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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我要找到弟弟卫恒,他身染剧毒,命不久矣,我要与他共赴死境。”卫无殇镇定地说着,他从不求人,更不会求仙,何况他早就感到孟郎对他异样的心思,他既然无法回应这份感情,就不会亏欠更多。他给不起,他也收不下。
孟郎只觉体内的灵丹翻涌冲腾,痛不可抑,——谁说神仙逍遥?神仙一样有爱恨情愁,嗔痴嫉恨。神仙比凡人更悲惨,因为永生而永远得不到解脱。无殇所言不过是为了断绝他的痴念,而他的痴念,在茫茫天界星沙路上已凝练为珠,与灵丹共存亡了。
“无殇,我以为你已放下前尘过往,人各有命,你的死期未到,又如何能前去送死?”孟郎衣袂翻飞,年轻俊朗的脸上悲喜莫辩,他倏地踏前一步,与无殇面对而站,“无殇,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你,卫恒艰险命途的起因便是你,无殇,你已害他被世人唾骂,生不如死,你还要前去痴缠他吗?你要令他死不瞑目,化身厉鬼吗?”
孟郎步步紧逼,无殇踉跄着步步后退,他早已不在乎生死,却绝不愿阿恒因为自己死后难安。阿恒这一生曾为了自己堕入魔障,如今大限已至,卫无殇如何忍心令他再受折磨。
“无殇,你随我去吧,修炼灵丹可为卫恒祈福,可保他永生天界。”孟郎心中惨笑,原来关键时刻,他的节操还不如一个凡人,他诱哄着无殇,不知天界会降下怎样的责罚?最好是将他仙班除名,罚降人间,孟郎也想知道与爱人共死的滋味。
“师傅,当真?”卫无殇心如刀绞,但却并未怀疑一位神仙,“我可否在他最后的时光守在他的身边?”
——无殇浪置一生,像逃避瘟疫般逃避着自己对卫恒的感情,这二十年来,与其说是卫恒紧紧追寻着他,不如说是他自己的心魔追逐着他,“我只给了阿恒四年的时光。”
“命中注定,那就是你们全部的缘分了,四年,已经非常难能可贵。有许多情侣只有四天的时光。”孟郎面不改色心不跳,声音异常笃定,原来说谎这么容易,且一个谎言会催生出另一个谎言,说得多了,渐渐习以为常,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无殇,你放过卫恒吧,让他平安的上路,难道你要害得他死后堕落地界吗?”
——啊!这句话,清淡如晨雾,却像劲弩直刺入卫无殇的心脏,他腾腾腾地后退着猛地撞上身后的古树,古树无言,飒飒轻响。
——原来这些年竟是自己纠缠着阿恒,令他心魔炙盛!
卫无殇吃力地抬头望向密林顶端稀疏的晨光,只觉天地在眼前渐渐阖拢,不再有自己立足的空间,天旋地转中,无殇讷讷低问:“鸾生呢?鸾生又将何去何从?”
孟郎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无殇,不禁黯然喟叹,无殇的身体竟轻如飘羽!这几天的无数变故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体能。
“鸾生自有幸福的归宿,你无需忧心!此时就跟我走吧。”孟郎说着就紧紧握住无殇的手,不容他退缩,脚下一点身子已冲飞而起,须臾间就带着无殇消失于晨曦云霭深处了。
云霭飞腾,在峰峦叠嶂间如白驹过隙,朝霞随着一轮金阳跃上长天,轰轰烈烈地扯开夜幕,光明冲破黑暗的桎梏,如万神之神,君临天下。
苦泉被万丈锦霞映照得宛如一面金镜,闪烁出奇幻迷离的异彩,不知是幻觉还是泉中沁入了碧火花的残骸,明霄只觉那一泉金波彤红似血。欢颜依然倒卧在他们的脚边,朝阳中,他的脸容显得那么年轻那么脆弱,仿佛又具有了生命,明霄猝不忍睹,倏地掉转视线,这就是所谓的‘栩栩如生’吧,这个执拗愁苦的生命一直活在死亡的阴霾下,如今死神终于来临,带给他最终的解脱和安然。
这时就听身旁传来悠长深切的轻叹,双福和明霄垂眸望去,见景生已睁开双眼,晨星般的双眼中辉映着灿灿金阳,明霄专注地凝望着景生,似是想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吧,明霄心中喟然长叹,自己昨夜的请求已经超出了景生的底线,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出手救治卫恒的。
景生的星眸中宝光湛湛,坦然地迎视着明霄探寻的目光,他们彼此似乎在以视线交流,明霄轻轻扭头看向苦泉后的山岚绝嶂,晨风清澈,飒飒吹拂,吹不散心中深切的感触:——原来再亲密的爱人也会彼此辜负!景生昨夜的断然拒绝陷自己于不义,明霄挺直脊背,从这一刻起他已不再是个少年,这终究还是因为自己太幼稚太草率,妄图将自己的理念加诸于伴侣,妄想伴侣能成全自己的恩义。
“景生,我错了,这是一个教训,代价是衡锦的生命。对你们来说,他罪有应得,他死不足惜。 但他曾多次救护过我,我不能以命相还,却必须实现他对我的嘱托。”
明霄伸开手掌,手心上是那枚碧翠的大蜀王印,——原来成长的滋味是这般痛彻心肺。
危机
“阿鸾——”景生缓缓站起身,仿佛肩上压着一座山,他并未回避明霄灼热的视线,即使那眸光已将他的心烧穿,“阿鸾,我也错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教训。”
景生无比清晰地说着,双眼镇定地望着明霄,目光确是从未有过的沉痛,“我”景生深吸口气,“我承认,我无法忍受卫恒此人,对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无法认可,更无法接受你对他的关切,就像你对鸾生心有戚戚一般,我个人的好恶使我”景生忽觉喉咙干涩,那些字句都像一簇簇烈火,穿喉而出,烧向明霄,而他的本意并非如此,“我个人的好恶使我无法对他施以救护,我辜负了你,只因我偏颇的好恶,我终究辜负了你陷你于不义这个隔阂可能”
景生艰难地翕和着嘴唇,嘴唇已经焦裂,渗出血丝,“这个隔阂可能会永远横亘于我们之间”景生此时真正是后悔不迭,因一时意气用事,他和阿鸾之间的感情已蒙上了一层阴影,如云似雾,挥之不去,永难消除。
“我从不曾拂逆你的心愿,可这次,我无法令自己低头。”
景生的声音已轻若耳语,但却如暮鼓晨钟般响彻明霄的耳鼓,明霄依然凝望着景生的双眸,神色宁定,不辨悲喜,他身上染满血痕,破烂不堪的衣袍在清凉的晨风中猎猎鼓荡,“景生,没有任何人能长久的忍耐另一人,哪怕那是他的衷心挚爱。你不愿拂逆我,并不表示你是真正认同我,你不过是因为爱我而迁就我,这种迁就又怎能长久,昨晚便是尽头了。伴侣之间原该如此,谁也无法永远迁就谁,我”
明霄顿了一瞬,终于将视线掉开望向大石坡上沉睡着的病童们,“我不该将自己的好恶强加于你,报恩也好,报仇也罢,自己的事就要自己承担,又怎能强迫伴侣帮助呢?”明霄心里黯然喟叹,他为什么此时才明白这个道理?景生对他恩爱有加,并不说明景生也能爱屋及乌,日后一定要教导鱼儿虫儿明白这个道理,千万不能想当然地对伴侣寄托不切实际的期望!
听了这话,景生的心肺就像被一只巨掌攥住,使劲绞拧着,须臾不肯放松,阿鸾说得诚恳而大度,但但他的声音为何如此寂寞!纵使云淡风清,到底还是意难平!
就在这时小元慢慢站了起来,他肩头的伤依然血迹斑斑,藕白的绫纱上似开出了朵朵艳桃。小元刚才气运周天,吸收融合着景生输送的真气,他口不能言,听觉却异常灵敏,景生与明霄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无误地传入他的耳鼓。
“鸾生,天下并无神仙眷属。”明霄面对着小元,神情变得更加静谧,他平和地说道:“世人只道花好月圆,却不知花上暗藏锈斑,月后笼罩阴影,但花仍是花,月仍是月,一点点瑕疵无损它们的美妙。”
小元的面色苍白,心中浮起一丝丝懊恼,明霄清越的声音好似急雨敲击在他心上,——也不知明霄是否将他暗算之事告诉了景生?小元顾不上回味明霄的话中之话,只蹙眉默想这一夜自己的所作所为。
“景生,咱们求同存异吧。”明霄淡然开口,蓦地想起衡锦在夏阳秦府中所说的话:‘萧公子,咱们求同存异吧。’——这还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警句!
说着明霄就又侧眸望向小元,“鸾生,我们俩也求同存异吧。至少我们都深爱着同一个人。”
——啊!景生和小元都大吃一惊,万没料到明霄会如此直言不讳,他那样子真的真的是坦荡而无畏。小元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脚下差点踩到欢颜的尸身。
“你将他掩埋了吧,虽然他行为偏执诡异,终究也是因为爱你而不得。”明霄跟随着小元的视线看向茵茵碧草中的欢颜,那柄利刃插在他的胸口上,几至没柄,可见当时小元对他并无一丝留恋,毫不犹豫就痛下杀手!
景生心中一凛,看向小元,小元浑身震颤,咬紧牙关,疑心生暗魅,他总觉得明霄的话语另有所指。
双福却于此时悄然走来,他微微俯身,恭敬地说道:“老奴已在山岩边挖好一个坟穴,就将他葬于那处吧。”
明霄骤然踏前一步将双福搀扶起来,心中不禁涌起感佩,双福差点因为欢颜而葬身火窟,此时却虚怀若谷,自己的修养仍需锤炼,与之相比仍显稚嫩。
小元一咬牙俯身抱起欢颜,手臂却不易觉察地轻颤着,好似不堪重负一般,他双臂紧抱的并非一具单薄的尸身,而是一个死不瞑目的孤寂灵魂。双福帮着小元埋葬了欢颜,景生与明霄站在泉边,相对无言,他们的蜜月期终于结束了,就像所有的伴侣一样,相处日久,感情的蜜里调的已不是油而是烈酒,只盼经过岁月的窖藏,这烈酒能化为佳酿。
“鸾生——”明霄转眸间看到那些苗寨孩童已纷纷醒转,猛地想起什么,他倏地跃向山石边的小元,急迫地追问着,“鸾生,你把天宝放在何处了?”
明霄耳边回荡着凌晨时分随风传来的孩童哭叫。
——呃!小元身子一抖,猛然回头,奋力压下心底的惶恐,他的一边唇角扯起来,试图微笑,唇瓣哆嗦,笑容终于破碎,小元并不答话,飘身而起向密林中奔去。
“双福,你在此照顾孩子们,我去去就回。”明霄匆忙嘱咐双福,也顾不上招呼景生就跟着小元跑向密林,小元轻功绝佳,明霄身心俱疲,根本无法与之比拟,眼看着那抹藕白色的身影就要隐入林莽,明霄不禁心急如焚,不到片刻,一个坚实的臂膀揽住他的腰托抱着向前飞纵而去,明霄立刻闻到景生独特的体香,在此特殊时刻,奇异地令人心安。
“阿鸾,原谅我。”景生在明霄耳畔低语,声音隐忍而痛楚,隐含着内疚和悔恨。
“你不过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并无过错,也就谈不上原谅。”明霄心平气和地说着,听在景生耳中却更觉刺痛,——柔情蜜爱中本无原则,一旦涉及原则,感觉便已不同。
“阿鸾——”
“景生”明霄不等景生说下去就截住他的话,“我们未来还有无数的岁月,总不能都用来彼此忏悔,还是求同存异,互相尊重吧,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明霄主动伸臂环上景生的肩膀,心中悄然叹息:——原来太小不懂事,只知别扭郁闷,此时才明白,难为伴侣就是难为自己,真是得不偿失。
景生背上的衣袍早被冷汗黏在身上,他紧抱着明霄向前急纵,心里却觉得万分侥幸,“阿鸾,今生能与你为伴,幸甚!”——阿鸾就像青鸟,从幸福的彼岸振翅飞来,陪伴他红尘翩跹!
景生带着阿鸾追随小元来到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在他们的侧前方便是峭立的岩壁,高耸入云,似有万仞,粗砺的岩壁生满青苔石藓,在岩壁旁泠泠奔涌着一股溪流,水清而急,腾跃向林莽深处,带走一切岁月的线索。
小元失神地站在岩壁前,不置信地仰头遥望着云雾环绕的远天,似乎是在向上天求证。明霄摆脱景生的扶持,急向前奔,“鸾生,天宝呢?你你把他放在这里了?”明霄的声音近乎凄厉,终于打破了他努力维持的镇定。
景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也不知道事情始末,但从明霄惶急的声音中也能听出事态严重,景生迅速打量着周围环境,也不禁心内震骇,此地林密水急,瘴毒弥漫,且野兽毒虫横行,一个一个幼童如何能在此生存?
“我我把竹篓放在岩洞里了也给他喂了防瘴之药还在竹篓前撒了一圈蛇药可岩洞岩洞”小元像个陀螺般在绝壁前旋转奔走,急切地查看着,不可思议地喃喃低语,一边焦急地望向景生,似想求得他的谅解。
“岩洞?此处只有峭壁石岩,哪有岩洞?”明霄逐一击打着山岩,绝望地嘶喊着,“你你记错了吧一定不是这里你”明霄的胸中激流奔腾,这些日子变故频生,磨折不断,此时他已无法控制动荡的心情,“我曾发誓要找回天宝,我发誓过,我——”
明霄转身奔到景生面前,又猛地顿住,并未像以往那样与他紧拥,而是狂乱地望着他,“景生,我救不了衡锦,也救不了天宝,我的誓言一钱不值!”
“昨晚卫恒一定来过此地将天宝带走了,一定是这样!”小元按奈住恐慌,焦躁地说着。
明霄倏地转身瞪着小元,眸光犀利,“衡锦大限已至,他也许活不过昨晚,他若是死了,天宝会怎样?这里山高林密,天宝还不到两岁,如何能在这野林中独活?衡锦若死,天宝必亡!”
明霄的声音不高,渐渐变得冷静,冷静中隐含着无限惨痛,“你自幼凄苦,深受卫恒之害,如今卫恒毒发必死,还有天宝也会跟着一起陪葬,鸾生,你终于报了大仇,可以释怀了吧?”
明霄说完不再耽搁急转身向回奔去,他的心早已疼得麻木了,知道从鸾生处再不可能得到其他结果,此时还有七个孩子在密林里病弱地等待,明霄咬咬牙,抬眸望向被古树枝桠切割分裂的蓝天,心中默念:——衡先生,天宝,愿你们的在天之灵安息,得永生!
明霄的眼中蓦地涌起泪雾,——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但他已忍无可忍,最后允许自己再软弱一次!从今以后,他,不会再落泪。
“阿鸾——”一声急叫从身后传来,景生疾奔着一把揽住明霄,他悔愧地攥紧双掌,却无言以对,如今横亘在他与明霄之间的仿佛已不是那片阴云了,而是一座大山!天宝之死,成了明霄心底最深的痛,永远也无法跨越的沟壑。
“景生,此事与你无关,你不需内疚。甚至是卫鸾生,我也不会再追究。报仇的结果就是就是不断地赔上无辜者的性命,以前是卫恒,后来是卫鸾生,如今是天宝,我我要为小宝积福,不会再引起新的仇怨,一切仇恨,到此为止!”
明霄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异常坚定,但景生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心中的那个伤口,深似海洋,汩汩流血,永难愈合。
“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