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姑娘在开拓团里做事。”
“是日本娘们儿?”
“不,是中国人。”
田虹见有不少人围看她,并不急于进屋,说:“你家的人好热情啊。”
杨天顺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能说什么呢。
淑英一反往日的腼腆,从上房快步迎出来,她见田虹与杨天顺那么亲热,认定与杨天顺的关系不一般,在她看来,姑娘若跟那个男人拉手,便终身属于那个男人,眼前这个姑娘真的是小叔子要娶的媳妇,她做嫂子的要拿出嫂子的样儿,她拉住田虹的手笑说:
“妹子来了,大热天走累了吧,快进屋。”
杨天顺说:“这是我大嫂。”
田虹甜甜地说:“大嫂好。”
淑英连声应好,她立时喜欢上田虹,携田虹走入上房,把田虹按坐在椅子上,给田虹拿来扇子,又倒碗凉茶,忙忙碌碌,好个欢喜。
田虹说:“大嫂,你再忙,我就不好意思了。”
“不忙,不忙,对了,你们俩先坐着,我出去一下。”淑英说着走出上房,小跑到公婆住的小院,没进门就喊:“妈,大喜呀。”
天顺妈正坐在院里树荫下摆纸牌,这是她唯一的乐趣爱好,她抬起头嗔怪地说:
“你风风火火地喊啥儿呀。”
淑英对公婆极孝敬,她见婆婆不悦,忙收敛自己的慌张,稍停,她低声说:
“妈,有一个姑娘来找天顺,正和天顺在前屋唠喀呢。”
天顺妈精神一震,问:“咋样儿个姑娘。”
淑英描绘一番。
天顺妈站起来,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了。淑英提醒告诉公公,天顺妈乐颠颠跑进屋,又跑出来说:
“走,我去看看。”
“妈,他俩正唠着,你去好吗?”
“当妈的还不行看儿媳妇,唉,天顺真的娶上媳妇,我啥儿愁事都没了,你爹总张罗着给他订亲,他不干,说自己找,这回找着了,我能不看?”
一个伙计进来说少东家请父亲到上房,有客人求见。
淑英对婆婆说这客人就是那姑娘。
杨仁德侧着耳朵注意听窗外说话,刚才老伴进来传报喜讯,他板着脸哼了一声,按说儿子自寻媳妇,这是对他尊严的侵犯,但他深知二儿子的禀性,现时二儿子找了媳妇,也了去他一桩心事,他也急于想看看那姑娘,可让他去上房,似乎有些……照理天顺该把姑娘领这儿来,可又一想天顺请他去,想必有请的原因,近来,他越发地看重天顺。老伴喊他,他磨蹭片刻,还是起身与老伴,大儿媳去了前院。
田虹见杨仁德和天顺妈进来,未等杨天顺介绍,起身施礼说:
“伯父,伯母好。”
这个称呼让淑英一愣,暗想,到底是大地方来的人,当年她初见公婆吓得身子都发抖,给公婆敬第一袋烟,把烟都弄翻了。
杨仁德端出公爹的架子,坐在正中椅子上。
天顺妈喜眉笑眼地走近田虹,不住地重复个好字,这个好不是回应田虹的问候,而是夸田虹是个俊人。
“姑娘多大了?”
“回伯母的话,刚过二十岁的生日。”
“家里都有啥儿人?”
“母亲,还有个弟弟。”
“听你口音,不象是本地人。”
“家住旅顺。”
“旅……旅顺,离这儿多远呀?”
田虹笑了,她觉得天顺妈问得很有趣,但不解天顺妈真正用意。
杨天顺脸红了,他看出母亲把田虹误认是未来的儿媳,他给母亲使个眼色,可母亲根本没注意他,他怕母亲再说出什么,那样不但他难堪,田虹也下不来台,他忙对父亲说:
“爹,田小姐是太平颠开拓团的特别巡视,有事儿找你老商量。”
杨仁德惊愕,这才仔细打量起田虹。
天顺妈也一愣,说:“姑娘是给日本人……”
田虹笑着点头。
杨天顺听田虹说此来欲与父亲协商二道沟与宝和屯闹冲突的事儿,本想替父亲搪塞,又一想,她拿开拓团薪水,受指派而来,没有个结果也不好回去交差。
杨仁德对天顺妈说:“我们要谈正事儿,你别掺合了。”
天顺妈在公开场合绝对听从丈夫的话,忙停住口。
淑英给在座的人斟上茶后,挨婆婆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田虹。
田虹说明来意。
杨仁德沉吟问:“你去二道沟了吧?我真纳闷,不都说日本人吃的精米洋面,红烧肉可劲儿造吗?咋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还在路口又设下卡子,你知道吗?我们这疙瘩设卡子的都是啥儿人,是打家劫舍的胡子。宝和屯不去惹谁,也不欺负谁,可谁要想动硬的,我们老少爷们儿豁出命也得跟他干。”
田虹一见杨仁德,便看出这是个倔强的老头,不过,她有对付的办法。
“伯父,我们开拓团有些人做得实在太过份儿了,我是专程来向您道歉的。”
“你跟我道歉有啥儿用,又不是我屯子的人和你们开拓团过不去。”
“我知道伯父德高望重,请您出面做番调解。”
“姑娘,不是我卷你的面子,好多事儿都是开拓团挑起的,我咋说合呀?我总不能让宝和屯的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吧?”
“伯父,我若保证开拓团再不侵扰宝和屯,你老能答应我的请求吗?”
杨仁德思忖着未答。
天顺妈沉不住气了,说:“他爹,姑娘说这话了,你就应下吧。”
淑英也希望公爹帮田虹这个忙,可她知道这不是家中事,她不敢插嘴。
“妈,听我爹说吧。”杨天顺赞同父亲的观点,他对日本人的反感,不是近日产生的。
“伯父,看在我与天顺是朋友的面子,您不会拒绝吧?”田虹真够灵活,把杨天顺拉到她的阵线里。
杨仁德瞥了二儿子一眼说:“好吧,我说说看,成不成不敢叫准。”
“谢谢伯父了。”
“我看看开拓团的人长的啥样儿。”随着喊声,杨天福大步地走进来,他见对面坐着个俏女子,愣住了。
田虹猜出来者是杨天福,她对他早有耳闻,但还是客气地说:
“这位是……”
杨天顺说:“我大哥。”
淑英走过去,扯着丈夫的衣角,俯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杨天福坐下来,脸上的愠色消退几分。
田虹见目的已达到,站起来欲告辞。
天顺妈忙说:“晌午歪了,姑娘大老远来家,咋能不吃顿饭呢。”
淑英也说:“妹子不能走,我已让后院灶房炒菜了。”
田虹转向杨天顺,那目光似乎在问杨天顺同意与否。
杨天顺说:“田小姐留下吃口便饭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田虹此来一为公事,二是想见见杨天顺,自她在太平镇结识杨天顺,抛开某种目的,就其本意,她喜欢与杨天顺相谈,当
她听说杨天顺遭到绑架,她心里好不焦急,事后想来,她也说不出她为什么产生这种心情,不过,决不是无名状的。
杨天顺邀田虹到他房中,他怕母亲过份亲近,也看出父亲有些拘束,哥哥面呈不悦。
上房屋里,围绕着田虹议论起来,天顺妈一个劲儿夸田虹好,淑英附合着婆母,天顺妈说:
“这姑娘长得富态,又会说话,日后错不了,他爹呀,吃饭时,咱们再细问问,要是能订下来,咱们得过小礼,会亲家呀。”
杨天福皱眉说:“妈,她是开拓团的人。”
天顺妈说:“啥儿开拓不开拓,娶过来她不就成了咱杨家的人。”
淑英说:“过了门,天顺不会让她去开拓团做事的。”
杨天福斥责媳妇说:“你懂啥儿,你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
“我不知天顺还不知?”
“我看还是让天顺防着点,小日本鬼道,兴许这是个套呢。”
杨仁德说:“天福说得在理。”
杨天福从未得到父亲的夸赞,冲媳妇得意地说:
“咋样儿,爹都夸我说得对。”
杨仁德又说:“这事儿当那姑娘面不能再提了,过一阵,我问问天顺,眼下世道乱,凡事都要加小心啊。”
天顺妈说:“这是娶媳妇,也不是做买卖。”
“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
天顺妈不敢出声了。
午饭后,田虹向杨天顺提出去附近山上转一转,她说她头一次来山屯,想看看山中景色。
杨天顺问:“你不嫌累?”
“我们可以骑马呀。”
“你会骑马?”
“我还想与你比一比,看谁骑得好呢。”
杨天顺让伙计去后院牵来两匹备上鞍子的马,田虹选择匹黑马,她左脚伸入蹬套,身子一跃,轻如燕子骑到马上,挺直腰,好个洒脱。
两人并着马头走出大院,来到屯外。
“天顺,你追我。”田虹一抖缰绳,黑马如离弦的箭,向前射去。
杨天顺一笑,打马追去。
盛夏之际,田野里的苞米已蹿出红缨,高粮也吐了穗,路两边齐腰的蒿草掩住排泄雨水的沟壑,青蛙伏在沟畔上,呱呱地叫着,若受了惊动,接二连三地扑跳到浑浊的水中,待周围平静又跳上岸,叫个不停。
两匹快马从田野中的大路冲出来,转入东面山坡的小径,田虹骑术娴熟渐渐地把杨天顺甩在后边,她不时停下来,回头催喊着,见杨天顺近了,她笑着踹蹬跑去。
杨天顺不住地催马,树枝和柳条刮扫到脸上,他用手拨挡着,速度更慢了,而田虹俯在马上,灵巧地躲避着,转眼间不见踪影,杨天顺既佩服又吃惊,放慢了马步,快到半山坡,还不见田虹,他不免有些担心,此处虽不偏僻,也常有野兽出没,他把手拢在嘴边,高声喊着。
“田虹,田小姐……”
山间响起一连串回鸣。
“天顺,我在这儿。”
杨天顺寻声望去,前边的林子里,隐着那匹黑马,他过去跳下来,把马拴在黑马旁边的树上。
“天顺,上来呀。”田虹已攀上一座小山峰,解开领口,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手帕扇风。
杨天顺气吁吁往上爬,离山峰咫尺之间,田虹伸出手,弯下身来拽杨天顺,杨天顺抬眼上望,蓦地又低下头,他看见田虹的领口里,白白的乳峰在颤动。
“怎么,还不服吗?”田虹笑问,见杨天顺脸红红的,她收回手意识到自己的不检点,腮面飞上红晕,忙扣上领口。
杨天顺上来了,两人居高临下,广阔的田野,飘着炊烟的屯落,还有银练似的小河,弯弯曲曲向远方流去。近处是高低不平的山坡,茂密的树,如一簇簇绿锦团,没有树的地方是一片青翠,翠绿中各色花朵点缀着,极骄傲地摆着头,耀眼夺目。草丛中,时而有小小的响动,不常上山的人会吓一跳,以为是蛇,其实那是山兔松鼠之类的小动物。
“多美的地方啊。”田虹入神地望着,发出这样的感叹。
杨天顺听了田虹的赞誉,没言语,家乡的美色,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他现在想着别的事,具体说围绕田虹所思,初识田虹,她说在开拓团供职是为了赚钱,他相信了,但随着接触加深,尤其田虹做为开拓团代表来访,那番从容的谈吐,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令他疑虑,其成熟老练也超出了一个二十岁姑娘的所为。
“天顺,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你有心事?”
“没有啊。”
“你别蹒我了,这儿只有咱们俩儿,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
杨天顺鼓足勇气说:“你要是不在开拓团里多好啊。”
“你是说因为我是开拓团的人,防碍我们成为朋友了?”
杨天顺不置可否。
田虹笑说:“你的心胸太狭窄了,我也觉出了,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但我想你是东大的学生,见过世面,应该理解我。”
杨天顺并没因田虹的赞誉,获得宽慰。
“天顺,我这次来你家,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想没想过东北局势会发展成什么样,你或许已觉察到了,中日关系是非常紧张的。”田虹话锋突然转向决非是无意的。
“我想战争迟早要爆发的。”
“你判断得很对,那么你说那一方会胜利?”
“你是指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当然是永久的。”
“从历史看,非正义的一方是不会取得永久性的胜利。”
“这么说失败的将是日本了?”
“是的。”
“如果日本胜利呢,即便是暂时的,你打算怎么办?”
杨天顺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未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田虹用一种坚定的口气说:“我认为日本不但会取得胜利,而且还是永久性的胜利,就是说,日本很可能成为东北的主人,这也是我选择在开拓团工作的一个因素。”
“田小姐,你……”
“天顺,叫我田虹吧。”
“不,我应该叫你田小姐。”杨天顺曾怀疑田虹在开拓团的动机,一旦怀疑得到证实,他有被欺骗的感觉,他气岔地说:“田小姐,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田虹下很大决心才说出这个观点,若不然想进一步接近杨天顺是不可能的。
“你是说我很坏?”
杨天顺把头扭向一边,他心中有种失落感,这种失落难以用语言描述。
“假如有一天我们成为敌人,你不会不理我吧?”
杨天顺未言语。
“我与你只是相互谈一谈各自观点,你就一脸的不高兴,好了,当我没说过还不行吗?”田虹暗自敬佩杨天顺的坦诚,若换了别的男人,为取悦女性,肯定要顺着她的话意说的,竟管杨天顺没用语言表达,可她看出了,杨天顺是喜欢她的。
“田小姐,我不希望你我成为敌人。”
田虹听了杨天顺的肺腑之言,心里一颤,说:“天顺,我们不谈这些了,说点别的吧。”
杨天顺已失去了再谈其他话题的兴趣,他在想,她为什么说出那种话呢?是试探,还是另有目的?
田虹恢复欢乐的气氛,问杨天顺何时回校,喜欢读什么书,杨天顺一概不答,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山峦……
太阳西沉时,杨天顺与田虹返回屯里,两人信马由纲,各想各自心事,在屯口处,碰见了胡月香,杨天顺知道她是哥哥的相好,嫂子为此没少掉泪,杨天顺不愿搭理她,想绕过去,不想胡月香大呼小叫起来。
“哟,这不是天顺大兄弟吗,一个屯住着,干啥儿装没看见呀?”
杨天顺自小摆不来少东家架子,不得已地喊了声胡大姐。
胡月香盯看着田虹,象发生了莫大新奇事似的问:
“天顺,这是谁呀?噢,我猜着了,是从城里领回的媳妇吧?你没白进大学堂,这么俊的人,在咱这儿十里八屯也找不出一个呀。”
田虹脸皮发胀,瞥了杨天顺一眼,杨天顺也是一副窘相。
“你别瞎说,她是开拓团来的。”
胡月香一拍大腿说:“敢情还是个日本人,人家都说日本女人小个子,单眼皮,可这姑娘长得……”
杨天顺恨不得下马堵住胡月香的嘴。
胡月香不停地说:“听说日本人对当家的可好了,跪着盛饭,天顺,你找正了。”
“田小姐,咱们走……”
田虹不但没恼,反冲胡月香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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