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定,杏儿与柳儿率先跳了下来,回身望向小姐,却见她垂首端坐,浓密的睫毛在白嫩的脸上划下两道重重的阴影,偶尔上下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杏儿与柳儿相视不语,静静的立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青篱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抬了头,淡淡着朝着她们二人道:“去叫门!”
候府别院门前的小巷悠长寂静,只有她们的到来才弄出些微的声响。
小可正欲上前叫门,却听“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开启,李江从里面小心的探出头来,乍一看到来人,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登时定了下来,方才在里面听到动静,以为是候府来了人。
但是一看到青篱主仆四人,怒意又立时涌上心头,他从头到尾对这位李青儿都无甚好感,先前儿他几次送礼,李府不收,他不但替自己委屈,更替小候爷委屈还有后来的那些事儿,这些事先不说也就罢了,可是这次小候爷居然为了救她,把自己伤成那般模样,还怕候爷因此而震怒,找她的麻烦,更是要连夜下江南
小候爷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她的眼中只有那个什么岳行文他替小候爷不值!
想到这里冷哼一声,“李小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
青篱知道这李江不喜欢她,那李谔好好的时候,还有几次偷偷拿 眼瞪她,更别说现在他为救自己受了伤。换位思考,若是自己是这般处境,杏儿柳儿怕早就拿了大扫帚上来赶人了。
眼前这道门儿,她不想进,却又非进不可。
止住正要发怒的杏儿,上前两步,朝着李江道:“此来是要谢小候爷舍身相救的大恩大德,请李管家为我通传。”
李江从鼻子孔里发出几声冷哼,将头转向他处:“李小姐亲自前来道谢,我家爷可当不起,您请回罢!”
说完作势就要关门。
青篱快步上前,一把撑在门上,“如此大恩,小候爷自然是当得起。李管家不喜见我,但小候爷却未必,身为下人却私自替主子自作主张,是该说你大胆呢,还是该说你无脑呢”
“你”李江被她这一番话激得怒火更盛,一双喷火的双眸直直盯向她,青篱寸步不让的还击,两人在大门口正僵持着,从里面跑来一个小厮,一见门口这两人的架式,连忙快跑几步,走到青篱跟前儿,恭敬的问道:“这位可是丁香巷子李小姐。”
青篱点点头。那小厮脸上一喜,连忙做了向里请的手势,“我们爷请您进去。”
青篱迟疑了一下,“小候爷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那小厮笑着摇摇头,“小的不知道,也不敢问,李小姐您这边请”
青篱叫小可将马车赶入院中,又让杏儿与柳儿将一同带来的补品药材取了下来,跟着那小厮向里面走去。
候府别院的院子也不大,却很是静幽,过了穿堂,迎面是一个约有三四亩大小的小湖泊,湖上曲桥通幽,蜿蜒穿湖而过,中间有两座亭子,曲桥两侧是田田的荷叶,密密簇簇的挤在一起,长得热热闹闹的。偶尔有一两枝打了苞的荷花,俏生生的立在碧绿的荷叶丛中,甚是醒目显眼。
李谔的卧房正对着这湖碧荷,早在她踏入曲桥的时候,已然看见她的身影,一如往常那般,一身湖绿素净的衣衫,一只白玉蜻蜓簪子将大半的黑发轻轻挽起,那被伤着的手臂用同色丝带吊在胸前,亭亭踏着曲桥而来。
李谔不由微笑起来。
下了曲桥,那领路的小厮前行了几步,见身后的人并未跟上,不由诧异的站定,偷偷向小候爷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
青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要为乱纷纷的脑中理出一丝头绪,添上一分清明,可终究不能如愿。
又立了好一会儿,深深的吸气,才朝着那小厮点了点头,“走罢。”
李谔隔窗将她的神色看在眼中,脸上的笑意登时怔住,化作一抹苦涩,最终掩在他冷傲的神色之后。
屋内的摆设极简,简到与她自己的府第并无什么差别,也许差别是有的,但是青篱却是看不出来。
杏儿柳儿与李江及那小厮都在门外站定,青篱进了屋中,一抬头便看见李谔冷着脸半靠在床头,狭长的双眼一向如往那般冷冽,直直盯向她。
青篱在心中给自己打气,缓慢的走近,在离床约五尺的距离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李谔的双腿,单是那层层白布的包裹已让她心中凉了半截。
脸上的神色不停的变幻着,额头沁出丝丝汗意,不知是惊吓出的冷汗,还是因天气炎热的缘故。
李谔望着那张总是淡然的脸,此刻苍白一片,弱不轻风的身子微微抖动,似是下一刻便会晕倒,一时间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儿,不由冷哼一声,“怎么,害怕了?怕还不起本小候爷这样的大恩,这样的人情?”
青篱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良久,苦笑一声,就着身旁的椅子坐下,“小候爷说的对,有害怕,也有惶恐。这样的大恩,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她说的这样坦白,倒叫李谔一时有些愣住,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怒喝一声:“李江,送客!”
将头猛然一转,也不看青篱,怒道:“救你是本小候爷自愿的,不需你在这里假惺惺的”
他动作太过用力,碰到伤腿处,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李江挑帘冲进屋内,脸上铁青一片,强压着怒意朝着青篱道:“李小姐请罢,你若不来,我们爷的伤好得还快些。”
青篱缓缓的站起身子,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紧咬下唇,立在原地,眼睛盯着那层层包裹的伤腿,一言不发。
杏儿与柳儿也跟着闯了进来,一见自家小姐那般受气又敢言语的模样,登时恼意上头,两人一齐上来扶了青篱便要离开。
青篱抬了头,朝着杏儿与柳儿两人淡淡一笑,摆手让她们下去。
这边李谔李狠狠的瞪了李江几眼,这三人不甘的转身出了门。
她朝着李谔扯出一丝笑意,“青篱失言,还望小候爷莫怪。今日来得匆忙,略备了几样药材,还望小候爷不弃眼下还是先养伤要紧”
“小候爷这样的大恩,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只能说,日后但凡有求,便是刀山火海,青篱绝不会有半分推辞。”
青篱的话还未完,便听见李谔的一声冷哼,“但凡有求,必将倾力相报这话,你似乎说过一次!”
青篱微愣,这话是在指责她失言失信,先前儿他误打误撞为她解围时,她也说过这样的话似乎是没有做到!
不过,似乎这位小候爷也没所求。
刹那间心思电转,便扯出一丝笑意,道:“这次,必定言而有信。”
李谔嗤笑一声,却也没有再说什么,眼睛盯着窗外,良久,突然哼了一声,“但凡有求这话可是指所有的事儿?!”
这话?!青篱心中突然“突突突”的跳将起来,所有的事儿么?!她在心中苦笑,脸上却扯出强装的笑意,迎向李谔的目光,重重的点了点头,“是,所有的事儿!”
她脸上是强装的镇定,可眼中的闪烁却出卖了她。那双淡然无波的双眸深处藏着一抹浓浓的恐惧和怯意。她知道现在的她没有资格恐惧,没有资格退缩,他付出这样的代价救了她一命,提怎么样的要求都不为过。
可,她控制不了自己
在李谔冰冷的目光中,她慢慢的低下了头。心中有愧疚,她终究不能做到理直气壮,终究还是不能做到她口中所说的“所有的事儿”都可以做为回报。
李谔的眼底一片冰冷,良久,他说:“本小候爷倒还真有一事相求”
青篱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紧接着一声怒喝在头顶响起:“你给本小候爷滚出长丰,滚得越远越好,别再本小候爷再看到你!”
她猛然抬了头,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讶,呆呆的望着李谔,一时间无法思考他提这样的要求到底有何用意。
李谔冷笑一声:“怎么?做不到?!”
长丰有她的家,有她的庄子,有她的佃农,有她自来到这个时空最最在意的东西,她,确实做不到。
良久,青篱轻轻的点点头,“连累小候爷受如此重的伤,是我的不是”说着,她苦笑一声,“若是可以选择,我宁可选择命丧在那雷电下,也不愿欠下倾其一生也无法还清的人情小候爷,可否再换一个要求”
正文 第七章 探望(三)
第七章 探望(三)
“小候爷可否再换一个要求?”
李谔并不意外她会如此回答,冷笑一声,“再换一个,你就能同意?!”
他脸上的轻视神色,话里头毫不掩饰的嗤笑,让她微微有些着恼,“嗯,能同意!”
她的话里带着三分的赌气,五分强装的镇定,还有两分豁出去的决绝。
这次看来她不会再有所推辞了!李谔的神色一动,直直的盯着垂首而立的人,屋内静寂一片,只有谁急促的呼吸声一声接一声,一声急过一声的回响着。
良久,他的神线调转向窗外,透过薄薄的纱窗,可以看到一湖碧荷中有一支早早打了苞的尖尖小荷在风中颤颤微微的晃动着,像她此刻有些不稳的身形。
“收拾行礼,随我下江南!”不知静了多久,李谔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这声音突然出现在太久的静寂之后,听在耳中飘渺不定。
青篱讶然抬了头,却对上一双狭长的眸子,里面的冷傲退去,只留下一汪平静。无波无澜,深不见底。
下江南,那与离开长丰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月!”青篱还欲再想,李谔的声音又响起。“你可是要告诉本小候爷这个也做不到?!”
讥讽、嘲弄、冷笑连连,还夹着一抹让人感到心酸的莫明情绪。
这种情绪青篱明了,那是一种卑微到尘土里,却还是怕被拒绝的无可奈何
她强压着心头翻滚的酸楚,抬了头,强扯着出一丝笑意,坚定的点点头:“做得到!”
“呵”李谔发出一个长笑的音节,似是如释重负,似是自我嘲弄,似是从心里泛起的喜悦,又似是自灵魂深处泛起的悲伤,这简单音节中含着的千滋百味,如一把利刃将她的心刹时割得体无完肤,她呆怔着望向他因着那一声笑意而百味杂陈的脸。
“即如此,收拾一下明日上路。”李谔在她的目光中恢复了往日的神色,语调恢复了一惯的冰冷。
青篱的思绪刹时归位,眉头轻皱着扫过他受伤的腿,“并非有意推辞拖延时间,小候爷的腿伤现在不易长途劳顿,江南炎热多雨,于烧伤不利,可否江南一月之期暂切记下,小候爷先养伤,如何?”
她的声音淡然之中透着发自内心的关切,李谔的神色为之一缓,眼中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暖意,连说出的话都不自觉的暖了几分,“这点伤,本小候爷还不放在心上,明日启程”
青篱淡然而坚决的摇了摇头,“我已然累得小候爷受了重伤,绝对不可一错再错。江南一月之期暂切记下,小候爷先养伤!”
“本小候爷说了,即刻”李谔刹时暴怒。
“再加一个月!”青篱不待他吼完,淡淡的加了一句。
李谔愣住。
“小候爷若肯先养伤,江南之期便再加一个月!”青篱对着他愣着的双眸,加重筹码。
李谔愣过片刻,却仍是摇了摇头,刚欲开口,青篱又抢在他前面说:“再加一个月,陪小候爷在此地养伤,如何?!”
三个月!比自己预想的多了两个月,六十天,七百多个时辰!这对李谔来说显然是个极有诱惑力的建议。
良久,李谔的头微动,青篱不待他摇头,豁然起身,冷了音调:“谈判破裂!青篱这次又要食言了!”
“你”李谔被她这无赖行径气得脸色铁青。“言而无信的小人!”
青篱笑了,“小候爷,可听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而我是个小女人这般出尔反尔,也不为过”
“你,你,以本小候爷看,你就是个女小人”李谔气极,这女人当真是无赖至极。
“呵呵”青篱笑得更欢,款款走近,将头伸向他,“小候爷连笑话都会说了,可见,是同意了我方才所说的”
望着李谔愈来愈臭的脸色,青篱向后退了几步,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一月养伤之期就从明日开始,今日我先告辞了。”
说着移动脚步,刚迈出一步,又顿脚回首:“养伤期间,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安排,这点小候爷不能有异议,否则”
否则,否则什么?否则她肯定又会耍赖!
李谔靠在床头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许是因情绪太过激动,现在倒是有了一丝健康的红晕。
青篱见他呆愣愣的不说话,展颜一笑,“即小候爷没异意,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微微福身行礼,转身向外走去。
“你胳膊的伤有无大碍?!”就在青篱的手触上门帘时,身后传来一声轻语。
她登时僵住,手势悬在半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回道:“无碍。谢小侯爷关心”
一语未完,身形已到了门外。
李谔望着那仓惶而去的背影,无声而畅意的笑了。她对他也并非完全冷情,这样是不是就够了?!
自侯府别院回来,青篱已然书房坐了近两个时辰,脑中纷纷扰扰,乱到了极点。
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轻轻的来到书房门外,青篱心中烦躁,朝着外面怒喝一声,“杏儿,不是说了,本小姐不饿”
一语未完,门帘被人挑开,明晃晃的阳光趁机而入,给光线略暗的书房带来一大片光明。
岳行文一手提了食盒,淡然立在书房门口,眼中含笑,“好大的脾气!”
青篱乍然一见到他,猛然从椅子上跳将下来,神色略有尴尬,“先生怎么来了?”
岳行文将食盒放在桌案上,伸手盖在她的头顶,叹道:“我不来,你是不是要饿上一整天?”
青篱苦了脸,抬首望他,满眼的忧虑,“先生,好麻烦的事儿啊。”
她一如往日那般,没有瞒着他,没有在他面前强言欢笑,故做坚强,这让岳行文一直悬着的心稍安,拉了她坐下,“不能吃饭就能解决了么?”
青篱仍然苦笑,“先生,今日我去探望李谔,应了他一件事儿”
岳行文手中的动作微顿,随即将一碗虾皮汤推到她面前,“嗯,他因你而受伤,是该去探望。先喝了汤”
青篱将那汤推到一边儿,抓了他了手,微微用劲儿,眼睛明亮的盯着他,提高了音调:“先生,我是说,我应了他一件事儿!”
岳行文作了一个挖耳朵的动作,笑道:“为师耳朵不聋,听到了。先喝汤”
青篱“霍”的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先生怎么不问是什么事儿?”
岳行文淡淡一笑,“只要不是以你自己为筹码,任何事儿为师都支持你。”
青篱微怔,随即问道:“若是以我自己为筹码呢,他为我受了那样的伤,我不能一时心软么”
一言未完,下巴上便多了一只白晰修长的手,那人眼中有怒意浓情在翻滚,“以你自己为筹码,你说了可不算!”
青篱又是一怔,使劲儿挣脱,下巴上的手如影随形,左右挣脱不得,不由噘了嘴,负气道:“先生净会说笑,我的事儿为何我说了不算?!”
“你的事儿你说了自然不算为师说了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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