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抬头看了看已落入西边的太阳说:“行,咱们先挤到人群后面,那儿离墙近。”
与杨天顺说过话的汉子,猜出了杨天顺和刘英的企图,凑近说:
“两位兄弟,把我也带上吧。”
杨天顺说:“跑不出去要掉脑袋的。”
汉子说:“咋不是死,我不怕。”
天渐渐黑下来,曹长走过来,让众人坐在地上,威胁说,谁动就枪毙谁。杨天顺还听一个日本人用日语对曹长说,车子半夜到,杨天顺明白了,日本人要用汽车把这些人运走,他把这话告诉刘英,又捅了下那个汉子,三人悄悄挪到最后一排。
墙角处的哨兵远远地站着,他们不敢离被抓来的人太近,怕出意外。
杨天顺三人俯趴下,慢慢地爬到墙根下,杨天顺蹲着,示意刘英与那汉子踩他肩膀爬上墙,刘英想推让,杨天顺给了他一拳,他不再争执,攀上墙后,两腿分骑着,伸手把汉子拉上来,两人又合手去拽杨天顺。就在杨天顺蹬着墙壁,刚扒住墙时,一块砖掉下去,“砰”的一响。
日本哨兵寻声探望,隐约发现墙上有人,举起大枪“啪啪”射击。
杨天顺说不上那来的力气,身子一蹿,翻跳过去,落到墙外地上,那汉子也跳下来,刘英动作稍慢了,扭身之际,一颗子弹击中他腰部,跌落到墙下。杨天顺与那汉子扶起刘英就跑。
墙内响起哨声,人群沸叫着,日本人一边胡乱放枪,一边叽哩哇啦喊着话。
刘英跑了几步,腿发软,身子下沉。
杨天顺急问:“你受伤了?”
刘英大喘气说:“腰,我的腰……”
杨天顺一摸刘英的腰部,粘乎乎的,他想到了血,但没说,他掉过背,半蹲着:
“来,我背你。”
那汉子也说:“我们轮着背。”
这时,东边墙角有手电筒亮光,日兵已绕追出来。
刘英回头望着,惶恐说:“我们跑不掉了。”
杨天顺不由分说,背起刘英便跑。
日兵发现了,一边喊一边开枪。
杨天顺一身泥土,满脸淌汗,他只有一个念头,逃,赶快地逃。
刘英的腰疼痛难忍,血流不止,但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日兵很快,会追上的,那样三人都没命了,他对杨天顺说:
“你把我放下,我不能……”
杨天顺嘶哑着嗓子说:“不,要跑一块跑,要死一起死。”
“天顺,逃一个是一个,快放下我。”
那汉子说:“来,我背着他。”
杨天顺精疲力尽地放下刘英。
那汉子蹲下,扯住刘英的双手,但刘英身子往后挺,最后坐在地上,推拒着说:
“快跑吧,我求求你们了。”
杨天顺咽声说:“刘英……”
日兵越来越近,子弹掠头皮飞过。
刘英骂说:“天顺,你个混蛋,还愣着干什么?快跑!”
那汉子说:“大兄弟,小日本上来了……”
杨天顺紧紧地握了下刘英的手,与那汉子抬腿向前面跑去。
刘英手支撑地转过身,冲日兵高喊着:
“王八蛋的日本人,我在这儿……”
日兵逼近,围住刘英盯看半晌,举起刺刀。
刘英惨叫着,气绝身忘。
杨天顺清楚地听到了,他脚步踉跄,回头望着,热泪涌流。
那汉子也掉下泪,扯住杨天顺说:
“大兄弟,你可要挺住呀。”
四更天,杨天顺与那汉子跑到长春市郊的孟家屯,那汉子住这儿,他敲开家门,两人瘫倒在地上。
第二天,杨天顺踏上回家的路程,一同逃出的汉子再三搀留,杨天顺不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思念家,那汉子找身庄稼人穿的衣服,杨天顺怀里还有十多块大洋,他让汉子雇了辆马车,车老板说兵慌马乱不敢跑远路,只能送到百十里外的岔路河。
杨天顺在路上整整走了三天,雇着车就坐,没有车便走,昼夜兼行,风歹露宿,万幸的是日本人还未涉足乡下,所以,杨天顺竟管吃了不少苦头,没发生危险,经过太平镇时,他让马车绕着走,他不是怕熟人看到他的狼狈相,而是他的心苦不堪言,思绪烦乱。
这天黄昏,杨天顺终于到家了,他从马车下来,抬脚往院里走,刚蹭上石阶,一头栽倒,守门的炮手走近细看,认出这个蓬头垢面,衣服脏破的人是少东家,忙高声喊人。
刘小帽跑出来,吩咐伙计把杨天顺抬到住房,放到炕上。
杨家老少都围聚来,天顺妈拉着儿子的手,惊恐万状,不知儿子遭了什么劫难,哭喊着儿子。
杨仁德急得来回走着,自语着:“这是咋的啦?”
杨天福认定弟弟又被胡子绑票了,气得握紧拳头,骨节直响。
淑英用湿手巾揩净杨天顺脸上的尘土,又沏了碗糖水吹凉,用勺喂着杨天顺。
杨天顺的嘴翕动着,眼睛睁开了,他看着周围的人,微弱地说:
“爹,妈,我……我没事儿。”
天顺妈问:“孩子,你这是……”
杨天顺又受到什么刺激似的,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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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证(21)
二十一
“九、一八”事变后的几天里,太平镇也迅速地发生了变化,首先是日本开拓团挂起太阳旗,接着又在镇上四处张贴告示,散发报纸。太平镇的人围聚着,听识字的人高声宣念着,这才明白又改朝换代了,日本人抢坐了张大帅的位置,人们慌乱,整天地议论,打探,传播着外面的消息,或把眼光集中在日本人身上,仿佛能从他们的神情举止,获得某种信息,一些商号怕抢劫,落幌关门,也有的趁机哄抬物价,散布天下大乱,多储备粮食物品。
开拓团神气了,连那些平时穿着木屐,躬着腰,迈着小碎步的日本女人,也挺直腰板,眼睛四处溜看,而男人更凶恶了,在街面上大摇大摆地走着,看谁不顺眼,管你是穿长衫马褂,还是短上衣的,非骂既打,特别是在乡军人,奉命结集到镇上,他们三三两两走进饭馆,酒足饭饱后不给钱不说,临走时拎上几瓶酒,掌柜稍有怠慢,他们便把饭馆砸个稀巴烂,还有的闯进窑子,一个窑姐要遭数个日本人蹂躏,只有烟馆日本人不曾涉足,本部怕他们染上烟瘾,丧失战斗力,严令不许抽大烟白面。镇公所,商会,警察署的人都蔫了,开拓团瞬间成了太平镇的中心点,川岛是开拓团团长,自然成为太平镇的主宰人物。还有平川,这个狂妄的好战分子,可算等到发泄淫威的机会,他穿上载新的军服,头戴战斗帽,腰悬日式指挥刀,皮靴故意踏得很响很响,每天要在繁闹的十字路口走几趟,名曰是巡查,他受命组织临时守备队,负责太平镇的治安。
人们在注视开拓团的同时,也都怀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心情,观察太平镇驻军黄营的动向,但几天过后,黄营犹如一潭死水,似乎与世隔绝了,百姓们很泄气暗骂黄营是窝囊废,其实,他们哪儿知道做为驻军的最高长官黄汉国已几夜未眠了。
黄汉国在事变的第二天就知道沈阳陷落,接下去是长春,太平镇唯一的一部电话是黄营与团部的直线,黄汉国几乎手按着电话等待上级命令,当他看到报纸上日本人的叫嚣和一个又一个城镇失陷,他的心急得要窒息。副官不时将镇上的情况向黄汉国汇报,尤其是日本人的一举一动。三个连长也总来营部,驻在镇外的万立中干脆坐在营部不走了,直门嚷着要打。
“妈的,这小日本也太洋棒了,营长,咱们不能眼看他们胡作非为,打打他们的锐气。”
黄汉国说:“高团长正在与吉林司令长官公署联系,我想近日会有决定的。”
二连长洪大林说:‘咱们听命令,上边让打再动手也不迟。“
三连长齐念哲老实厚道,表示一切听黄汉国的。
“还等啥儿呀,你没见报上说,沈阳长官公署的荣秦都逃到北平,咱们现在是群龙无首,再等下去就有缴械的危险,依我看,咱们先下手为强,把太平镇的小日本都收拾了,你们不敢打我们一连干,营长,你看咋样儿?“万立中擦拳磨掌,单等黄汉国点下头,他就回去调兵。
黄汉国也有过这样念头,他分析了各方面情况,知道整个东北即将沦于敌手,他以前便有这个担忧,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素有反日情绪,无奈他是一个下级军官,没有主动权和决策权,他在电话中也象万立中那样请示高鸿伦下令,抵抗日军,高鸿伦也象他答复万立中说等待命令。他还再三叮嘱黄汉国,不准擅自行动,违令军法不容。黄汉国是军人,与高鸿伦私交甚好,不能不依高鸿伦话而行。
万立中急切地问:“营长,到底打不打,你给个痛快话。”
“我不是已说过多遍了吗,全营原地待命。各连加强驻处门岗,士兵一律不许出营地,夜里合衣休息,枪不离手,做好应急准备。”
万立中想说什么。
黄汉国厉声说:“万连长,你听清了吗?”
万立中不得已地回答:“听清了。”
“那还发啥愣了?赶快回连执行命令。”
万立中怏怏不快地离开营部。
黄汉国抽空回到家里,孙玉环给他倒了碗茶,又专心致致看一本小说,黄汉国想对她说一下心中的烦闷和面临的境况,但又怕引起她的惊慌,她已看过报纸,只是说日本人的侵略行径令人气愤,没问日本人会不会来太平镇,自成婚后,对她来说除了从姑娘跨跃为太太,其心境并无大的改变,黄汉国相敬如宾地待她,她也报以相敬如宾的态度,至于述说各自的心里话,她似乎没有那个兴致。
黄汉国在卧房坐了一会儿,来到客厅,恰妹妹进来,他嘱咐妹妹,不要再到处乱跑,尽量避开日本人。
黄青青笑着答应,她天性快乐,她曾与嫂子玉环谈论事变的事,但没意识到其严重性,她自信不管谁的天下,有哥哥在,她就不会吃亏的。
高鸿伦来了,他的到来,颇使黄汉国吃惊,猜出一定有电话不便谈的重要事情。果然,高鸿伦未坐定,掏出一纸命令,是吉林副司令长官公署参谋长熙洽下发的。
“未喻:日军侵占东北,我军应万分容忍,幸匆端自我开,中日事件由外交解决。”
黄汉国惊诧说:“现在东北已沦亡,还谈什么外交解决,熙洽参谋长是不是糊涂了,我们的具体行动,他该有个明示啊。”
高鸿伦说:“我昨日去省城,面见熙洽参谋长,他说不许抵抗,接受日本对我们的安排。”
黄汉国脑子一阵嗡鸣,说:“让我们投降?”
“九、一八”事变前几天,吉林副司令官兼省主席张作相因父殁回锦州治丧,军政大权由参谋长熙洽代理,熙洽是清朝皇族爱新觉罗氏的近支,曾留学日本士官学校,与驻长日军师团长多门二郎有师生关系,素来亲日,更暗藏恢复清王朝思想,九月二十日,日军占领长春,熙洽派心腹携密函赴长见多门,表示拱让出吉林。九月二十一日,熙洽召集省城各厅、处长开会,声称已约多门来吉林,为防止出现磨擦,驻城部队一律开出城外数十里待命,只留少数警察,九月二十三日下午,熙洽将多门师团长所率的天野旅团迎进吉林,天野旅团迅速占领省城重要机关,并掠夺官银号大批库银和军械厂库存的枪支弹药,当晚,熙洽接受多门指示,将省政府、副司令长官署撤消,全并为“吉林长官公署”,省政府改为一厅制,同时发出通电,宣称:为了吉省安宁,免遭战祸,经各界推选熙洽为吉省长官,所属各部队长、各县长、各警察署长,保安总队长,应继续维持治安,不得擅离职守,电到之日,应各自权衡,共济时艰,何去何从,表明态度。通电的第二天,天野旅团长率步、骑、炮兵、坦克队伍,在省城列队示威,天空有日飞机盘旋。
黄汉国问:“团长,我们咋办?”
高鸿伦叹声说:“只好听从命令了。我听说省警务处长和二十六旅旅长拒不执行,已均遭撤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可以灵活行事。”
高鸿伦摇头说:“汉国,我们已成为孤军,若与日本人对抗,兵不足二仟,没有军晌,弹药来源,腹背受敌,能支持多久呢?再说你我熬到这个地步,也实在不易呀,反正上边有熙洽做主,我们听从就是了。”
黄汉国颤声说:“我们本是东北父老所养,少帅亲率,想不到却要成为日本人的帮凶,这从道义良心都说不过去啊。”
高鸿伦拍着黄汉国肩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磕,听大哥话,跟大哥走没错儿。”
黄汉国若从个人角度讲,他对高鸿伦是绝对服从的,但让他与心中讨厌的日本人为伍,他实在是……
高鸿伦板起脸说:“汉国,连你都不听我的话,我咋去说服另两个营?莫非你想和我分心眼儿,你真那样做,能对得起我吗?”
黄汉国说:“团长,我……我是怕各连长不同意。”
高鸿伦冷笑说:“你身为营长都吞吞吐吐,连长能转过弯?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那个连长不听令,撤职查办。”
黄汉国听出高鸿伦是在敲门震虎,他再不执行,恐怕也在撤职之列,他还没有脱离军旅的念头,他已有妻室,若削职为民,靠什么养家糊口,依赖岳丈?那岂不犹如乞丐。
高鸿伦说:“立即传令,排职以上军官来营部开会。”
黄汉国别无选择余地,只得遵从。
各连、排长来后,听说受命改编为日本的协合军,顿时开锅似的沸腾起来。
万立中跳出来说:“谁愿降谁降,我不降,小日本骑咱们头上拉屎,咱们不打,还算个军人吗?”
齐念哲也说:“这事儿得好好掂量掂量,咱们不归属日本人时都受他们的气,真吃上他们的饭,还不拿咱们当猴耍呀?”
几个排长也嚷着,扛的是东北军的枪,不能为日本人效力,还有的说把队伍拉入关内去找少帅张学良。
黄汉国瞥了一眼身边的高鸿伦,期望高鸿伦能改变主意。
高鸿伦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万立中说:“别人投降我拦不住,不过我们一连就是上山当胡子也不给日本人当走狗。”
高鸿伦猛地一拍桌子,厉喝说:“黄营长,这就是你带的兵吗?”
黄汉国下意识站起来立正。
高鸿伦掏出手枪,“啪”地摔在桌上,说:“熙洽参谋长的命令,那个不服,就地正法。”
屋内雅雀无声,军官们面面相觑。
高鸿伦气怵怵地说:“黄汉国,你是一营之长,该咋办,你对部下说吧。”
黄汉国没有反驳的勇气和胆量,他注视着十几个热切的面孔,他知道他若说话,他们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得听从,因为他与他们不但是上下级,而且感情也是极深的。他之所以难开口,是不愿讲违心的话,可是不讲……他的嘴艰难地张开,低声说:
“弟兄们,我们执行命令吧,是的,我们是投降了,但我们还是一个整体,我向你们保证,我们生死与共,请弟兄们相信我。”
在场的人都低下头,心里很不好受,他们知道再提出反对意见,高鸿伦会为难黄汉国的,他们不忍让值得依赖的营长太难堪,更不希望黄汉国被撤职,离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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