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是为了活命。
活命,是为了报仇。
他们的逃亡不畏荆棘,不怕摔跌,只有一个原则:
往最脏的地方逃去。
越是往肮脏的地方,追兵就会越顾忌;有了顾忌,行动就难免会慢上一些!
所以他们在泥沼中、脏水中、脏臭得像炼狱里众魅呕吐的秽渣中翻滚疾行;而在他们出了沼泽地之后,往一个方向全力奔驰:
——西北方!
那是息大娘的意见。
戚少商想问:“为什么?”可是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息大娘能在这危急关头提出来并坚持的意见,那么一定是可贵而且重大的。
他全力往西北面疾行。
此刻的戚少商与息大娘已是强弩之未,是一股彼此在一起希望对方也能活下去的意志,使他们忘了伤,忘了痛,继续为生命夺路而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陶陶镇。
陶陶镇不是茶楼。
陶陶镇也不是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陶陶镇是村。
完完全全一个乡下的村落。
陶陶镇本来只是这么一块地方,没有名字,只有山川、田泽、林木和土地,后来一个姓陶的人来这里落定以后,一切都变了样。
这人姓陶,名清,他是个能干的造陶人,因为发现这儿的粘土很适合制陶,所以联合他的弟子、奴仆和工人,全到这儿来制陶。
陶清搬来之后,这儿就不再有鸟鸣花香,河水漏漏,这儿的河流变得一片污浊,而烧窑的火光常盛,冒出浓烟,工人在烈日下挥汗。
人类永远是大自然里最具破坏性的动物。
陶清制陶,他跟一般人一样,很喜欢在自己所居之处起名字,于是就起了陶陶镇这名字,也陶然于这一占有感里。
不过后来“闻风而至”的人越来越多,这儿的土好制上陶,人人都蜂拥到这儿来了,很快的,这儿的陶竞争强,而陶土快被“掏清”了。
陶清很有办法,他发现这地方的另一块很适合种田务农。
于是他开始养家畜。
鸡,鸭、鹅、鱼、狗、猫。猪、牛,羊,一切凡是能养的,他都养。
养了的结果,他都能赚。
能赚的结果,是人人都弃陶而务农,畜牧。
陶器的行业已达饱和,京城里精致陶具的垄断,使得陶陶镇的人更加倾向于畜、农方面发展。
于是,陶陶镇更脏了。
本来制造陶具的地方,有不少处已被废置不用,破窑、碎陶、残砖。乱石、跟水畦、杂草混在一起,现在用来作粪池、便塘,以供作淋菜浇蔬的肥料,加上所畜养的家禽走兽的粪便与秽物,陶陶镇更加脏得不像话。
如果谁在陶陶镇的“要紧地方”深吸一口气,那么,它的代价很可能是要掩鼻疾走三十里,才敢再吸第二口“新鲜空与”!
这一切,陶陶镇的人都习以为常。
久居鲍肆之市,不闻其臭,人在秽恶污浊的环境之中,都是这样。
戚少商与息大娘逃到这儿来的用意,也是这样。
他们的神情和气态,以及他们身上的的伤和原来的俊朗及秀美,委实太过夺目,所以陶陶镇的人,全部停下了工作,在看这一对负伤的男女,走入他们的镇来。
那些鸡鸭牛羊猫,也都不叫了,有一两只好奇的狗过来嗅嗅他们,也许是闻到血垦味,摔摔生虱的头皮,垂着被砍断的尾巴,胡“汪”一声走了。
息大娘忽然走过去。
走到一家门前用陶堡砌成的墙上,一肘撞去,兵的一声,一口陶堡被打得稀花烂。
然后她用其中一块陶片,在最近的一棵树干上,画下了一个字。
“水”。
那树胶流出白色的胶状汁液,息大娘写完了字,在树干上踢上三脚,便站在一旁,仿佛刚才那些匪夷所思的傻事,全不是她干的一般。
但是她在做完那些事的时候,那些村民乡众,包括戚少商在内,全都看直了眼。
——她在干什么?
第三十六章 绝境中的男女
息大娘撞碎了陶瓷。使这用陶片架成的屋子有了破洞。
破洞里咀透入了阳光。
隐隐望去,有三个脸目黝黑的乡下人,正在制陶。
这三个人,是庄这陶陶镇卫仍留下坚持制陶的二人。
这三个年轻人,一向沉默寡言,专心制陶,与世无争;而今陶墙突然给人撞破了一个大洞,这二个人,停下了手,互望了一眼,其中的一个年青人,大步行了出来。
这时息大娘刚在树皮上刻了字。
这年青人戴着深垂的竹笠,在屋里仍戴笠帽的人本就不多,在全镇村民改为种田养猪时,这三人仍旧制陶,本就不合时宜。
息大娘写完了就回身。
年青入等她完全转过了身子,才问,“你打烂我的屋子?”
息大娘说:“是。”
青年的深笠点了点:“赔钱。”
息大娘道:“赔多少?
青年伸手道:“两文钱。”
息大娘微微一怔,戚少商等却觉得这价钱太过微薄,不知怎的息大娘却似不愿赔。
忽听一个声音道:“价钱不对。”
息大娘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你要多少?”
只见众人让出一条路来,迎面来了一个中年人,白眉无须,脸红如赤,像一个沉实的长者,又似,一名童叟无欺的殷实商人。便是当年独力开发陶陶镇的陶清。
陶清道:“三十两。”
众皆哗然,就算那陶具是古董,三十两也未免大贵。息大娘居然毫不考虑甚至急不及待的拿出二十两的银票,交给那年青人。
那年青人无原无故得了这笔银子,高兴得虽然戴着深笠也可以想象到他的动容。
陶清微微一笑,拾起地上一块陶片,在树干上的“水”字下,写了三个字。
“往高流。”
四个字合起来,变成了“水往高流”。
俗语谓:“人望高处,水往低流”。这“水往高流”可以说是不通欠妥的。
息大娘却喜道:“果然是你。”
陶清道:“是我。”伸手一引道:“请。”息大娘当先行去,戚少商虽如在五里雾中,但他对息大娘决无疑虑,也洒然行去。
陶情一面走着,走到一处,稍微一顿,一个蹲在街边跟小儿洗澡的男子,即站立跟上;去到一个转角,一个屠猪的汉子。马上紧跟而上,如此一处接一处,跟着走的入,己有十七八人。
陶清这时候的神情,再也不像是一个镇长商贾,看去只像一名威仪服众的武林大豪。
他们所走之地,越来越脏。
走到一处,是废弃陶窑,而今用来作猪栏牛场,也养了不少鸡鸭鹅鸽,见人一来,猪叫牛吼,鸡鸭拍动翅膀,众人的鞋于都又脏又湿。
陶清突然停了下来。
他一转身,双目神光暴长,盯在威少商身上,一字一句的道:“好江河!”
戚少商微微笑道:“你是说在下这一身的伤?”
陶清道:“我是说你这一身伤的情况下,神情还能这般洒脱,了不起。”
陶清一直没有正式看过戚少商一眼。他在开步行走的时候,也一直没有回头。可是他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已留意到戚少商一举一动。
息大娘忽然对陶清这人很感激。戚少商在劫难之中,再坚强的人,在孤立无援中,都需要鼓励。
她道:“你便是陶清?”
陶清做然道:“这方园数百里,就我一个姓陶名清。”他这样说的意思,几乎是指“陶清”这个平凡的名字,一旦他用上了,就没有人胆敢再用。
息大娘抿咀笑道:“我还知道你以前不叫陶清,叫马光明,你用马光明这名字的时候,江湖上。武林中,一样没人敢再用。”
马光明是个更平凡的名字。只要在北京城大叫一声。“马光明”,至少会有七八个人会相应。不过这人在武林中出现之后,江湖上就只剩下一个“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马光明了。别人就算叫“马光明”,也都不敢再用,纷纷改了别的名字。
陶清点点头,道:“难得你还能知道老夫的外号。”
息大娘嫣然道:“光明磊落马大人,名动京师,十七年前,由武林人物起家,得以封将加爵,军中官场,黑白二道,无不景仰,小女于再孤陋寡闻,也当如雷贯耳。”
戚少商肃然道:“原来是三尸九命马大人。”
陶清横了戚少商一眼,道:“你也听说过老夫的名号?”
威少商道:“苏州苏家九兄弟,栽赃诬陷梅大善人密谋造反,把他们一门五父子全在牢里迫死,再强占梅家田宅,梅家媳妇,当时,此案无人敢理,你看不过眼,一夜杀了苏家九兄弟。”戚少商目中发出神采,“苏家九兄弟精于‘九于连环阵’,武功暗器,尽得‘穷刀恶剑’苏送爽的真传,但你在家中设宴,拔刀越院而去,回来的时候,菜还没有冷却。”
息大娘道:“那实在是很快意恩仇的事。”
陶清也有点为当年豪勇神驰气扬,重复了一句:“的确是很快意恩仇的事。”他接下去道:“不过,你可知道为何三尸几命?”
息大娘道:“因为苏家九个兄弟,有三个是通缉犯,另六个都当官,所以谁也不敢去招惹他们。你杀了三个当贼的,其余六名狗官,尸首不见,想必是给你杀了,留尸则恐招惹麻烦,便都抛到河里喂工八了。”
陶清沉声道:“喂王八倒没有,用化尸水全化成一滩黄水,更省事得多。”他冷笑道:
“可是苏氏九兄弟之死,谁都猜得到是我干的。不错,也的确是我干的。我便是因此而入了狱。”
息大娘道:“苏送爽在朝廷的力量还是不可忽视的。”
陶清道:“我的确低估了他,我以为他会按照武林规矩,直接向我寻仇的,我就一直等着他来。”
息大娘道:“苏送爽却凭着黄金麟的力量,告了你一状,你被判个谋反罪名,要不是当年你在武林中闯荡时的两位结义兄弟,冒死救你出来,只怕——”
陶清一字一句地道:“所以高鸡血,韦鸭毛对我有再造之恩!”他双目神光暴射。“我举家避难至此,易名陶清,但只要老人家和韦二哥有令,我一定义不容辞。”
他盯住戚少商、息大娘道:“他们正是要我帮助你们!”
息大娘道:“我也要找你们帮助。”
“我们不需要帮助;”戚少商忽扬声道:“大娘,时候不早了,我们叨扰多时,也该起程了。”
陶清瞪着他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戚少商道:“我在向你告辞。”
陶清冷笑道:“你能到哪里去?”
戚少商说道:“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往?”
陶清道:“现在你们已是天下虽大,无可容身。”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不帮助你,天下便没有人能帮得了你。”
戚少商欠身道:“阁下盛情,在下心领。天下无处容身,我便不求存,又何足惧?我不需要人帮助我。”
陶清狠狠地盯住他,道:“有志气!但息大娘呢?你去送死,就不顾她了?”
戚少商向息大娘道:“大娘,你留在这里,他们主要是缉拿我”
息大娘打断他的话:“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戚少商垂下了头。
息大娘向陶清温声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此境,并非我们要逞强,不求人助,而是他见你避祸至此,建立家园,不想再连累你。”
陶清道:“没有老人家,韦二哥,就没有马光明或陶清,所以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不是要帮你们,而是要帮他们,这你满意了罢?”他特别尊敬高鸡血,故称之为“老人家”。
戚少商苦笑道:“可是,这样一来,你欠他们的情,我却欠你的义。”
息大娘忽道:“高鸡血却欠了我的情。”
陶清豪笑道:“在江湖上,莫不是你欠我的情,我欠你的情,这般欠情还情活下去的。”
戚少商道:“说的也是。”
陶清大力拍拍戚少商那没有受伤的肩膀,道:“我们先来研究一下,如何对付眼前大敌罢!”
戚少商问:“你知道追缉我们的人是谁?”
陶清一怔:“当然不知道,我只接到老人家的命令,一旦等到碎陶瓷在树干上画字的人出现后,马上带他们到最脏的地方去,掩护他们逃亡我虽然不明白,但能把戚大寨主和息城主也迫得走投无路的人,想必决不简单。”
戚少商叹了一口气,道:“何止不简单,他是”
忽然一个村民飞掠而至,看他这一身轻功,在江湖上也必然已博得名头,只听他急促的道:“三爷,有两个陌生人,抬着一顶滑竿,到了镇口。”
陶清简短的下令:“用一切方法,拖住他;要是拖不住,便截住他。”
那人更简短的应了一声:“是!”立即返身奔去。
陶清继续问戚少商:“究竟是谁?”
忽听一人道:“是我。”
陶清望去,众人也随声望去,不知何时,在众人背后己来了一顶轿子,轿子垂帘深重,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顶轿子,只有三个人抬。
前面两人,后面一人。
陶清神色不变,说道:“你不是在镇口?”
轿中人道:“镇口只是故布疑阵。”
陶清道:“你要抓拿这两人?”
轿中人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只有三人抬轿?”
息大娘忽然说了一名:“因为第四名抬轿人给我杀了。”
轿中人“哦”了一声,道:“你在维护戚少商。”
息大娘道:“确是我杀的。”
陶清晒然道:“抬轿人我可赠你十个八个。”
轿中人道:“他为我抬了十年八年的轿于,这次他死了,我也得该为他抬抬棺材。”
陶清道:“这位轿里的朋友,何不站出来说话,给大家亮亮字号?”
轿中人笑道:“我从来不把双脚踏在这种地方的,我是谁,你还不清楚吗?”
陶清突然脸色大变,颤声道:“你是你!”
轿中人道:“便是我,十三年前,我亲手抓你入牢。”
陶清惊魂未定,似要全力集中精神,但又被恐惧打碎了他的意志一般。
咸少商朗声道:“这儿的事,跟陶陶镇的人全无瓜葛,我只是路经此地,今儿跟这位刘大人有私事了断,你们请罢。”
陶清涨红了脸,粗声道:“不!”
他大声道:“你不能走!”说着大力挥了两下拳头。
那一群跟着他的人,全自衣服里拔出了兵刃。
戚少商道:“这事跟你无关!”
陶清反问:“谁说无关!”
他吼道:“我要替刘大人逮你归案!”话一说完,手中突然抄起一柄大铁锤,旋砸向戚少商的脑袋!
戚少商猝然遇袭,吃了一惊,但他反应奇速,猛一矮身,避开一击。
陶清一招击空,突然整个身躯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一般,弹转之间,掠空而过,铁锤直往轿子横扫过去!
在这同时,那十六、八名跟在陶清身边的人,兵器都往那在前面抬轿的两人刺去!
这下变起速然,敢情陶清挥划的两记拳风,便是“发动”的暗号。
轿子碎了。
铁锤威力可怖。
人在轿毁前的一刹,已经“飘”了出来。
人到了轿后。
轿后是廖六独撑。
刘独峰足尖在廖六肩膊上轻轻一点,已拔出了他背负那柄湛蓝色的古剑。
陶清迫到轿后的时候,他已“闪”到了轿前。
陶清再挺着大铁锤赶到轿前的时候,在轿前发动攻击的十七名汉子,全被点倒,就倒在烂泥碎陶上,呻吟挣扎。
要用剑伤人不难,但要用剑锋制人而不伤人,就极不易。
何况是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