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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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证-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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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小帐蓬那边响起马蹄声,一人骑在马上,顺着干涸的小溪,向山下跑去。

  杨天顺忙到帐蓬后解开一匹马,顾不得上鞍子,翻身一跃,追击逃者。

  李九等人回来拉马已来不及,只好打枪助威。

  那个逃者见后面有人追来,一提马头,斜插入一条山径,看得出此人对这一带熟悉。

  杨天顺骑着光背子马,身子不稳,连打数枪都未击中。

  前面逃者俯在马背上,不时打马,又不时躲避拂面挡眼的枝条,速度相对地慢了。

  两骑距离越来越近。

  杨天顺举起枪,忽然发现逃者长发飞扬,是个女人,再看那骑马姿势,他大吃一惊,莫非是……他不敢开枪,但这样下去不知要追到什么地方,他心一横,照准前面的马臀,连开两枪,就见那马失蹄栽倒,把骑者抛在地上。杨天顺马跃近前,匣枪对准那人。

  那人爬起来,提着手枪,她已觉出追者站在背后,不肯转过身后。

  杨天顺从背影认出是田虹,忙下马,惊讶说:

  “果然是你。”

  田虹手枪落地,仰起脸说:“你开枪吧。”

  “你看看我是谁,我是杨天顺。”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谁敢袭击我们呢?”

  杨天顺看着地上手枪,明白田虹刚才不还击,是早已认出了他。

  “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田虹冷冷地说:“我是做了你的俘虏,但我什么也不会讲的。”

  杨天顺一怔,他实在没想到会与田虹在这种场合见面,该怎么处置她呢?他狠不下心杀她的。若放了她,她回去报告,日本人决不会善罢干休,那样受连累的就不是他一人了,恐怕全家都得……

  田虹转过身,汗水,尘土弄赃了她往日洁净的脸,头发蓬乱,树枝划破了她前额,脖颈,那模样很狼狈,也很可怜。

  “你不杀我,我走了,你别后悔。”

  杨天顺的头扭向一边。

  田虹抬脚便走。

  杨天顺冲口喊说:“站住!”

  田虹停下。

  杨天顺好不气愤,他真猜不透,田虹到底是被什么迷住心窍,这样铁心为日本人效命。

  “你想去哪儿?”

  “回太平镇。”

  杨天顺吼骂说:“混蛋,你是个混蛋,你就不能离开日本人吗?你说为什么,为什么。”

  田虹嘴唇哆嗦,不知是想驳斥,还是想回答。

  杨天顺又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能不能不回去。”

  田虹不加思索地说:“不。”

  杨天顺说:“那别怪我不客气了。”

  田虹闭上眼睛。

  杨天顺脸色铁青举起匣枪,对准那张熟悉的脸膛,细细的眉心,他的手巨烈地抖着,最终还是沉重地垂落下来,食指扣紧,“哒哒……”子弹射入脚边的泥土里。

  田虹慢慢睁开眼,目光没有丝豪惊色。

  杨天顺大声说:“滚,滚到日本人那儿去吧。”

  田虹走了几步,猛地转身扑上来,抓住杨天顺的胳膊说:

  “天顺,我……”

  杨天顺握住田虹的手,转而又放开,片刻,他用近似乎哀求地口吻说:

  “田虹,留下来吧。”

  “天顺,你不要再难为我了……”

  杨天顺感伤地说:“你的话应验了,我们真的成了敌人。你走吧,我……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杨天顺往回走了,他走得很慢,象个醉汉。

  田虹目送着,泪水无声地流下,她捡起手枪,骑上杨天顺留下的马,向山下跑去……

  日本测量队被歼,井谷暴跳如雷,这支测量队隶属关东军特务部,井谷本想派兵保护,测量队长不同意,说那样目标大,只让田虹陪着。

  多门来电问询,声称要给井谷严励的处分。井谷如热锅上蚂蚁,想抓获袭击测量队的人,苦于没有线索。

  田虹活着回去,但没讲出真相,她说多亏与测量队分开住,不然也难以逃脱。井谷见田虹脸上有伤,衣着不正问是什么人干的,田虹说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包围了测量队,她推测这些人是图财害命的胡子。

  井谷相信了。

  川岛却因此对田虹产生了怀疑,联想起田虹两次去孙家大院谈判,和收买“青山好”,都没有成功,认定有意拆开拓团的台,他把田虹在太平镇的工作表现写出来,通过拓殖委员会转交给关东军特务部,特务部下令调回田虹,准备给予纪律制裁,派往别处。

  田虹接到命令,不惊不怪,临行前她来到黄营,请求黄汉国将一封信转交给杨天顺。黄汉国怕其中有诈,不肯接受。后见田虹言辞恳切,眼中带泪,便收下了,派人把信送到宝和屯。

  杨天顺放了田虹,虽相信田虹不会出卖他,心里还是怕给家里惹来祸端,就在这时,他接到田虹的信,急忙展开,刚看了信首,心便被揪住了:

  天顺,我亲爱的朋友,我一生最敬重的朋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太平镇,离开你,永远地离开了,行前,我几次抑制不住想去你处,与你倾谈,与你告别,但我不能去,因为我知道,我们若见面,恐怕还得争执,而一争执起来,我心中的话就不能尽情倾吐,那样我死也不会瞑目的。还是让我把要说的话都写在纸上吧,就当我们是在面对面相谈着。而今,我将首先告诉你的是,我不是个中国姑娘,我及我的父母都是日本人,我叫山崎朋子,田虹是我工作的名字。我真实的身份是关东军特务部的特务。说到这儿,你也就不应奇怪,我为什么来太平镇,为什么劝你和你的父亲与日本人合作,又为什么不接受你的奉劝脱离开拓团了吧。其实,以你的精明头脑,早该看出我的真实面目。我曾用我们会成为敌人的话暗示你,你却依然蒙在鼓里,直至最后相见你放我逃生,还被我蒙骗着。现在一切都明了,我们没必要争执了,也没机会争执了。

  天顺,我亲爱的朋友,我请求你,让我们暂时抛开国籍和我们敌对的立场,谈谈自身吧,从我们初识到现在,我总想,人的感情实在是奇特的,我曾自问,为什么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把你的影子印在心中,是你的美貌,是你的谈吐,还是你的性格,至于是那一点吸引了我,我至今也说不清。我曾与许多日本、中国的男士交往过,但从没动情,唯独你引发了我的爱心,你看到这里,会不会耻笑我呢?天顺,我求你千万不要耻笑我,不,就是你耻笑我,我也要大声对你说,我爱你,真心地爱你,。至此,我还没有丢下天真的念头,倘若你是日本人或我是中国姑娘,那该多好啊,我们会没有任何障碍地走到一起,我想,我们若成为夫妻,那一定是人间最美满的一对,我多次在梦中描绘我们婚后的生活,你喜欢读书,那么还照旧读你的书,我作为妻子会伺侯好您的,你知道吗,日本女人有着良好的美德,她们以丈夫的满足为幸福。我为您做饭,为您洗衣服,还为您……只要您在我身边,我什么苦都能吃,啊,我想得多么美好,写到这里我笑了,笑得流下泪。我知道这是梦幻,唉,是战争使我们得以相识,又是战争使我们不能结合,我真想问一问,战争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天顺,我亲爱的朋友,你是否还在想着山上相见的一幕,那时,我真希望你一枪打死我,死在所爱人的手里,对我来说是幸福的完美的解脱,可你没那样做,这在我的预料之中,你怒吼着问我为什么不离开日本人,我想说出实情,但怕你承受不住打击,现在想来真可笑,那种时刻,我还想在你头脑中保留我原有形像,怕你把我从心中抹下去,更怕您说出不爱我,痛恨我的话,现在您再说什么,我就不在意了,因为我已听不到了,而听不到的话对我来说就是不存在的。

  天顺,我亲爱的朋友,我曾劝你与我们合作,你不听,而今你拿起武器与我们为敌,对此,我不想责备你,站在各自民族立场,你是对的,正如我拒绝您的要求也有着充分的理由。但你是我爱恋的人,不管听劝与否,我要说的是,日本是强盛的,仅靠你一介书生和几棵枪的抵抗是没有作用的,相反会丧失性命,我不在意我的离去,却担心你有什么不幸,你不能死,应该好好地活着,请相信一个日本姑娘的衷告吧。此时此刻,我不知该怎样述说我的心情,你知道吗,短短的一信,我竟写了一天一夜,我是不喜欢流泪的姑娘,上天在惩罚我,让我今生的眼泪都在此时流尽。泪使我不能再写下去,那么只好停下笔,不,我要坚持写下去,我要对您说我不想死,可我已失去生存的条件和勇气,关东军调我回去,其纪律制裁,简直比死都难受,与其受那种折磨,不如静静地离去。

  天顺,永别了!

  山崎朋子

  绝笔

  杨天顺泪水滴落,与信纸上朋子的泪迹交融在一起……

  这天,经小石桥的火车,颠簸两天一夜,在关东军所在地沈阳停下,旅客走尽,巡警发现一个包厢门始终紧闭,用钥匙也打不开,不得已破门而入。见一女人熟睡般地仰卧,桌上放着药瓶和关东军特务部的证件,照片下的名字是山崎朋子。

  一个日本姑娘把她的尸骨扔在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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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证(31)
三十一

  “雪落高山,霜打洼处。”冬日的景像,最先显示在山峦上,雪飘落在峰顶端。犹如白色的洪流,逐渐地奔泻,染白了山坡,山坳,又给大地铺上雪被,最后整个天底下一片皆白,昔日的沟壑,块块田地,在雪的修饰下,变得平展而又开阔。

  一般来说,雪后必有风,风过才算晴。而最大的风莫过于“大烟炮”,此风不知起源何处,刮起来远远就能听到尖利的哨声,风卷起雪尘,绞成一团,象条雪龙在天空中上下飞舞,人若被裹入风中,雪粒打在脸上,刀割般地疼痛,稍站不稳就会被吹倒,待风头过后,身上压上一层厚雪,平地里还不危险,若在洼处,极有可能被雪埋住。所以,在山上遇到这样的风,有经验的找山崖、山洞,来不及就掩在树后。当然,冬日里,除了打猎的炮手,极少有人进山,因为这个季节,野兽呈饥饿状态,发现可食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追逐。在茫茫的林海中,每走一步都是困难的,既便骑马也跑不过野兽。

  雪封严大地,庄稼人迎来一年中最清闲的“猫冬”,白日里把炭火盆摆在炕上,能说善讲的人家里常招来不少听客,围着火盆听那人说古道今,讲天堂地狱里稀奇古怪的事儿,也有不安份儿的男人,聚在一起,手捏着汗渍渍的角票,精神高度紧张地推牌九或看纸牌,赢者免不了吹阵牛皮,买二两高粮烧,就咸菜条有滋有味慢饮着。输者垂头丧气,回到家里免不了挨老婆一顿骂,再丈夫气的男子也挠着头不吱声。成婚的女人,怀里抱着孩子,东家坐一会儿,西家转一圈,说长道短,传播着听到看到的隐私,若这隐私,涉及哪家,那家女人便站在屯道上,指搡骂槐嚷起来,有人应声更热闹了,不决出个胜负不甘罢休,没有回音,骂上一阵,耐不住寒冷,抄着袖回到家中,也算出了口气。最本份的要数闺字号的姑娘,她们有自己的天地,凑到一起,坐在炕头交换个鞋样,边做针线活边说着悄悄话,话题离不开将来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那男人家是贫是富,公婆刁不刁横,说到开心处,你打我一下,我捏你一把,嘻笑不止。大户人家“猫冬”与庄稼户相比,内容更丰富些,他们老亲多,相互间在冬日里串门,路途远的,拣个晴天,套上张马爬犁,上面铺着谷草和被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挤坐一起,腿脚压上棉褥,铃声脆响,鞭子飞扬,奔驰在雪野上,别有一番情趣。

  有家室的喜欢冬天,对无家可归的人来说,冬天是最难熬不过了,比如住在亮甲峰上的“青山好”,他们就痛恨冬天,讨厌冬天,盼冬天尽快地过去。

  “青山好”拉杆子有几年了,以往冬天,他们都下山“趴风”,有亲的投亲,无亲的躲到早已选好的关系密切的大粮户,峰上只留几个守山的。春草发芽时,大伙儿相继回来,打家劫舍的生意又开张了。

  林小凤冬天去静谷庵,与二姨住在一起,今年她没去,二姨死后,静谷庵有小尼维持,她若去,小尼会好生待承的,可她一走入庵堂便想起死去的二姨,再说,绺子的人已没有去处了,大粮户接到日本人的命令,不许接纳山上下来的带枪人,保安队时常坐马爬犁在山屯乱串,遇到形迹可疑的人就抓。林小凤不敢把人马放下山分散。因入冬前没料到落雪后无去处,峰上的粮食,油盐,棉装储存的少,刚开始尚能对付,进入腊月便艰难了。绺子上的马匹早寄放在一家烧锅伺养,亮甲峰险要,夏日马可以啃青,雪封山没有草料,喂养不起。连林小凤的白马也牵下峰,但几日后白马恋着主人,挣开缰绳跑回来,林小凤把它留了下来。

  亮甲峰为节省粮食,每日开两次饭,早晨是大楂子粥,晚上高粮米饭,说来也怪,粮食多的时候,汉子们吃两碗就饱了,现在一连吃四五碗也觉得饿,两顿饭比三顿饭用米多。林小凤明白,这是肚子没有油腥,落雪后冻的肉半子吃光了,她派几个枪法好的人打野物,始初有所获,枪响几天,野兽蹿入更深的林子里,汉子们没有马匹,不敢走得太远,到后来下饭菜是一锅盐水。有时炖点干磨菇。乔五更、郑老疙瘩嚷着下山抢粮,此事林小凤也想过,可是峰下几个小屯太穷,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她不忍心从庄稼人嘴里掏食,远处的大粮户,据她所知,驻上日本人和保安队,但随着年关临近,再没点肉菜,实在说不过去,怎么办呢?她想到了自己那匹白马。让刘八把白马杀掉。

  刘八吃惊地说:“大当家,它可没少出力呀,你咋忍心……”

  林小凤何曾不爱惜这匹白马,三年来,它驮着她走过数不清的路程,爬过数不清的峰峦,战斗中,它晓通人性,即勇往直前又躲避子弹,林小凤砸过响窑,没伤过一处,不能说没有它的功劳,若在平时,林小凤认可割自己身上的肉,也不能杀了白马。

  “八叔,你是让我自己动手啊?”

  刘八见林小凤欲往外走,忙拉住也说:

  “好,我去,我知道你下不了手,唉,一匹马有多少肉,日后你再想找这样的好马,难啊。”

  “八叔,你别唠叨了。”

  刘八摇头出去,把那匹瘦得皮包骨的白马拉到林子里,他是放马的出身,“青山好”老当家就是看中他调教马的本事,请他入伙的,他将白马拴在树上,按说杀马该用刀子,刘八怕马遭罪,拨出匣枪,对准白树的耳根,另只手抚着白马的鬃毛,叹声说:

  “你别怪大当家的,也别怪我,你要是还在烧锅,哪能杀你呀。”

  白马仿佛听得懂人语,头摆动两下,低垂下来,眼窝里分明有晶莹的泪。

  刘八与马打了一辈子交道,还从没见过马会哭,啊,它真这么灵性,他不忍下手了,解开缰绳说:

  “你走吧,寻条生路吧。”

  白马未动,用嘴舔拱着刘八的手,刘八怕白马再迟疑,他会改变主意,照白马后臀狠狠砸了一拳。白马咴咴一叫,两只耳朵竖起,恢复其威武的形态,围着刘八转了一圈后,扬起四蹄狂奔出峰口。

  有汉子见白马跑了,忙跑去告诉林小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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