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隽伪装出来的期望重重跌落下去,他含泪嗫嚅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认罪?你为什么要这样……”
玉卿意冷冷看他一眼,声色无澜:“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任何人。”
“你一声不吭地走掉,十五年都对我不闻不问,别以为现在回来了我就能原谅你。上回救你,是因为我不想你那么快下去打搅我娘,给她添不痛快。我要你活着,活着看你作下的孽,活着受苦,活着赎罪……生恩不及养恩大,我玉卿意自幼无父无母,只有奶奶和三哥。原来我没有爹,现在也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她的话语无一不像尖刀插在玉隽心头,可更狠的话还在下面。
“所以我已经自请出族了。收养含笑那日,我顺便请太公把我从族谱除名。反正我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人,在族里也给其他人添堵,索性离了玉氏,省得两相生厌。从今往后,我再不是你们玉家人。我只是我自己。”
古来宗族血脉都被看得极重,不知祖宗不晓族亲的人,据说死后也是游魂野鬼,寻不到地方安家,更不能投胎。所以除非犯下大错被逐,一般人都是不会自动和宗亲断绝关系的。
可玉卿意素来“胆大妄为、离经叛道”,她身为女子都敢主动和夫君和离,其余的事又算什么?
“小卿别再说这些话了,别再说了……”玉隽老泪纵横,“我知晓你是不愿连累我们,我的女儿我知道,假装凉薄,其实比谁都重情……”
玉卿意淡淡扫他一眼:“别以为在同一个屋檐了住了几天就对我了如指掌。你记住,你是我不相干的人。”
说罢她转过脸,招手唤道:“含笑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玉卿意拉着含笑站到墙角,刻意避开其他人的打量审视。两人就那么静静对立,含笑不去看她也不开口,气氛有些僵凝。
还是玉卿意率先问:“最近怎么样?习惯不习惯?”
“还好。”含笑久久方才回答,抿抿唇又说:“你……在这里怎么样?有没有……受刑?”
玉卿意摊手轻松说道:“你看到了,我有吃有喝有睡还不用操心生意,比在家还舒坦。”
含笑“呵”了一声,脸上僵硬松懈些许,可说话还是透着股别扭:“我听说监牢里的人都是极凶的,不仅狱卒会打人,犯人之间也有争斗,刚才问你只是想看看传言是不是真的,我不是关心你。”
“我知道。”玉卿意不悲不怒,“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自然无需你费心关怀。”
含笑听言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却见她眼底一片淡然清冷,以往那些柔情消弭殆尽。
“你……”含笑忍住心酸,扭头咬唇,“女人最是善变,前几日还是甜言蜜语,今天就变卦了!哼,什么弟弟……谁稀罕……”
玉卿意也不恼,顺着他往下说,感叹道:“都说血浓于水,我看未必。就算是亲兄弟,如果没有一起长大,日后见面也要生分些,不会亲昵。更何况有些人还不是那么亲。”
含笑气她突然变脸,说话带刺:“是啊,不是那么亲。我这般出生当然比不得你名门之后,反正多得是人瞧不起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含笑,”玉卿意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道:“被别人看不起无所谓,可你不能自己轻贱自己。你记住,如今你是玉家人,是正儿八经入了族,写了名在族谱上的。你这一脉现如今就只剩你,你定要好好的,把沉香楼和玉家传承下去。这一大家子的以后,就只有靠你了。”
又听到谆谆教诲,含笑鼻头发酸,涩着嗓子问:“那你呢?”
“我?”玉卿意弯眸浅笑,无所谓道:“你忘了我已不再是玉家人了?以后沉香楼如何玉氏如何,都和我没关系了。”
她说的话就像在交待遗言,含笑眼睛一眨落下泪来,他赶紧抬袖拭去,哽咽问:“没关系……那我也和你没关系么?有个人说过要当我一辈子的姐姐,她说话不算话……她心肠坏烂了,她无情无义……”
玉卿意看他伤心,心间不忍,覆手过去摸着他的头顶,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已经是大人了,不可随便哭鼻子,会惹人笑话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含笑便大哭起来,边哭边喊:“玉卿意我不准你撒手丢下我!你欠我那么多,我那么恨你,你要补偿我!你要给我做牛做马!呜……你敢走就试试?我会一辈子都恨你!恨死你!呜……”
玉卿意本是铁了心肠要和一干人都彻底断绝,见到含笑此般,心底亦浮起丝丝苦涩。她伸手过去抱住含笑,在他额头一吻,小声道:“含笑,如果你心里曾有那么一刻真的把我当做姐姐,那现在姐姐求你一件事。”
含笑也紧紧搂住她,狠狠点头:“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也要答应我,你会一辈子当我姐姐,你要守信,你会回到我身边……姐……”
玉卿意避之不答,只是说道:“他已经老了,以前的事便算了罢,替我好好照顾他,多尽份孝心。其实他作为父亲,真的是很好。还有,如果你愿意改名,我帮你取一个好不好?”
含笑死死抱着她,闷声闷气答应:“嗯。”
“叫玉琅吧,含笑就作为你的字。那个人我可能已经见不到了,但是如果有一日他回来,见到你,就会知晓我从未忘记过他,我一直都记着他。”
……
匆匆数言,牢头已来催促过一次。花夔一进来玉卿意就没漏看他欲言又止的神色,遂借机请晏知送玉隽和含笑出去。
晏知一直站在牢房外,不言不语异常安静,听到此话也没什么大的反应,轻轻点了点头,就领着那二人走了。
“花大哥,上次我托您的事怎么样了?有话不妨直说,我如今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花夔先回头看了眼,不见他人身影,遂从怀里拿出一张黄纸,递给玉卿意:“根据你拿来的那团膏体,我已经找到配方里缺的那味东西了。”
玉卿意拿回配方很快塞进怀里,问:“是否月见草?”
“不是。”
花夔神色异常凝肃,压着嗓子道:“是五石散。”
玉卿意大惊,抬眉再问确认:“五石散?”
残缺配方上,还剩一味料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得:口、口、月。
她一直在“月”上冥思苦想,却未料“月”只是其中一个字的一部分。
“五石散本是用来温肺强体的药散,虚寒病人用了有补益功效。但若是正常人用了,却会性情亢奋,燥热异常,行为也会变得癫狂起来,脱衣裸袒、神智混乱……所以此物在本朝是一种禁药,由官家管制,民间不可擅自买卖,否则其罪当绞!”
花夔拧着眉头,沉声又道:“我看配方里还有一味阿芙蓉,此物来自西域,本朝唤作罂粟。它入药有安神安眠的效用,甚至还会给人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感。但阿芙蓉用多了会上瘾,日日依赖,难以自拔。五石散和阿芙蓉混在一起,可想而知此物药力有多霸道!夫人,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是个什么方子?如此害人之物,万万不可留!”
玉卿意阖着眸子,睫羽微微抖动,双手紧紧绞住胸口衣裳,浑身几乎止不住地颤栗。
天宫巧……并非传说。
半晌,她幽幽睁眼,道:“花大哥,此事恕我不能告知详情。你知道得越多,也就越危险。请你务必保守这个秘密,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这个方子,谁也不行,就算是晏知,也不行。”
花夔心知她说得有理,颔首答应:“好。时辰有限,其余话我也不多说了,我这就叫明怀过来。”
他刚转身就听玉卿意在后面唤道:“花大哥,多谢。”
花夔回首一笑:“别想用一句话就打发我,等你出来再说!”
“除了道谢,我还欠你一声抱歉。”玉卿意微笑道:“你帮我医病开药,我却终是要辜负你的一番苦心了。花大哥,对不起。”
花夔闻言眼睛涩涩的,他揉揉眼角,哽咽道:“少来这些!我花渐鸿手下从没有医不好的人、,我还要等着看你给那只臭知了生一窝小知了,在此之前,你给我按时吃药!”
言罢他很潇洒地大步走出,可越往前就越想回头,再看这个传奇女子一眼。
心头好似有些东西堵着,憋着难受,都快使他胸腔爆裂。
突然,花夔又快步跑了回来。
“夫人,我和你相识时间虽短,但也算朋友,对吧?”
“朋友之间不该有所隐瞒,应该坦诚相待,对吧?”
“其实,我有件事没有对你说实话。”
玉卿意疑问:“哪件事?”
“……换脸之术。”
其他人都走了以后,只有晏知去而复返,重新回到阴冷牢房。
玉卿意蜷缩着坐在那里,静静凝视着掌心玉扣,纹丝不动,仿佛失了生气的雕塑。
她听见簌簌脚步声,涩哑开口:“你来了。”
晏知不语,只是走到她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玉卿意不去看他眼里的失望哀殇,而是像说一件平常事那样,道出她最不愿提及的秘事。
“你总说你是真心爱我,你总怨我对你薄情……你可知道,其实一直真心的是我,而你,不过是被幻觉所惑。”
“沉香楼内天宫巧,染尽风流色无他。天宫巧之说并非虚传,它确实有让人迷恋的本事。因为胭脂里面,半数以上都是禁制迷药。”
“天宫巧消失,并不是因为失传,而是因为玉家祖先的禁令,严禁后人再制此种胭脂。家训代代相传,只传给沉香楼继承人,所以此事,我爹不知,三哥不知,只有我知。”
“花圃那晚,我去三哥房中看见一盒胭脂,为看成色取了些用在手上,然后我的手被烧伤,流了不少血……我去找你,我引诱你,你很快就沉迷其中……自此我才发现天宫巧的奥秘。”
“天宫巧本身只有催情效用,但若染了人血,就会是世间最厉害的迷药,让人不禁沉沦、依赖、迷恋……”
“知不知道为何家传的几盒天宫巧最后都没了?因为从那以后,我和你日日相见,夜夜同眠,都……用了此物。”
“你自以为的深情,不过我精心所设的迷局。你爱上的不是我,只是天宫巧香味给你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哦耶~~~巨型包袱抖出!后面还有还有~~哈哈,我这个文就是抖包袱的过程啊!
嗯,卿卿一直以来的心结其实就在这里,因为她分不清,晏知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第六十四章 自欺
燕子依依,晓来总为谁归去。半阙残梦,已觉韶华度。
玉卿意通体冰寒,抑着喉间苦痛,声泪俱下:“你道我不信你,试问我如何信?!一旦用上这等见不得光的手段,你我之间,再无信任二字。”
“以往我并不知晓玉氏先祖为何有此禁令,我也不知配方里写了些什么。偶然发现天宫巧秘密的时候,我只是一味狂喜,我想有了此物,便再也不怕你会离开我……”
“我就是这般自欺欺人。你我夫妻三年,千余个昼夜,我都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境之中。不仅对你如此,对含笑也是如此,就算我知道他并非表面上那么单纯,我也愿意相信他是念着我的好的。同样,就算我用了天宫巧,我依旧以为,你对我是有情的。所以到后来,我已不再用它,渐渐将之遗忘。”
玉卿意说起残酷的事实,觉得五脏六腑皆被撕裂一般,浑身上下已无一处完好。她抬手抹泪,道:“我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哪知你才是深藏不露。当我知晓你接近我的目的,当我失去那个孩子……我突然发现,你心里根本无我。天宫巧只能让你迷恋一时,一旦离了它,我便被打回原形,而你还是你,那个野心勃勃、心怀抱负的晏明怀。你总恼我逢场作戏,殊不知,你才是彻头彻尾的虚情假意。”
“三郎,”玉卿意抬头仰望着他,满眶热泪。她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这数年来我用情之深,远远深过了你。对君之爱,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晏知依然静默原地,如老僧入定般沉着一张脸,无惊无喜,无悲无怒。
其实他不是无动于衷,他是被震撼得不知如何是好。
错了,他们都错了。
“呵呵……”
晏知忽而笑了,凤眸盈泪,濯濯似月华。他捏紧袖下拳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如今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压抑多年的心事终于倾诉而出,玉卿意再无愧憾。她轻舒一口气,坐着蜷起双膝,俯首把脸靠在膝头上,幽幽道:“我累了,你走吧。”
“为何不敢回答?你是怕我讥你笑你,还是当真心灰意冷,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晏知不肯离去,连番质问咄咄逼人。
三千青丝遮住玉卿意的脸庞,隐去那晦暗不明的眼神,她道:“若说没有定是骗你,可若说有……此情早已不复当年。况且,这个答案对你而言无关紧要,你应该问你自己喜欢的是什么,爱的是何人……转身萧郎便成故人,相逢陌路。我与你,再不相干。”
晏知听了冷笑两声,讽道:“你说得没错,你不仅自欺欺人,你还自以为是!就凭一盒胭脂,你就断定我不是真心?你我朝夕相对三年,你到底都在干些什么?!你真是连个瞎子也不如!看不到便罢了,连感觉也没有么!”
他勃然大怒,指着玉卿意一通数落狂吼。
世上怎么就有这样的女人?固执得像一块顽石,火烧不化,水浇不软,脾气坏心肠硬……可他就是心甘情愿被她折磨!
“你以为我是受了那胭脂的迷惑?笑话!你大错特错!玉卿意我告诉你,其实我……”
晏知声音猝然高提,满脸通红,激动不已地正要说话。这时却见牢头匆匆跑来。
“来人了来人了!公子快随小的走!被他们看见就糟了!”
牢头赶紧把晏知拽出牢房,三两下快手锁上牢门,连推带搡地催他离开。
晏知极不情愿地出去,咽下方才的话,咬牙对玉卿意说道:“你给我等着!出来以后我们再好好算这笔账!”
晏知前脚刚走,玉卿意还兀自沉浸在恍惚之中,牢外已走近四五人,清一色的圆领紫衣,纱冠皂靴,腰间挂着禁宫令牌。
为首者脸净无须,他说话时眼睛只看地面,声音平平:“胭脂夫人?”
玉卿意眼梢微抬瞥他一眼,答:“正是。”
此人扬指示意随从打开牢门,随即他摊掌一迎:“我家主人传召,夫人请。”
玉卿意被这身份神秘的几人带出大牢,还未出府衙就进了一顶毫不起眼的软轿。之后轿子抬着她出了衙门,一路平快,低调地进到一处宅子里。
途中,玉卿意只听得到轿身摇晃的细微咯吱声,其余脚步声说话声嘲杂声一概消失。她这时才发现这顶轿子没有轿窗,轿门也被关得死死,轿中四壁还蒙上了厚实的青布,伸手探摸,发觉下边软软的,垫了棉絮。
看不到听不到,她被囚禁在这方小小密室,不知前往何方。
玉卿意心中有数,遂抽出花夔给的那张配方,一点点把纸撕碎,揉烂,捏在掌心。
该来的,终是要来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轿子停了,外面的人打开轿门,把玉卿意请了出来。玉卿意不问不闹,只是在此人带领下规规矩矩地走,视线低放,毫不乱看。
幽暗陈旧的古宅,朴素中又透出几分精致。亭路弯曲,芳草掩径。玉卿意默默走着,路经一处池塘时,略微停滞一瞬。
带路之人察觉,回首问:“怎么了?”
玉卿意摇摇头:“无事。一粒石子硌了脚。”
这人不觉有他,道:“那便快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