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认我,也不会认你们的。”
淑英进来说:“小凤骑马跑了。”
杨天福说:“我去把她追回来。”
翠莲闯进来了,急切地问:“杨大哥,大当家咋的啦?”
杨天顺说:“翠莲,你去照看小凤,她要是不回来,你们就拨马回亮甲峰吧。”
翠莲应声出去。
杨仁德哀伤地说:“该走的都走了……”
淑英说:“爹,你别惦记小凤,她和天顺熟,过些天让天顺把她找回来。”
杨仁德说:“我……我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我的两条腿都断了,想活下去难啊。”
淑英用手巾给父亲擦揩头上渗出的汗,公婆自她过门,拿她当女儿看待,她也特别孝敬公婆,想起惨死的婆婆,她时时想哭。
杨仁德咽声说:“天福,天顺,我支撑不了这个家了。”
杨天顺说:“爹,你别难过,等打走了日本人,我们会回去。”
杨仁德说:“你爷爷受一辈子累,攒下这份家底,我没有保住,咋有脸去见你爷爷啊,唉,家毁就毁吧,你们要记住,眼下保人要紧,小奎、小梅是咱家的根呀,你爷爷说过,攒金子不如攒孙子,他俩要是有个闪失,我可不答应,大媳妇,把两个孩子叫来。”
淑英出去喊来杨奎、杨梅,两个孩子俯在杨仁德身边,声声唤叫着爷爷。
杨仁德抚着孙子,孙女的头,笑着流下眼泪,他还从没在儿孙面前流过泪。
“天福,爹没少骂你,你的事别以为爹不知道,当孩子面,我就不说啥了,你媳妇拉扯两个孩子不易呀,今后你对她不行再耍毛驴子脾气。”
杨天福点头答应。
淑英听了这番公道话,啜啜地哭了。
杨仁德看着天顺说:“爹没正事,还没给你娶上媳妇,日后你自已找个对心的吧,不求长相,只要她能过日子,对你好就行啊。”
杨天顺心阵阵抽搐,乱如麻团。
杨仁德说:“你们安顿好后,去找你董二叔,他跟我有二十年了,他会照顾你们的。”
董二鬼头住在柳河屯,在全生堂做掌柜时,常出入关内外做生意,见多识广。
杨天顺有个不祥之兆,父亲说了这么话,象在安排后事,他怕父亲离开,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倍感父亲存在的重要,父亲的胆识,父亲的经验,都是他所不能及的,他握住父亲发凉的手说:
“爹,你不能往那条路想啊,咱们家离不开你。”
杨仁德说:“我怕是挺不过去了。”
淑英又冲了块大烟水给公爹喝。杨仁德推开碗说:
“天顺,你总嚷着打日本,爹过去怕你惹祸拦着你,眼下爹看清了,这日本人是非打不可了,你在外联合不少人了吧?好,你们打就打出个名堂,你妈,你小帽叔不能白死啊。”
“爹,我记下了。”
杨仁德长吐一口气说:“我唠叨这么多也累了,你们出去吧,让我歇息一下。”
“爹,我们陪你吧。”
杨仁德烦燥了:“我要睡一会儿……你们别惹我生气。”
杨天福与弟弟对视一眼,示意出去。众人刚走到屋外房檐下,就听屋内“啪”的一响。杨天顺身子一震,忙跑回去。
杨仁德双目紧闭,太阳穴血流不止,大镜面匣枪已从右手滑落在地上,他为不拖累儿女,思念死去的老伴,开枪自尽了。
“爹……”杨天顺扑在父亲的身上。
屋内外哭喊声响成一片……
杨仁德与天顺妈合葬在小屯外的山坡上,旁边是刘小帽的坟。
杨天福,杨天顺率家人及炮手,齐跪在坟前,因是逃难,连个孝布都没有。杨天福弟兄二人愧疚,流泪表示,待打走日本人,收复大院,再将他们迁回老坟,重新厚葬,想父母,小帽叔能体谅下辈人苦衷,不会怪怨的。最后,杨天顺提议冲天放排子枪,一是致哀,二是表明抗日到底之决心。
第二天,杨天顺等人向大山中进发,落脚地选在黑瞎子沟,此处人烟稀少,四面环山,小屯中有几处房是杨天顺三月前买下,准备抗日时当为密营,存放粮食、弹药,不想今天派用上了。
杨天福佩服弟弟有先见之明,交际甚广,想父母故去,他有兄长之责,便叮嘱弟弟操持外面的事,家里由他来照看。他变了,不但对孩子亲热关怀,对淑英也一改以前冷淡。也许是这场劫难,唤醒了他的良知?
淑英对丈夫更温存体贴了,她学会了烧烟泡,以往她和公婆都反对丈夫抽大烟,可到了黑瞎子沟,她不忍看丈夫犯隐时的难受样儿,她每次给丈夫烧烟光,都限制数量。她还对丈夫说,她愿意永远在黑瞎子沟过下去,苦和累她都不怕,只要丈夫和孩子在她身边,她就满足了。公婆不在了,她特别珍惜夫妻之情,母子之爱,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一个不祥之兆。
杨天福是不甘心在黑瞎子沟屈生的,他做梦都想回到大院,恢复富有的生活,他几次要回宝和屯看看,都被弟弟拦住,这日,趁弟弟不在,他带大车和炮手去山外拉粮杨家在很多屯子里有粮户,烧锅,吃是不愁的。回来的路上,杨天福又萌生了回宝和屯的念头,他让大车先行进山,自己率三个炮手直奔宝和屯。
宝和屯失去了往日热闹气氛,屯里静悄悄,几条狗懒洋洋地趴在屯道边,偶而有人闪出,脚步匆匆,一转眼不知蹿进那个院落。时近中午却不见有人出屯。
杨天福站在高处,一眼看见屯南家中的炮台上,飘着日本的肓药旗,不用说,大院已成了日本人的营地。他与炮手绕到屯东,胡月香家住在屯边,这一阵子,他对媳妇好,但并没因此忘记胡月香,他来宝和屯除了想知道大院的情况,胡月香不能不说也是个吸引力,他想念她,不知她现在境况如何,还有她的老相好,会不会重找上门来?他离鞍下马,说:
“你们三个在这儿等我,我去胡月香家打听打听屯里的情况。”
一个炮手说:“屯里有日本人,危险啊。”
杨天福说:“日本人在屯南,离月香家挺远,不会有事的。”
“我们陪你去吧。”
杨天福笑说:“人多眼杂,你们去算咋回事。”
炮手们也笑了。
胡月香正在灶前煮粥,突听房门响,回头见是杨天福,她惊喜地说:
“呀哟,是你个鬼,我在眼皮一大早就跳,不想把你跳来了。”
杨天福笑说:“嘴这么说,心里不知想谁呢。”
“你不信就别来。”
“好,我走。”杨天福转身欲走。
胡月香拉住杨天福,娇嗔地说:“你个没良心的,真走啊。”
杨天福张开双臂,抱住胡月香,哈哈大笑。
两人进入里间。
杨天福把胡月香推出丈把远,细细地端祥,二十多天不见,胡月香衣服不如以前鲜艳,妩媚的亮眼,白晰的脸宠,丰满的胸,还是那么诱人。
胡月香说:“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溜进屯。”
胡月香说:“该死的,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屯子驻满了日本和保安队,要是让他们看见了,还有好吗?”
杨天福挠了挠头说:“我才不怕呢。”
胡月香去院门口左右看了看,返身把院门房门插好刚才只顾高兴,现在觉出害怕了。
“天福,你让我好惦记呀,那天你们从大院冲出去,我猫在李小个家院里,咋没看见你,我以为你……后来日本人从大院往外抬尸首,我上前看了,没有你,一颗心才落下地。”
杨天顺相信胡月香说的是真话,他不也是同样挂念她吗,他搂住胡月香说:
“你真的这么惦记我,想我?”
“我不是你老婆,咋会想你。”
“我提着脑袋来看你,你就别拿话气我了。”
“你净说咬眼皮的话,我能不生气。”
“是我不好。”杨天福在胡月香腮上狠狠地亲咬一口。
胡月香咯咯地笑起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男人一挨身子她的心痒痒,有说不出来的快活。她用手指点着杨天福的额头说:
“馋猫,你老婆子不是守着你呢吗?”
“老婆是老婆,你是你。”
“啥时候能回来。”
“这可说不准。”
胡月香叹息,她渴望与杨天福常厮守在一起。
杨天福蓦地唬起脸说:“月香,我不在,你不许跟别的人来往。”
胡月香嘻笑说:“你要是天天能回来,我……”
杨天福一拍匣枪说:“你不听我的话,我蹦了你。”
胡月香见杨天福叫起真,忙说:“我等你就是了,瞧你,象个凶神似的。”
杨天福绷紧的脸皮松驰下来。
胡月香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擀碗面条,打几个荷包蛋。”
“我不饿,你烧两个烟泡吧。”杨天福一提起大烟,烟瘾上来了,四肢发软,哈欠不断。
胡月香端来烟盘,放在炕上,点燃灯,烧起烟肓。
杨天福侧身躺着,看着胡月香的脸的胸,欲火在升腾,他迫不及待地抓起烟枪,想赶快抽完,添上精神,好与她美美地亲热一番,就在这时,院门“咣当”一响。
胡月香坐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失声地说:
“我的妈呀,不好了,小鬼子来了。”
杨天福推开烟盘,跳下炕,穿上鞋,拨出匣枪,想往外冲。
七八个日兵蜂拥进院,有的用枪对准窗口,有的来砸门。
井谷留下平川一个中队和部分保安队,为的是守住这个通往山里的要塞之地,防止杨家父子汇集山里武装反攻。炮台上架着望远镜,不间断地观察四外,所以,杨天福及三个炮手在屯外山坡上的一举一动,都被哨兵看到,报告给平川。后见杨天福独自进了胡家,平川与兰炮头率人出了大院,向胡家偷偷摸去,另派兵绕到屯东,劫击三个炮手。
胡月香不顾一切地用身子顶住外屋门,连珠炮似的说:
“天福,你快从后窗户跳出去,别管我,你快跑啊。”
杨天福蹿上窗台,踢开后窗,刚好一个日兵和一个保安队员从前院绕来,杨天福甩手一枪,日兵中弹倒下,那个保安队员吓得掉头就跑,杨天福跃下,来到高梁杆杖子边,双手用力一分,扒开个洞,钻了出去,顺着杖边,向屯外跑。
屋门已被撞开,一个日兵挥枪托打倒胡月香,他还要打,被进来的兰炮头拦住,问:
“月香,刚跑的是不是杨天福?”
胡月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没吱声。
兰炮头又说:“外面围满了日本人,他跑不了,你这么护着他,日本人还不拿你问罪呀。”
胡月香骂说:“姓兰的,你真不是人捧,带日本人上我家来折腾,我白和你相好一回了。”
“我是吃官饭的,日本人派我来,我敢不来吗?还说相好呢,你净拿嘴出溜人。”兰炮头率特搜班几个人,长住宝和屯,协助平川,检查出入山里的行人。他曾来胡月香家几次,都碰了软钉子。
胡月香说:“兰大哥,你不是当官了吗,今天你放了杨天福,妹妹我咋陪你都行。”
“你替他求情,敢情你们俩还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外面响起激烈的枪声,兰炮头忙跑了出去。
杨天福刚上屯道,几个日兵迎面扑来,他忙掩在房角外,边射击边退,他想退到一个篱笆院里,从那小院翻过去,便可出屯。
屯外,高岗处的三个炮手听到枪声,猜出杨天福出事了,举枪纵马冲来,还没等接近屯口,遭到一队日兵拦击,两个炮手落马身亡,剩下的那个炮手,打了一梭子,来不及再装子弹,掉转马头便逃。
杨天福退到小院边,四周出现了持枪人,他被包围了,不,此时就是敞开一面,他也跑不动他,他腿发软,身子发虚,这是他长时间抽大烟的后果,他绝望了,惊恐万状。
平川手持战刀,指挥士兵逼近,他已下令活捉杨天福,亲手处死杨天福,以泄二道沟水坝被扒及他在胡月香家受辱之仇。
杨天福举枪的手抖动着,怎么也瞄不准平川,子弹射击,打倒平川身边一个人,他再扣动扳机,已不响了,他想压子弹,身后已扑上两个日兵,夺下他的枪,按住他。
平川站在杨天福面前,嘟噜一串日语,日本兵放开杨天福。
杨天福算得上条汉子,他不甘趴在平川脚下,挺站起来,怒视平川。
平川狞笑说:“你是我的败将。”
杨天福说:“妈的,老子大意了,才落在你们手里。”
兰炮头骂说:“姓杨的,这宝和屯已不是你们杨家天下了,你想活命,跪下来叫几声大爷,我向平川队长求个情,兴许饶你不死。”
杨天福回骂说:“放你妈的屁,老子只跪祖宗,父母,冲你下跪,你做梦去吧。”
兰炮头照杨天福的脸就是一拳。
杨天福嘴和鼻子都流出血,他欲还手打兰炮头,被日兵刺刀逼住。
平川战刀架在杨天福的脖子上,说:“八格开鲁,死啦死啦的。”
此刻,杨天福已没生还的欲望了,他将嘴中的血水吐到平川脸上。
平川后退一步,脸上如花蝴蝶,他本想把杨天福带回去,慢慢地折磨死,但杨天福这番吐骂,惹得季耐不住性子了,他怪叫举起战刀,“咔嚓”将杨天福斜肩劈下,随后又是几刀。
杨天福的一腔热血喷出,洒在黑土地上,逐渐向洼处溢流。
胡月香赶来了,当她看见杨天福已死在平川刀下,眼前一黑瘫倒下去……
血证(38)
三十八
黄汉国的心理负担越来越重。
日本人攻破杨家大院,以宝和屯为立足点,频频向山里进犯,每次行动,都调黄营参加,而且将黄营的士兵分散开,混入日本人和保安队之中。
黄汉国的营长几乎成了虚设,不过,他担忧的不是权力和地位他深知部下,是绝对服从,忠于他的,竟管日本人曾采用拉拢,挑拨手段,离间三个连长与他的关系,但都没有得逞。每次行动命令,若不通过他下发,各连按兵不动。黄汉国为难的就是这点,他的部下不愿意为日本人效命,他却下令执行,这无疑是一种强迫。他也曾想违令不遵——只是想而已。降日后,他对日本人的凶残,奸诈面目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怕一时的不慎和冲动,给全营带来不幸和灾难。日本人袭击杨家大院,他是事后得知,他想日本人一定因为他与杨天顺的关系,不信任他,派他去了小河湾,竟管如此,他心里并不轻松,他挂念杨天顺,尤其想到昔日的知心朋友现在已成为战场上的对手,他难过惶惶,他的良心良知受到了莫大的遣责。
孙玉环非常同情丈夫,黄汉国的内心所思和苦恼,在外面不敢有一丝的表露,就是对自己的亲信也隐瞒着,但他瞒不了妻子,玉环时常劝丈夫,辞去官职,当个普通百姓,若怕日本人找麻烦,隐居山林,过田园般生活,这也是她多年的夙愿。
黄汉国何曾不想这样呢,可是他难以脱身,他对高鸿伦提过,遭到高鸿伦的拒绝。高鸿伦劝他忍耐,说熙洽已许诺,提升他为旅长,待报请关东军司令部批准后,他便扩充兵马,到时候,黄汉国自然就是团长了。黄汉国对自己能否升任,并不感兴趣,他想挂冠而去,是证明不想当官。
孙玉环又病倒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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