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 逆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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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 逆水寒-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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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 《逆水寒》

第一章 报恩令

 
 
  这世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急了。
  连他自己,也从来不会这样子急过。
  胯下的坐骑,已经是第四匹了,一路来,他已骑毙了三匹马,每赶百五十里路,疲马折蹄,垮倒道旁,可是,他仍是没有停下来,歇一口气。
  只是,现在,虎尾溪已经近了。
  他的马箭也似的掠过一口道旁的水井,奔去寻丈远,才骤然停住,一阵猎猎的衣袂风声,他已掠至水井旁,打一桶水,自他的濯濯光头淋下去,然后舀了一瓢子水,咕噜咕噜的伸脖子猛灌下去。他一直不明白寨上的哥们为啥要在这里掘一口井,现在,他才明白一口井水对赶路的人有多大的用处!
  在井水旁树阴下的人们都呆住了,他们住在虎尾一带,不可能没有见过轻功,但肯定从来没有见过赶路赶得那么急的和尚!
  他才灌完了一瓢水,木瓢子往桶里一抛,“花”地一声人已侧掠上来,马长嘶一声,正要绝尘而去,忽听一人疾问:“是不是管大师?”
  那“和尚”目光在树阴下一扫,直似厉电一般,自襟中掏出一口木鱼,“喀喀喀喀喀”
  敲了五下。
  一名汉子自人群里掠出,抱拳半跪行礼道:“属下‘铁组’冯乱虎,拜见五当家。”
  那“和尚”见同是“连云寨”的人,便疾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冯乱虎惶恐他说道:“我不知道,只是,”
  和尚怒叱:“只是什么,别吞吞吐吐,快说!”太阳照在他光头上,原先淋湿的部位全蒸发着腾腾热气。
  冯乱虎鬓边也在淌着汗:“我只听说,大当家和大寨主发生了事情,急着要您回去。”
  和尚再不打话,吆喝了一声,策马飞奔:那冯乱虎也掠上一匹马,待要追时,和尚的马已经只剩下前面一个黑点。
  和尚一手执辔,一手拿木鱼敲响了五下,寨上的人道:“哦,原来是五寨主。”
  和尚没好气的叱道:“怎么一路上没几个守卫,不怕官兵摸上来么?”
  守寨的人只敢应:“是,是。”着人拉开寨门,和尚着马奔入,里面散布有好几处木阁,好几面帐蓬,一人正从一张大帐蓬里疾奔出来,向着他唤道:“师父!”
  和尚认得那是平日大寨主、大当家及一众兄弟商议大计的“生杀大营”,昔日截击铁手等人追捕“绝灭王”楚相玉,也是在这里定议的,便问:“大寨主在里面么?”
  奔出来接迎的青年俊秀的汉子道:“大寨主不在,大当家在。”
  和尚听得心中一沉:敢情是大寨主出事了!自己欠下大寨主和大当家的恩情,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原来这和尚便是“四大名捕”故之“毒手”里:“连云寨”中的五寨主“千狼魔僧”管仲一。“连云寨”自从上次在虎尾拦截铁手及伍刚中等人追捕“绝灭王”不逮,便图自强革新,吸收了一名武功绝顶,智艺双绝的高人顾惜朝。说来大寨主戚少商气度极大,胸襟极宽,他重用顾惜朝,把“连云寨”的基业,采取两马并辔的制法,同治共理,“连云寨”本在戚少商手下已经兵强马壮,人多浩荡,加上顾惜朝尽展才华,“连云寨”之声威实力,更是扶摇直上。
  “千狼魔僧”管仲一率领一支人马原驻守边陲,这日忽接到发自“连云寨”总舵的飞鸽传书,得悉总舵领导层有人出事,要管仲一“单骑回援”,管仲一素来服膺戚少商与顾惜朝,他曾经身受严重内伤,为戚少商悉心以内力治愈,且全家亦为戚少商所救护;顾惜朝也曾在一场官兵围剿的战役里发兵救过他,他对两人都欠下活命之恩,而今惊闻有人出事,他即不计生死,昼夜兼程,全力赶返,只想尽一已之能,粉身以报!
  要知道江湖中的好汉,最怕便是欠下别人恩义难偿,武林中复仇固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报恩更是重大至要,欠下人情而恩将仇报的,都是教武林中人唾弃,蔑视的劣行!
  “千狼魔僧”管仲一虽然是盗匪,但盗亦有道,尤重恩义,当下一跺脚,那俊秀汉子说道:“师父,您先见了大当家再说。”
  管仲一躬身进了皮革大篷,背后的帐篷给他掀得“霍”地一响,管仲一只觉眼前一黯,许是刚才阳光大过猛烈,进得帐篷来,只觉很是阴凉,可能因赶路太剧之故,竟略为有些晕眩,几要用手扶帐篷内的那根大柱子才稳得住步伐。
  管仲一强自宁定心神,只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坐在面南紫檀巨桌之后,专心的雕搂着个图章,管仲一的蓦然闯进,他的眉尖只略剔了那么一剔,但始终不曾抬头,这帐内气氛,文士的精神,全都集中在他右手上执着的雕刀、左手拎着的印章上的。
  管仲一抱拳,涩声喊,“顾大当家的。”
  那文士扬了扬手,蓝袍衬着白边,袖里的手更是白。管仲一即止住了声,心里却有千百句话要问。
  那文士又镂刻了半晌,文静得就像他身上穿的熨平无褶的蓝袍一般。
  管仲一的汗又一粒粒、一颗颗地冒了上来,遍布他的头顶发根、下颔胡髭上:“大当家——”
  蓝衣人扬了扬眉,左手轻轻地把印章放置木桌上,只见他的脸色在黝黯的光线里涂了一层白粉似的:“你来了?”声音虚弱低沉,似断若续。
  管仲一道:“顾大当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蓝衣人当然就是顾惜朝,他垂眸沉面低速的道:“管大师,你真难得,我们的还恩令一下,你是第一个到。”
  管仲一道:“应该的,我欠下顾大当家的恩情,刀山火海,都要赶来不知戚大寨主他——”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把右手小雕刀徐徐贴近鼻前,凝神细看,一面说:“你也欠下戚寨主的恩义是罢?”
  管仲一颤声道:“戚寨大主他,他——出事了?!”
  顾惜朝叹息,摇头,在看着自己的刻刀,就像一不小心就会把这珍贵的小刀弄折似的。
  管仲一踏前两步,已到了顾惜朝桌前,双手紧抓桌沿,才控制得住心头的激动:“他出了什么事?快说!”
  顾惜朝喃喃地道:“看来,在你心目中,他比我更重要了?”
  管仲一一呆,没听清楚:“什么?”倏地,双指一弹,顾惜朝手中的刀急电也似的飞射而出!
  管仲一只觉心口一麻,背后一痛。
  “夺”地一声,刀钉入背后隔七尺远的柱子之中。
  刀柄兀自顾晃。
  刀不沾血。
  管仲一低头才蓦地发现自己的心口穿了一个洞,正在汩汩流血。
  他才醒悟那一刀是自他身体穿过去的。
  他念及此,双手用力抓住桌沿,以致那么坚固的上好檀木桌子,也发出裂裂之声,而桌上的文房四宝,也在震动中互相碰击着,他抖哆着的声音,也在嘶响着:“你为什么”
  顾惜朝充满惋惜的看着他,遗憾的道,“我也没有法子。”
  管仲一哑声道:“我是为报恩而回来的,你却——”语音骤然而止,咯喀两声,檀木给他抓裂两块,捏在手里,紧紧不放,人也“噗”地滑下,终于仆倒毙命。
  顾惜朝犹自喃喃道:“谁叫你的恩人不只一个呢?”他摇摇头又道:“我不杀你,又如何杀他?杀了他,岂不是要防着你报仇?我要他死,要他孤立无援,就必需要先杀你,再杀他。”
  这时,那俊秀的汉子闪了进来,垂手而立。
  顾惜朝目光也不抬,只淡淡地道:“你师父死了。”
  那俊秀的汉子道:“他不是我的师父。”
  顾惜朝道:“哦?”
  俊秀的汉子道:“我是奉大当家之命拜他为师,学全了他的绝技后,好为大当家效命的。”他冷峻地道:“我跟他,只是一个任务要完成,全无师徒之情。”
  顾惜朝道:“这样最好;”微笑拍拍俊秀汉子的肩膀,道:“他驱飞禽走兽的绝活,你可学会了?”
  俊秀的汉子恭声道:“幸不辱命。”
  顾惜朝微笑道:“青出于蓝?”
  俊秀的汉子目光闪动,道:“他会的,我全会;我会的,他不会。”
  顾惜朝笑道:“好个霍乱步,不枉我栽培你的一番心血。”
  俊秀汉子霍乱步道:“冯乱虎、张乱法、宋乱水、霍乱步身受大当家深恩,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顾惜朝听了也没什么表情,只道:“他日的富贵荣华,当与你们共享,不过,”他顿了一顿,眼中放出异彩:“当前之急,便是先杀戚少商。”
  霍乱步道:“大当家放心,都准备好了。”
  顾惜朝剔一剔眉:“我的安排?”
  霍乱步答:“一切无误。”
  这时,帐篷之外忽传来响亮的语音:“属下‘铜组’张乱法,有事禀报。”
  顾惜朝扬声道:“进来。”
  一名虎虎生风、凛然有威的汉子跨步走了进来,禀道:“戚少商,劳穴光。阮明正。勾青峰已到山下了,正上山来。”
  顾惜朝缓步过去,手徐按在木柱上的小刀,沉思一下,忽道:“收拾掉管仲一毙首,记住,要一根头发都不留下;”说到这里,嗖地拔出小刀,刀滑入袖,瞬间不见,他斩钉截铁地道:“计划照样进行!”
  他的计划有个非常简单的名字,就叫做:“杀无赦”!
  戚少商、劳穴光、阮明正、勾青峰他们进入帐篷的时候,帐篷内早已找不到一滴血。
  帐篷内摆下了五张檀木大椅,顾惜朝起身,向四人揖道:“大家辛苦了。”又道“大哥请上座。”
  戚少商道:“还拘这俗礼干什么?二哥受伤了,要赶快救治才是。”
  只见劳穴光一身是血,身上至少有七八处伤痕,最轻的一处,是右臂至右肋,有一道深约四分,皮肉向两边翻起、可见模糊筋血,看来是给人用枪乾之类的长重兵器搠伤的。其余额发尽被火的伤,伤得甚重。
  顾惜朝惊道:“二寨主受伤了?”
  劳穴光脸目森冷,却毫不动容地道:“皮外伤,不碍事的。只是那些狗强盗,一次比一次来得凶猛,藉围剿我们连云寨之名,把这方圆数百里的七处村镇狂搜暴掠,打家劫舍、奸淫杀戮,无恶不作,事后统统赖在我们连云寨的帐上,真是猪狗不如。”说着甚是悻然。
  阮明正要劳穴光坐下,替他敷搽伤口,并用小刀把霉肉烂处,挑剜出来,劳穴光冷哼道:“要不是戚大哥喝止,我一定冲下去跟他们撕拼个你死我活!”
  戚少商道:“劳二哥,您别动气,那干人是奸相传宗书派来的,其中领头的两个将军,一个叫“神鸦将军”冷呼儿,一个叫“骆驼老爷”鲜于仇,这两人,不比上几次派来的庸官懦将,只要稍施法度就可以杀他个落花流水。”
  阮明正道:“他们是常山‘九幽神君’的三徒及四徒,被传宗书收揽过去,这次他们调兵遣将,倒是来势凶凶的”
  劳穴光冷哼道:“怎么,来势凶咱就怕了么!”阮明正为他刮伤疗毒,他哼都不哼一声。
  勾青峰身上也挂了彩,头上也有伤,不过伤得不似劳穴光,他外号人称“红袍绿发”,而今头发倒是一斑红、一斑绿的,血块子凝结下来,他亦不以为意,笑道:二寨主平日打雷都不开口,今日话倒是挺多的,这不是转死性是什么?”说罢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连云寨”的弟兄自己开玩笑惯了,勾青峰虽是六寨主,说话不知检点,但大伙儿也不见怪。原来“连云寨”八位寨主:即是“虎啸鹰飞灵蛇剑”劳穴光,“赛诸葛”阮明正、“阵前风”穆鸠平、“千狼魔僧”管仲一、“红袍绿发”勾青峰、“金蛇枪”孟有威,“双刃搜魂”马掌柜、“霸王棍”游大龙,声势已然甚壮,规模直迫“武林四大世家”之“南寨”青天寨。
  后来“九现神龙”戚少商独闯连云寨,以单手击败八大寨主,且连换八种完全不同的武功,令八名寨主为之折服,更佩服他的才智识见,拥他为大寨主,八大寨主才因而每人依次序降一级,连云寨的声势因而更为浩荡,早已超出南寨。
  惟在“毒手”一役中,“连云寨”众因保楚相玉,而与铁手、青天寨及沧州时震东的部属起冲突,八寨主“双刃搜魂”马掌柜因而丧生,“连云寨”寨主又回复到八人主政的局面。直至近年,戚少商效法自己加入连云寨之先例,唯才是用,拉拢了顾借朝及其四名部下,同主连云寨,于是连云寨声威之壮,一时无两,各方英雄好汉,纷纷投靠,同时也引起官府的注意,数度围剿,都损兵折将,伤亡惨重,这一来,连朝廷也为之侧目,加派军队,暗遣高手,以平匪乱。
  这些日子连番征战,劳穴光等人身心皆疲,不过这一众兄弟说笑惯了,自恃连云寨心齐力壮,固若金汤,也不当是一回事。
  勾青峰这样说着时,阮明正便笑呻道:“狗嘴长不出象牙!”
  顾惜朝笑着接道:“劳二哥真了不起,人说华陀替关云长刮骨疗毒,然查史实医者决非华陀,而今阮三哥替劳二哥刮骨疗伤,二哥脸不改容,三哥神医妙手,倒是真个让我们亲眼目睹,心折不己。”“连云寨”原就是劳穴光和阮明正一武一文所创立的,不管戚少商还是顾惜朝,言语间对他俩仍是十分尊重。
  劳穴光冷冷地道:“什么脸不改容!你看,大汗叠小汗的,脸都黑一块、白一块呢!”
  劳穴光这样一说,大家才发现他真的淌着冷汗,黝黑的脸膛也微微发白,不禁都笑了起来。
  阮明正忍俊说:“快好了,你且再忍一忍罢。” 

 
 
 第二章 大刺杀

 
 
  这时,冯乱虎走进帐篷里来,手中捧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有一壶酒,五个酒杯。
  顾惜朝徐立道:“四位兄弟,这趟辛苦了,我来敬四位一杯。”
  戚少商道:“近来官兵攻势怪异,忽紧忽松,还是商量大计要紧;我们是下山决战,顾兄在此运筹帷幄,同样是在做事。这酒,慢喝不妨。”
  顾惜朝长叹道:“各位跟我义结为盟,情同手足,你们每次下山杀敌,军情紧急,兄弟我都心焦如焚,坐立不安,心想如果万一各位出事,我该当拼命赴死,也在所不惜,又恐迟缓片刻,营救无及,真如同水淹火煎,情急难奈”他目中露出深厚的感情,“每次见各位哥哥能平安回来,兄弟的一颗心,才又转活过来了,魂魄也回来了,但总觉自己是坐壁上观,深觉惭愧。”
  戚少商紧握着顾惜朝的手,道:“顾兄何出此言!您镇守山寨,身系一众弟兄家室安危,遣兵调将,更是身负重任,况且,前些时候,顾兄也屡领军杀敌,还乔装打扮,混入皇城,潜杀奸相,只借功败垂成;但顾兄英雄肝胆,侠义千秋,兄弟我甚为佩服!您对我们情深义重,我们众家兄弟何尝不是悬念于您之安危,难以终寝!顾兄,咱们生死同心,您再说,就见外了。”
  顾惜朝缓缓倒了几杯酒,道:“无论如何,今次见各位兄弟回来,心里总是高兴,我来敬诸位一杯再说。”
  劳穴光嘀沽道:“刚说不见外,又来见外了,这敬酒嘛,算什么!要嘛,咱们一起对饮便是!”
  阮明正道:“二哥,您伤势重,不宜沾酒。”
  劳穴光道:“我一生大大小小伤一、两百次,也没死得了,刀砍我都不怕,还怕酒不成!”
  勾青峰道:“顾当家的这杯,我们倒是该喝的,就别分谁敬谁了。”说着双手取了两杯酒,一递给戚少商,一递给劳穴光,随后自己拿了一杯。
  顾惜朝自己拿了一杯酒,又把另一杯递给阮明正,阮明正笑道:“管五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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