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 逆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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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 逆水寒-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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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独峰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双手和鞋子,全沾满了泥土。
  冷月下,戚少商突然觉得这位一向荣贵逸尊。锦衣玉食的老人,很是孤独无依,凄凉可怜。
  刘独峰在奋力填土,浑似已忘了身上的泥污。
  他身边已没有服待的人。
  刘独峰忽然震了一震,从侧面望去,他白花花的胡子也微微颤动着。
  戚少商很想过去挽扶他。
  刘独峰马上就感觉出来了。
  他突然强了起来。
  整个人就像是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一种坚强。
  上已填平,他用双掌平压了几次,然后说:“九幽老怪不可能就此放过我们,这一路上,难免多事。”
  戚少商垂下头来,好半晌,才涩声道:“我觉得大人——”
  刘独峰微笑打断道:“叫我刘独峰。”
  戚少商顿了一顿,道:“刘前辈。”
  刘独峰坚持道:“如蒙不弃,我们就交了这个朋友。我叫刘独峰。”
  戚少商道:“不行。”
  刘独峰讶然道:“哦?”
  戚少商道:“这个时候不行。”
  刘独峰问:“为什么?”
  戚少商道:“这个时候,你是在扣押我,假如我是你的朋友,你还方便押解我吗?”
  刘独峰道:“不对。朋友是朋友,押解是押解。你纵然是我的朋友,只要犯了法,我还是要拿你。”
  戚少商道:“不是的。我只要跟谁交上了朋友,我就维护他,他做错了事,我也会袒护他,除非他泯不悔改,我才下手制裁。”
  刘独峰道:“所以你遇劫难时,也有很多人为你泯不畏死。”
  戚少商点头道:“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刘独峰道:“那只是个性上不同而已。人与人之间,不一定要个性相同才能成为好朋友,只要志趣相投,便可以成为知交。”
  戚少商道:“如果我当你是朋友,纵然应付了九幽老鬼之后,我有机会逃脱,但也不能逃脱了,因为这样会对不起朋友的。我一生不是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而是尽可能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但只要有机会,我是一定要逃的,因为我要为我的朋友报仇,我还是叫你刘捕神好了。”
  刘独峰叹道:“你执意如此,我也不能勉强。但我心里,还是当你为朋友。”
  两人静默了半晌。
  刘独峰才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戚少商道:“我觉得九幽老怪志在杀我,你大可不必插手。我要是能在他手下逃脱,那是我的造化,你不必为我挡这个灾煞!”
  “这点你估计错了。”刘独峰道,“九幽老怪要是只想把我引出庙外,不杀廖六,我或许也能相信他目的只在取你之命。他既然下令把廖六也杀死,便无惧于与我结下深仇。想来,傅宗书所下的指令里,不但要拿你的命,也要我的人头。这也罢,我跟他的新仇旧恨、多年对峙,总该找个时候算算总帐!”
  他抚髯又道:“现在我跟你,是在同一条道上并肩作战,你不必再担心连累我的事,等击退了强敌,你再设法你的脱逃,我再进行我的押解。”
  戚少商长叹道:“也罢。”忽道,“看!”
  刘独峰循指望去,只见来处漆黑一片,但凝视一会之后,隐隐觉得黑幕天边,似乎有一股蒙蒙黄光,微微幌动。
  刘独峰诧道:“火光?”
  戚少商毕竟长年累日在“连云寨”上主持大局,对风火所示方面探测极有把握:“我们走时,庙里的火是否已经灭了?”
  他们走时确把柴火完全踏熄,生怕山火无情肆虐。
  刘独峰会意地道:“是在庙里的火?”
  戚少商望定天边,临风岸立,薄唇抿得紧紧道:“庙里有人。”
  庙里有人。
  是敌?是友?
  刘独峰和戚少商都没有避开。
  如果是敌,避也避不开。如果是友,又何必要避?
  所以他们一齐往火光处掠去。
  火晕渐渐旺炽。
  除了两人已渐渐接近火光之处,这火也正好被拨生起来。
  ——生火的人似有恃无恐!
  刘独峰、戚少商接近庙门之际,摹地两人一分,戚少商一鹤冲天,掠上庙檐,倒挂金钩,揉身而下,捷逾猿猴,轻似四两棉花。
  刘独峰一按剑,一捋髯,吐气扬声,提足踢开半掩的庙门!
  突见火光一盛,一支火把焰子,迎面扑来!
  刘独峰一闪身,猱身而上,青芒一闪,火把已斩成两半,火头掉落地上,的了那白鼻人的脚一下。
  那入痛得大叫一声,还喊了一个字:“爷——”
  话止,声绝。
  戚少商的剑已架在那人头侧。
  他的也无声无息地落在那人背后。
  刘独峰乍听语言,叱了一声:“慢着!”
  这时三人才彼此看清楚了对方的面目,都喊了一声:
  “是你!”
  这人正是张五。
  张五的鼻子白了一块。
  那是一块包扎着他伤口的白布。
  张五没有死。
  他还一只手拿着昊天镜,另一只手去掏春秋笔,准备跟来敌拼个死活。
  可是他这时已被制止。
  同时也清楚了来人。
  来人正是他惦念着的主子!
  张五仍然活着。
  可是连他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那一片事物,撞开了铁蔟藜,落到地上,原来是一枚铜钱。
  张五全身都软了。
  而鼻尖的麻痒更厉害了。
  他仰身倒下时,只见狐震碑扬手发出了烟花,金灿夺目!
  他还看见那枚被倒撞回去的铁蔟藜,竟倒射向“铁蔟藜”!
  “铁蒺藜”本来胜券在握,乍逢急变,一时慌了手脚。
  他也听见另一个女音叫道:“正点子来了。”随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第六十七章 枪·矛·朝

 
 
  再醒来的时候,张五发现自己身在破庙里,鼻子隐隐有点疼痛,伸手一摸,原来裹了块白布。
  张五迷迷糊糊摸索间,觉得自己胸腹有一方轻物,类似纸帛,在庙里光线昏沉,正在挣扎起来点火,突然间,一物闪入,如飞蝠一般,在张五身上一掠而过。
  张五神智未复,竭力闪躲,把桩不住,摔了一个大交。
  那“飞幅”一晃而灭,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也没有再行扑击。
  张五再起来的时候,那方纸帛却不见了。
  他用火煤生火再找,但寻遍亦不可得。
  张五生起了火,想起廖六已经丧生,六名同门中只剩下自己一人,顿觉伤情。
  正值这种情绪之际,庙门突被踢开;张五以为有敌来犯,急忙抄起一根火棒,就往前搠去!
  可是来者非敌!
  而是刘独峰。
  张五所知也仅只这些。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样会回到破庙的。
  刘独峰拍拍他的肩膀,道:“能没事,那就是好,那就是好事。”
  张五垂泪道:“可是六弟他”
  刘独峰大力点头,道:“我知道。我已把他埋了。”
  张五禁不住落泪:“六弟他也去了,就只剩下我了。当年,记得在中条山缉拿‘显道神’李化的时候,刚刚立下大功,由兵部转奏圣上,龙颜大悦,降旨策封我们,云大就说:
  ‘我们今日得此荣华,全是爷提拔我们的。’一个说:‘我们永远也不要忘了爷的恩典。,一个说:‘我们也永远不要分开。’我说:‘对,在一起才是力量。’大概是四哥说:‘我们要服侍爷一辈子,他待我们恩义如山,我们竭尽今生恐也难以报还。’李二哥说:。我们没有了爷,也不知如何是好;爷失去了我们,恐怕也会伤心,也有许多不便。,那次见爷有意在京城休生养息,我们六人都以为虽曾在江湖上刀头砥血,但终究可在京师告老归山
  不料,才几个月下来,他们我们就只剩下我一人了!”说着有点泣不成声。
  刘独峰银髯微颤,道:“都怪我,早该偃旗息鼓,不该再带你们出这一趟差事。云大曾劝我”突然忍不住,老泪纷披,颤巍巍的道:“其实,你们都曾劝过我,要是我心头没那么热,要在撒手归隐,逍遥晚景之前再管一管事,亮一亮身手,你们何至于此!”
  张五垂泪道:“爷,都是我们平日疏懒,老爱沉迷旁门左道的小技,武功没有学好,才遭此劫。”
  刘独峰长叹道:“瓦罐不离井上破,江湖几个好收场、我看黄泉路。路不远,你的几位兄弟,也不需久候了。”
  张五听了心如刀割,只叫:“爷!”戚少商却听得心里一寒,虽然明知刘独峰待部属如亲子;平素华衣锦被,住的是画栋雕梁,这次屡遭迭变,连丧数名亲信,且心乏力疲,风尘仆仆,一直强抑悲楚,而今乍逢死里逃生的张五,反而忍悲不住,尽皆渲泄出来。可是此际刘独峰所说的话,未免不吉不祥,强敌环视,怎可斗志全消?不禁心头大急。
  刘独峰哭得几声,忽道:“你仔细听,有人来了。”
  戚少商一震。
  刘独峰虽然在伤心中,但依然耳聪目敏,反应迅捷。
  戚少商一沉肩,耳贴地上。
  “四个人的脚步声。”
  刘独峰嗯了一声。
  “还抬着一件东西。”
  刘独峰点点头。
  “是件重物。”
  “是个人。”刘独峰然后自问了一句,“他怎会恢复得如此之快?”
  “已到门前了。”戚少商忽道。
  那是因为抬东西的人脚步突然加快。
  庙门仍然半掩。
  外面了无动静。
  张五的手执住“春秋笔”。
  刘独峰横手伸去,握住他的手腕,示意要他别轻举妄动。
  只听外面传来一个慈祥的语音:
  “刘捕神,请借一步出来说话。”
  月亮下,大道上。
  四个人,抬一口棺材。
  那四个人清一色状若死尸,脸色惨白,木无表情,挺身僵立,每人还斜背了口油纸大布袋,臭气薰天,不知盛着什么事物。
  刘独峰。戚少商、张五,三人打开庙门,直行出去。
  停在庙旁的马匹希聿聿一阵嘶鸣。
  三人迎风直行。
  刘独峰一面阔步而行,一面对张五低声说:“那抬棺的四人,都吃过在云南风魔岭一带的毒药‘押不庐’,都迷失了本性,全受人奴役,不顾性命,跟他们交手,就算杀了他们,也全无意义,这点不可不知。”
  他的语音已然压低,一面递给张五一弓五箭,箭身小巧玲珑,但箭链金光闪闪。
  可是那慈和的声音突然转为一阵张狂的大笑:“刘捕神,你伤在三焦俞、太阳俞、肾俞,都伤得不轻!”
  刘独峰道:“听声辨伤,足见高明!”
  遽然停步。
  戚少商在他的左边,张五在他的右边,也都一齐停步。
  那语音又开始有点混浊起来了:“你说得对。这些‘药人’,都是我的奴隶,任我摆布,听我驱策,他们本身是没有性命的,他们的命是我的。”
  刘独峰矍然道:“没有人的命是谁的。”
  那语音顿了一顿,随即笑道:“可是他们的命全是我的。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全是我杀了他们父母或全家,害了他们师门或全族,剩下来矢志要报仇雪恨的人,我放过不杀,留了下来,设计让他们吃了‘押不庐’,男的毕生供我驱使,女的任凭我淫辱,你说痛快不痛快,过痛不过痛?”
  张五脸色有点发寒。
  刘独峰道:“痛快”。
  戚少商道:“过瘾”。
  “这就是了,”那语音道,“而且,凡是吃了我这种药,便绝无解救之法,就算能使他们乱性,也不能使他们回复本性,你说,他们还有什么指望复仇,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语音一顿,变作认真的劝戒口吻:“与我为敌,不好玩得啊。刘捕神虽然发妻早丧,但还有一位未出阁的女儿戚寨主则还有位息大娘,好像还在到处逃亡哩。”
  刘独峰忽问了一句:“以前,也有个武林人物,专门制造药人,驱为己用,后来怎样来着?”他这句话是问戚少商的。
  戚少商即道:“这传闻我也听说过。后来,那使人失心丧魂的姬摇花,教‘四大名捕’中的无情杀了,一把火烧得连骸骨也不剩。”
  刘独峰道:“真的?”
  戚少商道:“真的。”
  刘独峰道:“那真是恶有恶报了。”
  戚少商道:“迟早都要报的。”
  那语音静了半晌,才道:“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刘独峰和戚少商都不知道他这一问是何用意?张五抢先道:“是无情,无情大爷!”
  那语音道:“无情?成崖馀?”
  突然像裂柴似的笑了起来,“砰”,棺盖飞了起来,烟雾速起,刘独峰用蚁语传言示警道:“小心,不要呼吸。”
  棺内伸出两只手。
  白生生、秀气的手。
  手在黑夜里份外的白。
  白手伸到肘部,突然间,没有了。
  只剩下两团血污。
  这断手握在两只枯瘦如鬼爪的掌里。
  刘独峰和戚少商这才弄清楚:棺材里伸手那一双白玉般的手,不是属于棺里人的。
  那一对鬼爪,才是棺里人的手。
  而白手是握在鬼手上。
  白手是被人硬生生砍下来的。
  刘独峰脸上微微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鬼里鬼气的语音忽又祥和了下来:“没有意思。只不过给你看一对手臂。”
  刘独峰和戚少商的样子都似被打了一拳似的。
  那棺村里的声音又道:“放心,这对手臂,还不是刘大人千金刘映雪的藕臂,也不是息大娘的皓腕,这只是嘛”语音笑道,“天下四大名捕之首,无情手臂一双!”
  刘独峰、戚少商闻言都是一震。
  那语言怪笑道:“若然不信,请看。”
  微一抬手,一面纸帛,平平向刘、戚、张三人身前送来,就像有无形的走兽托负着潜浮而来一般。
  刘独峰用极低的语音道:“提防有诈,不可用手碰触。”
  一面道:“好一手‘无极含一极”老兄不但邪门武功练得多,正道内功也练得精”
  棺内一阵格格大笑:“得捕神提评贱及,胜过万人称誉。”
  刘独峰截道:“不过,你伤在‘天宗’、‘隔俞’、‘身柱’三处,恐剑伤亦不为轻。”
  棺内语音忽止。
  棺内人露了一手玄功。
  可是却教刘独峰瞧破了他的伤患。
  他语音千变百幻,叫人无从捉摸,刘独峰起先也以为他并无负创,或负伤不重,但这一招以‘无极含一极’平送薄纸,却令刘独峰看出了他功力返本还元略失,凝神反虚有隙,因而断定他的伤势。
  张五拔出春秋笔。
  他以春秋笔平托住信函。
  春秋笔没有变色。
  纸上无毒。
  正在这时,张五只觉那薄薄的一张纸上,骤然涌来大力,他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但才退了一步,力道更如万涛决堤,崩裂而至,但戚少商一只手及时在他肩上一搭。
  这一搭,使他生起大力,塞住功力的决口,稳住了脚步。
  戚少商缩手。
  缩手之前,在他肩膊上五指一挥。
  这一挥手,使张五胸口烦恶尽去。
  刘独峰忽道:“看来,你的‘无极含一极’的亢阳之力未足,当然决不会是阁下有欠功候,而是‘脾俞’也有伤未愈看来,你化身幔廉卷住我腰际,我那兜身一剑,毕竟也奏了功效。”
  九幽神君冷哼道:“戚寨主身上所受的伤,可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啊。”
  这时,刘独峰与戚少商已借月色,看清楚了那纸上的符印。
  戚少商对官场印鉴还不十分了然,刘独峰可脸色大变。
  “这是无情的符印!诸葛先生亲传的‘平乱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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