。”
“下官明白怎样做。”孔澄沉声说。
“至少,要让药性在二个月之后再发作。”麒贤说。“现在我只需要你使他离不开自己的帐篷。”
“是。”
“你去吧。”麒贤看着孔澄,说:“人生就是战场,只要可以达到目的,不必追问手段。”
“下官记住了。”孔澄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就是现实。”孔澄走了之后,麒贤看着空荡荡的大帐,慢慢走到了沙盘前面,轻轻将钦州城的城墙上插上一个小黑旗,淡淡说:“每个人都是棋子,而我,才是那个下棋的人。”抬起头,冷漠地一笑。
云心笑得很甜,很甜。
白鼎岳笑得也很欢畅。
现在在他俩的眼中,这个世界无比可爱。
道旁的花也可爱,路边的草也可爱,就连飞过头顶的乌鸦都叫得跟喜鹊一样动听。
万和等人最近几日都觉得这两个人周围的空气都是甜丝丝的,让旁人腻得慌。要是听两个人说话,就更腻了。
但是两个人却一点都不觉得。依旧一路看着一切都好、一切都仿佛是为他们俩人而存在似的。连太阳都是为了他们才升起、月亮都是为了他俩才明亮,蝉鸣是为他俩唱歌,夜莺叫是为他俩祝福房梁上蜘蛛结网是为了庆贺他俩的结缘,蜇了云心的蝎子是天上派来的红娘
总之一切都很美好。
世界没有一点不完美。
云心已经忘记了自己想去找麒贤和林笑,只盼着这条路越长越好,和白鼎岳呆在一起的日子越多越好。
白鼎岳也把自己想要尽快逃出大昊的事给忘了。
他是有些故意,因为他怕自己想起来,就不这么幸福了。
两个人挤坐在一起,白鼎岳把路上采的鲜花编成花冠,戴在云心头上,结果引来一群蝴蝶绕着云心飞。
云心格格娇笑,接着把头放在白鼎岳肩头,两个握着手,前面骡子的尾巴一摇一摆,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唱歌总是哥第一,风流要算妹当头。出去高山打锣望,声鸣应过十二州。”万和坐在马上兴冲冲地唱着不知哪一地的民歌。
这边云心和白鼎岳都乐了,万和唱的就是他俩,他俩就是那风流和谐的一对人儿。怎么着都是好。绝对不会错的。
而林笑在乌水镇刚刚坐下,刚吃了几口菜,就发现自己被足有五百人包围了。
砾岩和准提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那些龙卫的脸上也没有一点惊惧之色。
鹰锋和朱明只是站在林笑身边,然后说:“殿下没事,继续吃吧。”
林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觉得头疼无比。
居然有人要暗杀他?
这些人是谁的势力?这些人是要杀他还是劫他?
通通不知道。
他们什么都不肯说,只是狠狠盯着林笑,那眼神告诉林笑他们是冲着林笑来的。
然后这些人就凶狠地冲上来,和一百龙卫厮杀在一起。
“是军人,受过正规训练的军人。”朱明冷静地评价说。“其实这些人比一般的士兵还要强悍一些。”
“是游侠。”鹰锋说。“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很多人都身怀绝技。”他的眼睛亮亮的。“看来是东门家的人。”
“那也未必。”朱明说。“此地靠近上邺,搞不好是百里家的人。”
砾岩默然。
林笑已经吃不下去了,也坐不住了。
身边不断有人死掉,看着这种杀戮场面还能稳如泰山,林笑做不到。据他所知,能做到这点的只有麒贤和百里青锋两个人。
一串鲜血溅到了林笑的饭碗里,“啊!”林笑失声大叫,一下子站起来。
“护住殿下!”砾岩一横身子,陡地一发力,一道金光从他体内爆射出来,慢慢圈住了林笑。
“咄!”准提皱着眉头一声大喝,声音竟然震耳欲聋,一下子震的不少人都耳朵出血,昏死过去。
林笑一阵摇晃,只觉那声音震得他天旋地转,幸亏鹰锋及时捂住了他的耳朵,这才没被震昏过去。
“怎会如此?”林笑惊疑地想,“莫非这就是狮子吼?”
而经过准提这么一吼,围住他们的人竟然被震倒了一大半,鹰锋一把扛起林笑,就从众人头顶飞身而过,落在当街的马车上。
谁知就在这时,他们发现拉车的马竟然都中了毒箭,此时都在吐着白沫子,不住抖着腿,似乎站都站不住了。
“高处有敌人?”鹰锋陡地扬起头,眼中迸射出耀眼的红光,扫向四周,凡被他目光扫到之处,屋房木石皆崩塌毁败。
“阿锋已经忍不住了”朱明一下子叹了口气,大声说:“不用再隐瞒了,速战速决!”
话音刚落,所有的龙卫都一下子大笑起来,和他们对战的人瞬间流露出惊慌之色,但是仅仅是倏忽之间,那些人便全部被消灭了。
砾岩看着狼藉的战场,沉声说:“别让殿下看到这些!赶紧处理了!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