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惯了狂风恶浪的唐惜此时也不禁浑身一激灵,细白的额上立刻便飞出细汗,“刑人说玉衡晕倒前曾走过去查看查看宝恒的伤情玉衡逃逸后我去了解情况刑人才想起此事宝恒怎么样了?”
虫儿的双唇抿出优美倔强的纹路,他顿了一瞬,背手言道:“宝恒被毒哑了,中毒时间过长,即使现在找到解药也无济于事了。”
“啊——”
“啊——”
唐惜和喜眉同时惊叫,唐惜玩了几十年的毒,此时倒被个无名小卒在自己的地盘上蒙骗使坏了。
喜眉冷声开口:“这玉衡当真歹毒,可却并不聪明,他为何只毒哑宝恒殿下,而不直接毒杀他?”
唐惜惊怒交加地说道:“他是真歹毒,也不是不聪明,宝恒至今未死可能并非玉衡的毒药不能致人死命,而是宝恒体质特别或是曾有奇遇,对毒物有一定的抵抗力。”
“正是如此!”虫儿的声音更加冷静,心中暗自佩服唐门家学渊源,“我猜玉衡一直随身携带毒药,除了给人下毒,必要时也是给他自己留下的最后出路。”
“嗯,不错,他是死士,本应鞠躬尽瘁,一死方休,此时却擅自出逃,不知能何去何从?”唐惜困惑地摇摇头,“这种死士一旦擅离职守就是一枚废棋,再无用处了,他也回不了后台老家。”唐惜说着就抬头望着虫儿,神情焦急,“咱们就先别管那玉衡了,救治宝恒要紧,时间越长余毒越难除尽。”
“血药,我带了华帝陛下的血药!”喜眉欢声叫着,转身就要跑下石阶,却被虫儿一把拉住,“与其用父皇的血药,不如我亲自给宝恒解毒,只是他此时重伤未愈,不知是否能够承受。”
“解毒一定要趁早,毒素融入血脉也影响他的伤情恢复。”唐惜毫不迟疑地答话,“我给你们护法,若是宝恒有任何不妥也好立刻为他补气培元。”
虫儿沉吟了一瞬,他平时为人处事一向简洁明快,从不拖泥带水,此时事关宝恒,他反而踟蹰起来。
“殿下,事不宜迟!”喜眉催促着。
虫儿点点头,毅然推开沉重的乌木大门,“你们为我护法。”虫儿嘱咐着便轻捷地走进内寝,只见天宝躺在榻上正酣眠不醒。
虫儿唐惜和喜眉同时愣住,暗自咂舌,在此生死攸关的紧急时刻,他们万没想到天宝竟还能睡得香甜。虫儿眉目舒展,赞叹地笑了,回眸略带得意地看看两位下属,意思是:——瞧瞧,这才是临危不乱的无上风范!
唐惜和喜眉怪异地咧着嘴彼此对望了一眼,又同时望向虫儿,齐齐抬手指着天宝包裹得粽子似的双手。
虫儿无奈地连连摇头,赞叹得意的笑容已变为讪笑,好像是嫌弃下属愚鲁,他走到榻前轻轻掀起纱衾,露出天宝清秀的双脚。
唐惜和喜眉再次看得呆住了,心内不住地叹息:——上天何其偏心,这位宝恒殿下的脸容已经绝美无俦,连双足也难得的秀气,足踝精致似玉雕,足趾仍像孩子般,一粒粒,圆润白皙。
趁着他们发呆,虫儿已拿起滟痕,轻弹刀柄,一道水光霍然离鞘,潋滟生辉,虫儿毫不犹豫地举刀刺破双掌掌心,盘膝坐在榻上,万分不忍地望着天宝光洁的足底,咬咬牙,虫儿不再迟疑,分别在天宝两个足心处各划开一个十字小口。不等血液涌出,虫儿就握住天宝的双足,掌心与他的足心帖合,继而阖目凝神,调息吐纳,鼓动丹田内的蓬勃真气吸取天宝足心涌泉处不断流溢的残余毒素。
侍立榻前的唐惜和喜眉凝望着虫儿,见他的面色并未改变,饱满的前额上却渐渐氤出细密的汗珠,汗珠虽盛,虫虫的唇边却漾开一丝浅笑,那笃定的笑容如此明澈灿烂,竟比正午煌煌的日光更耀目,好似他内息圆融,真气澎湃,已达无上化境。
唐惜和喜眉均感震撼,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唐惜清楚地记得景生当年在大华岛时,正是虫儿如今的年龄,却还未到虫儿此时的功力。龙凤呈祥孕育出的小虫果然不同凡响,早已化身为蛟螭神龙,才碧玉年华已显帝皇巍峨之像。
叹息着再看天宝,发现他仍阖目静躺,脸容宁和,初时不觉得什么,待凝神静听,唐惜不禁惊诧地心中疾跳,那少年的呼吸吐纳另有玄妙,绵密悠长,又静息若无,存亡间丝丝脉脉,相合相溶,静夜潮汐般波推浪涌,永无止歇。
唐惜抬手印印额上的汗,心内早已叹服,看来这位宝恒殿下确有奇遇,若不是服用了灵丹仙药便是有世外高人辅助,不然以他的年纪,又不像虫儿般出身特异,绝不会有此功力。
时间缓缓地流逝,泠泠咚咚,沙漠甘泉似的抚慰荡涤着焦灼,不知过了多久,虫儿蓦地睁开双眼,也未见他纳息收势,竟已功德圆满,他松开天宝的双脚,唐惜瞟眼一瞄,惊奇地发现天宝脚心的伤口竟已凝结,只余两个细小的十字红纹,好像朱笔勾描出的。
就在这时,虫儿忽地嗬嗬轻笑起来,唐惜和喜眉不明所以地看看他,转瞬也咧嘴笑了,原来是榻上的天宝,鼻鼾咻咻地又睡熟了!
唐惜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虫儿一跃而起跳下床,轻灵之极,他以眼光暗示下属,随即便率先走出内寝。
“啧啧啧”内寝的雕花大门才一阖拢,唐惜就眉飞色舞地啧啧称奇,一边遗憾地连连跺脚,“哎呀呀,可惜五妹不在,不然一定会收他做个徒弟,长得这么美,又有这么好的资质。”
喜眉看着眼前唐惜这为老不尊的俏皮模样,又一想那位五姑奶奶的强悍作风,不禁心惊胆颤地频频拭汗。果然,虫儿殿下一拍书案,蹭地跳起身,“四阿姨,你们这相见欢是个酒楼可不是盘丝洞,别老想着拿美少年试药。”
“啧啧”唐惜继续啧啧有声,一边笑咪咪地斜睨着虫儿,“小虫儿,当年若不是我和五妹鼎力相助,你和鱼儿还不知在哪里玩耍咧,你父皇和你爹能成就姻缘,我们功不可没呀。”
虫儿早听说过爹爹误服情药,父皇以身相救的典故,此时又听唐惜提起,不觉心中一动,想起刚才在床上的旖旎缠绵,明秀的脸上唰地飞起红云,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刚想坐下,却被唐惜一把拎住了袖角儿。
“虫儿你你你你莫不是咳咳”唐惜一向眉目灵醒,她和唐忆并列唐门八卦女王,此时一见虫儿那恍惚欢喜的得意模样,就猜到了几分,不觉骇异地怪叫起来,声音低得近似耳语,声调里却充满了不可思议,“虫儿哎呀虫儿你竟趁人之危”
唐惜转头瞄着内寝那镂雕精美的乌木大门,想像着门内锦榻上伤情危重的绝色少年被被侵犯,额上哗哗地冒汗,“虫儿你爹若是知道了真真会掀了你的皮哟”唐惜知道明霄最忌讳虫儿浮浪纨绔。
“我我没有趁人之危”虫儿心虚地低叫着,忽地背转身,好像生怕别人看到他脸上窘迫又喜悦的模样,“我是谨尊父皇教导的医疗理论的”虫儿立刻找到依据,声音变得理直气壮,“第一次是为了他能通畅排尿,第二次是为了”
“啊第第二次还还还第二次”唐惜终于受不了了,以手扶额,连连哀叹,“这小宝也太凄惨了呀竟不幸落入虫口”
喜眉站在一边,听得稀里糊涂,懵懵懂懂,此时忽然插口道:“什么第一次第二次?殿下是不是指为宝恒治疗?”
“呃”虫儿缓缓转过身,脸上漾开一个极之明灿的笑容,频频点头,“还是喜眉听得明白,是治疗,为宝恒治疗,一共治疗了两次,主要是缓解腹部肌肉紧张和镇痛,咳咳,疗效显著!”
喜眉一听便眉开眼笑地望着唐惜,得意地赞道:“四老板,殿下的医术相当高明了,多次得到华帝陛下的夸奖,他”
喜眉还待继续狗腿,就听自家殿下大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表扬,唐惜阴恻恻地笑了,“呵呵呵虫儿殿下就等着两位陛下夸奖吧”
一想起天宝的伤,虫儿立刻痛楚地皱紧了眉头,“我不怕父皇爹爹责罚,我只怕小宝不能完全康复,我只盼着他能完好如初!”
唐惜唇边的讪笑早已隐没,她沉吟了片刻,神色变得异常慎重,“虫儿,你你不能抱太大希望,即使景生和小怡亲临此地,恐怕恐怕宝恒也不可能完好无恙了”唐惜万分不忍,但却仍然咬牙坚持着说道:“皮肉伤还是其次,关键是宝恒的多处穴道筋骨受损,只怕只怕会影响他日后的行动”
——啊!喜眉训练有素地将冲到嘴边的惊呼重又咽下肚,只觉从喉咙里窜起一道火线直刺入胸腹,——难道,难道那个碧海般深湛的少年会,会变成残废?
偌大的雨微堂寂静如墓,连窗外争鸣的夏蝉也于瞬间销声匿迹,好像是无法承受从厅堂内渗出的强大压力,就在这饱和的静默吞噬人心之际,虫儿清越似泉的声音划破死寂,清晰地响起来:“我必全力以赴,为了小宝,我必全力以赴!”
唐惜和喜眉倏地一抖,好像被虫儿的誓言夺去了呼吸,虫儿的声音平和稳定,却如重锤砸下,每一个音节都被凿入他们的心里。
“我想等宝儿醒来就和他商量,带他一起回东安。”
“殿下”
“不妥”
唐惜和喜眉回过神儿来,同时低叫,喜眉担忧地望着虫儿,就听唐惜劝阻道:“从云州到东安,即使快马急行到朔方宛城坐火车也要将近八天,宝恒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承受不了长途跋涉,如果半路伤情变化,都无法及时救治。”
“殿下,我看宝恒殿下未必肯和咱们回东安呢。”喜眉冒死直言,此时殿下一心惦记着为宝恒疗伤,已经忘了关于这位小宝还有诸多未知数待解。
虫儿倏地回眸盯着喜眉,目光凌厉,仅片刻,那疾闪似的目光就变得柔和,以致喜眉怀疑自己看花了眼,这时就听虫儿再次开口:“他若不愿和我回东安,我就陪他留在云州。”
话音刚落,泠泠回声还在厅堂内震荡,就听内寝中传来砰地一声巨响,随着巨响,一个凄厉的喊声拔地而起:“小宝——”
良缘
悚然而惊中,虫儿早已飞身跃起,惊鸿一闪般冲入内寝,唐惜和喜眉也随之疾奔入内,才闯进大门,他们便惊得猛地收住脚步。只见一个青年,身形高大,衣破发散,跌跪在锦榻上揽着天宝失声痛哭,状似疯魔。几个暗卫血迹斑斑地陆续扑入锦榻后的大窗,正要有所行动,却被凝立于榻前的虫儿抬手制止了。
“四老板,你带着他们下去问明情况。”虫儿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锦榻,声音平静无波,不辨喜怒,唐惜却心底微寒,她总是觉得虫儿气势如潮,深不可测,比景生当年更令人震慑。
唐惜和喜眉上前搀扶着受伤的暗卫,迅速退离内寝,他们似乎已被锦榻周围巨大的张力压住了心脏,极度的呼吸不畅令人难以忍受。
此时天宝已经惊醒,双眼迷蒙,还带着点混沌不清,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日日丹”最初的震惊过后,天宝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正当日丹要抱他离榻,而虫儿已蓄势待发之际,天宝忽然艰难地开口,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吓得日丹一哆嗦,“殿下——”日丹惊叫出声,声音绝望,“你你怎么被伤成这样我以为你会一切平安”日丹语不成声地低喃,坚毅英俊的脸上露出狠绝之色,他毫不理睬站在榻前的那位夏人少年,仿佛那人只是午后阳光下的一片树影,“殿下,我们走——”日丹说着就将天宝搂入臂弯儿。
“永明——”
“慢着——”
天宝和虫儿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碰撞、纠缠、胶着,直到融合为一再无罅隙,虫儿收敛劲气,放松身心,他已读懂天宝眼中的深意。
日丹本已抱起天宝,听到虫儿的叫声,心底巨震,不仅是因为这声音似曾相识,更因为这声音若矛似箭,不经耳鼓便直扎入胸膛,其中隐含的绝望悔愧竟比自己此时感受到的还要深切万倍。
“日丹他是我们的朋友”天宝的喉结滚动,努力调节着暗哑的声线,那声线仿佛已被毒药撕裂分割,再难聚为一束。
“呃”日丹怔悚地低眸望着天宝,见他也正凝望着自己,神情恳切,日丹脑中一晃,好似受到了蛊惑,重又轻轻地放下天宝,“殿下,是谁将你伤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等天宝回答,日丹就又急切地低语,“殿下你别别说话太耗神也别回想那些事好好养伤”日丹此时才发现天宝虽身受重伤,但已得到了救治,他抬眸感激地望望虫儿,只当虫儿便是天宝的救命恩人。
日丹和天宝以北朔语交谈,虫儿也听得一清二楚,‘殿下’二字不断地在脑中碰撞,这‘殿下’所为何指呢?是满剌加的宝恒殿下还是——?这高壮青年虽面容陌生,身形却似曾相识,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虫儿虽有千言万语,却一时无法开口询问,此时他才体验到天宝失声后的痛楚。
正焦急万分,就听天宝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永明,我是呼和天。”
天宝说的虽是夏语,虫儿却有一瞬的愣怔,似乎没听清他的话中之意,又仿佛天宝所说的根本就是奇怪的异国方言,——呼和天?呼和天是谁?
“永明,我是西朔新登位的金翼单于呼和天,也是你来云州的目的。”天宝清晰地说着。
虫儿像从迷梦中惊醒一般,如被大锤击中,胸口剧痛,脸上却不动声色,嘴角上翘,弯起一个舒畅的笑,他指指跪在天宝身边的日丹,镇定地问道:“那么这位这位应该就是西王庭最绕勇善战的蓝日丹,蓝将军了。”
虫儿说着地道的北朔语,心脏像被钝刀剖为两半,——原来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是自己处心积虑要对付的人,他和天宝当真有缘!
“是,我是蓝日丹。”日丹以北朔礼节向虫儿致意,他右手抚胸微微俯首。
天宝转眸望着虫儿,眼中的绝望与爱恋深似海洋,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解释,想倾诉,最终仍归于沉静,眼中的神情却更加丰富,更加热切。
永明恋恋不舍地从天宝脸上掉开视线,冲着日丹颌首回礼,随即便坦率地说道:“蓝将军,是我将大单于,阿布宝亲王殿下误伤至此的,我不敢请求你们的宽恕,只想竭尽全力救治殿下,等他伤愈后,再接受他的处罚。”
“啊——”日丹震惊,本已舒展的眉头再次拧锁为结,但不知为何,听着这少年恳切沉痛的声音,日丹胸中的敌意竟渐渐消融,似乎对他话中满含的悲伤愧疚感同身受。
“日丹,你面前所站之人正是明华国的皇太子殿下,他是我自幼的至交好友。”天宝平静地说着,虽然心中仍是难过,但一想起虫儿话中有话的所谓‘处罚’就心田回暖,唇上也缓缓漾开一个淡笑,令他槁白的面容瞬间变得亮丽。
本已被天宝的话语惊得呆怔的日丹,此时看到他脸上闪现出的皎皎殊颜,更是惊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对于日丹来说,明华帝国的皇太子殿下遥远庞大的像座山峰,怎么可能就是眼前明秀绝伦的翩翩美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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