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值房。今夜在开封府大牢坐镇的,竟然是府尹大人赵卞。
而在牢房里,开封府少尹陈希亮,亲自陪着那孙启功一起坐监,倒不是小亮哥犯了什么事儿,而是府尹大人担心孙启功死在牢里,故而出此下策。
赵卞心不在焉的翻看着手中的卷宗,眼角不时瞥一眼桌上的沙漏,只觉着时间前所未有的慢。
这时,铁栅门响了,赵卞霍然抬头道:“来了么?”
他身边的牢头听声音就知道不是,小声道:“应该是送牢饭的。”
果然,话音未落,便见几个狱卒抬着两只桶和一篮子碗筷进来。
“今天晚些开饭。”赵卞摇头道:“你们先出去吧。”
“这……”狱卒们都望向牢头,牢头赶紧摆摆手道:“没听见府尊的话么,快滚出去!”
待狱卒们抬着桶下去,赵卞自嘲的笑道:“王牢头,你是否暗笑本官过分胆小了?”
“府尊哪里话。”牢头陪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么。”
“不错。”赵卞说着搁下卷宗,拿起一份刑部的文移,叹道:“今晚老爷我,可得坐蜡了。”
“既然刑部要那孙启功,咱们求之不得。”牢头笑道:“反正他们提人合理合法,府尊把人一交,便因果不沾,清清静静了,还愁什么?”
“可惜啊……”赵卞苦笑道:“我没有两个孙启功,也没法把他分成两半。”
“啊?”牢头奇怪道:“府尊莫非还不舍得他?”
赵卞摇摇头,不想再说话,便闭目养神起来。
牢头也安静下来,在一旁小心伺候。
过了好一会儿,赵卞睁开眼道:“来了。”
牢头也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一眨眼,便见开封府的周推官进来,禀报道:“府尊,刑部韩大人亲自带人来了。”
“哦?”赵卞和韩绛是平级,都是以翰林学士任某职,按理应该出去迎接的,习惯性的起身,往外走了几步,他又站住道:“让韩大人稍坐,就说老夫,老夫出恭呢……”
“噗……”周推官一个没绷住,赶紧补救道:“换个雅一点的理由也无妨吧?”
“他知道老夫便秘,”赵卞摇摇头道:“别的理由拖不了那么久。”
周推官这个汗,只好出去敷衍韩绛。
大牢里,赵卞坐回桌案后,依旧拿起卷宗阅看,神色却愈加的焦灼。
牢头心道,府尊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盼来了,却又拖延起来,还真是纠结啊。
等了盏茶功夫,周推官又进来,一脸同情的禀报道:“大理寺赵寺卿来了,还拿着中书省的签文,也要提那孙启功!”
“哦……”赵卞应了一声,反而从容下来道:“我就一个孙启功,让他们争去吧。”
那牢头这才明白,府尊大人说‘恨不能有两个孙启功’是啥意思,原来他早料到,今晚会出现这种‘二女争夫’的场面。高,实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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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客堂中灯火通明,刑部和大理寺的两拨来人泾渭分明。
作为大宋并列的两大最高司法机关,刑部和大理寺的分工,倒是与后世正好相反。明清时,刑部是初审机构,大理寺负责复审。在宋朝,是大理寺负责断决全国各地上报的案件,刑部负责复核大案要案。当然,两个衙门之间,依然是相互监督相互纠错的关系。
两边的关系素来就不太好,如今又狭路相逢,自然难免剑拔弩张……
先到的是刑部的人,韩绛正在客堂中悠然的吃茶等候。世家子弟的养气功夫了得,纵使心里长草,也能装出个安之若素来。只是当他看到大理寺卿赵概进来时,还是忍不住两眼瞪得好圆。
赵概身穿紫袍,腰缠玉带,徐徐进来,看到韩绛后一脸吃惊道:“子华老弟怎么也在这里?”
“愚弟有公干在身。”韩绛狐疑的望着赵概道:“倒是仁兄怎么也来了?”
“我当然也有公干在身。”赵概笑道。
“还真是巧了。”韩绛道:“赵府尹应该快出来了,仁兄一起等吧。”
“嗯。”赵概点点头,笑道:“老弟请坐。”
“仁兄请坐。”
两人便昭穆而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看上去要多假有多假。
好在赵卞没再便秘,很快出来相见。一路带着笑走出来,团团抱拳道:“对不住二位,在下来迟了!”
两人起身还礼,韩绛心说,好家伙,这泡屎屙了半个多时辰……
分主宾就坐后,赵卞问道:“不知二位深夜而至,有何公干?”
赵概和韩绛对视一眼,前者笑道:“子华先来的,让他先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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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一章 官司(下)
韩绛见赵概口头歉然,却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不禁暗骂:‘这老混蛋,八成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不过他仗着有韩琦撑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起身抱拳道:“赵大人,之前刑部有移文,要提一名人犯过去,文书你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赵卞点头道:“韩大人稍坐,待会儿我便带你过去提人。”说完转向赵概道:“叔平老弟,你又所为何事?”
“呵呵,巧了。”赵概今天跟个‘巧’字耗上了,笑道:“下官也是来提人的。”
“是么?”赵卞一脸吃惊道:“未曾收到大理寺的文移。”
“下官也是刚接到命令。”赵概歉意的笑道:“这就补办手续吧。”
“也好。”赵卞看看周推官道:“你带赵大人去签押,”又对韩绛道:“韩大人,我带你去提那孙启功。”
“有劳。”韩绛起身刚要走,却听赵概一声断喝道:“慢着!”
“赵大人,你有何事?”韩绛有些愠怒道。
“敢问赵大人。”赵概却不搭理他,径直对赵卞道:“牢里关着几个孙启功?”顿一下,他皮笑肉不笑道:“还真巧了,我要提的人,也叫孙启功。”
“什么?”赵卞和韩绛都吃了一惊,只是一真一假罢了。
“还有这种事?”赵卞道:“大牢里只有一个孙启功,乃齐州人氏,这一点毫无疑问。”说着皱眉道:“看来二位要的是同一个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这边不会有错的。”韩绛断然摇头道:“这里有政事堂的条子,指名道姓要提状告庆陵郡王的那个孙启功。”
“我这边也不会有错。”赵概不甘示弱道:“我也有政事堂的条子,同样白纸黑字说明了,要提状告庆陵郡王的孙启功。”
赵卞接过两人递来的条子一看,不禁苦笑道:“我这就一个孙启功,总不能一分两半,让二位各带半片回去吧。”感情把那孙启功当成生猪了……
“怎么会这样呢?”韩绛突然醒悟过来,问赵概道:“你这是哪位相公的条子?”
“文相公。”赵概道。
“韩相公看过么?”韩绛追问道。
“这话说的,”赵概一脸好笑道:“文相公的批文,一定要韩相公看过么?”
“当然!”韩绛提高声调道:“韩相公是首相,他没看过的条子,谁敢盖中书省大印?没有大印的条子,做得了数么!”
“子华老弟是不是昏头了。”赵概皱眉道:“文相公分管政事堂下三房,其中就包括刑狱事。再说这又不是审决结案,只是按照朝廷法度,将案件由开封府转到大理寺而已。按照规制,只要有刑房的文移,有司就要照办,子华老弟当了十几年官,怎么连着都不知道?”
“何况,按例一应案件应该由大理寺接手,待本寺审理完毕,才转交刑部。”赵概接着道:“现在我们还没审,你们刑部急什么?”
“这……”韩绛被赵概一顿抢白,气得鼻孔冒烟,愤然道:“这是韩相公的意思,明日早朝,你可以当面去问个明白!”
“韩相公和文相公既然分掌政事堂,那么就不该插手刑狱之事。”赵概大摇其头道:“子华老弟这个刑部堂官,似乎跟我一样,也得听文相公的吧?这道理,就是到了韩相公面前,也说不破。”…;
韩绛就是傻子,也察觉到赵概背后有强人撑腰,否则安敢捋韩相公胡须?他知道已经干上了,便冷冷道:“那好,你听文相公的,我听韩相公的!”说着提高声调,让堂下也听得道:“孙启功身上有天大的案子,必须要由刑部直接审理,今晚这个人,我们一定要带走!”
“他必须跟大理寺走!”赵概也毫不相让道:“天大的案子,你们可以奏请三司会审,在这之前,不要干涉本寺的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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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两位大人针锋相对,堂下双方带来的兵丁,也剑拔弩张,一副要在开封府衙火并的架势。
“都住手!”赵卞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这里不是刑部衙门,也不是大理寺,这里是开封府衙,还轮不着你们在这里抖威风!”
“是是是……”赵概变脸倒快,旋即陪着笑对赵卞道:“都是让这厮气的,老弟见谅则个。”
“哼……”韩绛没赵概那么圆滑,把头转向一边。
“既然二位都有政事堂的条子,又争执不下,”赵卞深吸口气,沉声对两人道:“二妇之间难为姑,下官也没有好办法,只能先把人留在开封府,等二位统一了意见再说。放心,我肯定不让他少半根汗毛。”
“可以。”赵概一口答应,朝赵卞抱拳道:“今日让老弟见笑了,就听老弟的了!”
赵概答应了,韩绛也没法说别的,只好点点头。
既然如此,两人只好告辞,带着手下离开了。
待这二人一走,赵卞松了口气,周推官道:“大人,到后衙歇息吧。”
“我回大牢。”赵卞摇摇头道:“只怕他们狗急跳墙。”
“谁们?”周推官有些唐突的问道:“他们还是他们?”
“都有可能。”赵卞意味深长道:“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说话间来到大牢,看见那几个送饭的狱卒还在,赵卞对他们道:“你们先尝一尝。”
狱卒一怔道:“府尊,这可是牢饭。”
赵卞漠然不语。
几个狱卒只好拿起木勺,很是艰难的每人挑起一团饭送到嘴里,登时满脸苦涩。
正所谓‘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不管哪个朝代的牢,牢头狱卒都会把官仓配拨的牢粮偷偷卖掉,再用不到一半的价钱,买进陈年霉米,讲点良心的配上糠秕,黑了心的便往里面直接掺沙子。这饭牲口都不吃,却是囚犯吃的饭……当然,你要是有钱,狱卒们会给你开小灶,什么山珍海味都能给你弄来。
言归正传,几个狱卒虽然吃得一脸痛苦,但好歹没有人中毒,赵卞这才道:“从今起,到那个孙启功离开,就是你们几个送饭了。告诉所有人,不要打量着在饭里下毒。毒死一个人犯,做饭的送饭的就把饭自己吃下去。”
众人连道不敢,赵卞这才让把饭送进去。
周推官见状小声道:“大人的意思是,这孙启功一时走不了了?”
“估计是吧。”赵卞点点头道:“现在已经变成两位相公角力,你猜谁会赢?”
“韩相公是首相,文相公是分管刑名的相公,按说该归文相公管,可以韩相公的性子……”周推官不禁咋舌道:“才刚搭档几天,就要较量一下么?”
“差不多。”赵卞淡然道:“恐怕这次韩相公是失算了,咱们把人看好,不要惹祸上身就行了。”…;
“是。”周推官轻声应道。
其实赵卞的心思,远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要说这大宋朝还有几个看好赵宗绩的,他就是其中一个。因为当年的草原之行,让他看到了两个年轻人的能力和魄力。那时他便时常设想,如果这对君臣上位的话,会不会给大宋朝注入生机和活力呢?
所以今天晚上,他完全可以在赵概到来之前,先让韩绛把人提走,但他却没有这样做。作为案件的初审官,他已经意识到,这似乎是那两个年轻人,射向赵宗实的一箭。
赵卞并不觉着他们有什么不对,反而嫌他们动手晚了,都被逼到这份上了才出手,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直到他看到文彦博的条子,才恍然大悟,两个年轻人好一招瞒天过海,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一直和他们不对付的文彦博,肯为他们赤膊上阵!
‘这才有个争位的样子,之前简直是……弱爆了!’望着漆黑的夜空,赵卞想起当年在草原驰骋,听两人嘴里那层出不穷的新鲜词,虽然当时大摇其头,但其实还真是印象深刻呢。他无声的笑道:‘我虽然没法给你们撑腰,但摇旗呐喊还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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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福宁殿内寝宫。
自从那件事后,赵祯便再不近女色,两年来一直独居在自己的寝宫中。他有严重的失眠症,总要下半夜才能安寝。近侍们都知道,这个时辰他肯定在看书。
李宪轻手轻脚走进来,见赵祯眯着眼,将书本拿得远远的。官家的老花眼很厉害了,这年代又没有老花镜,翰林书艺局的宦官们,只好为他用大字抄书,这才让赵祯不至于连书都读不成。
看完一段搁下书,用热巾敷敷眼,赵祯活动下目光,才发现李宪立在那里,便问道:“那孙启功到刑部大牢了?”
“没有。”李宪摇摇头道:“大理寺也去提人,双方争起来,结果开封府让他们争出个丁卯再来,人还是关在开封府大牢了。”
“哦?”赵祯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道:“富相公果然没有看错人,寡人之前还一直忐忑呢。”
李宪知道言多必失,只听着官家的感慨,却不回话。
分割……
晕,写着写着睡着了。这是昨晚的一章,今天的两章另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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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二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体(上)
翌日是例朝的日子。
既然是例朝,对汴京城的升朝官来说,自然司空见惯。但今日例朝的气氛却大为不同,皆因昨夜在开封府衙发生的事件,已经在待漏院中传遍了。
上任仅仅六天的文相公,即与说一不二的韩相公发生了冲突,这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给本来就暗流涌动的汴京朝野,平添了十分紧张。待漏院中的大小官员,都让这个消息撩拨的坐卧不宁,只是心思各有不同。
“听说文相公不是向韩相公输诚了么?”这是大部分已经依附赵宗绩的官员的疑问:“怎么会转眼就翻脸呢?”
“应该是误会吧,估计事先没沟通好。”有人煞有介事的分析道:“可能想到一块,撞车了。”
“有可能。”他们大都认为,在如今局面下,文相公不会那么不识时务:“应该只是个小风波,很快就会过去的。”
“不过那孙启功已经汴京扬名了……”有人却不那么乐观,小声道:“只怕有司想低调处理都不可能了。”
“是啊,听说还是二股河的案子,那姓孙的告王爷隐匿死者人数呢。”
“胡说八道,王爷怎么会干那种事?就算真有其事,也是下面人乱来!”登时有人喝止道:“何况八成是有人造谣来着!”
“这么说来,只有速速查明此案,才能还王爷一个清白了!”这是大家嘴里说的,但心里想的却是:‘这下盖子不好捂了,王爷麻烦不小啊……’
不过总而言之,大家还是相信,这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而已,就算不相信王爷,也该相信有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