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唐晚词故意拉缰走慢了一些,打量着无情的后身,又说,“真的?”
无情气苦,斩钉截铁的说:“真的。”
郗舜才却打马回来,兴致勃勃的道:“我好像听到两位齿及下官的名字?”
唐晚词笑得更是艳艳的。
无情忙道:“我们都说,让将军辛苦了。”郗舜才本来只是副将,称他“将军”,他总是高兴得飞上了天。
郗舜才一听果乐,笑得合不起咀来:“应该的,应该的,能为朝廷做事,应该的,应该的,能为诸葛先生效命,应该的,应该的,能为四大名捕”
唐晚词笑道:“不应该的,不应该的,实在不应该请你老远跑这一趟的。”
郗舜才仍是一个劲儿的道:“应该的,应该的,我早想趁便上一趟京,拜会诸葛先生,还有”
郗舜才见无情上京,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出来活动,也许是因为心志仍豪,也许是念旧思昔义,也许是想趁此讨功他一力要带七卫士送无情回京。无情本要婉拒,但觉得沿路上有郗舜才这等官面相送,一切事情都易打点多了,因此也不坚拒。可是这郗舜才并非可担大任的人物,心粗口疏,无情还不敢嘱以重托,但心中也颇感激郗舜才的这番热切。
郗舜才又道:“再过七、八里,就是思恩镇。那儿有个乡绅叫宾东成,不像话啦,上次刘捕神路过,他都不通知我,接待又不周到,我看大捕爷这次路过,也不必照应他了。”他能接待无情这样的人物返京,颇觉踌躇满志,巴不得让他的对头宾东成羡煞。
无情只淡淡的说:“咱们还是赶过三个驿站,能不惊动不干事的人,自是不惊动的好。”
郗舜才只好道:“是。”打马又到前面吩咐去了。
无情和银剑同坐一匹马,铁剑和铜剑又共骑一匹马,其余是一些扛夫、仆役,郗舜才身边的“无敌九卫士”,剩下七人,洪放、余大民、梁二昌、倪卜、曾宝宣、林阁、曾宝新,倒是全都来了。
这七人又分作两拨,洪放和梁二昌,左右护着郗舜才,曾氏兄弟则在前面开道,林阁和倪卜押后,余大民则负责“照顾”无情、唐晚词和三个小僮。
无情和唐晚词当然是不需人来“照顾。”
所以余大民只有跟三小僮闲扯。
光天化日,人多势众,郗舜才等都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戒备的。
无情仍小心翼翼。
虽然,他据铜剑、铁剑所报,顾惜朝、黄金鳞、文张这种棘手人物,全耗在易水一带,而九幽神君已死,按照道理,不大可能会有人在路上伏击。
但无情仍小心提防,而且已经小心提防了。
——小心,不一定就可以不发生意外,但小心的确可以避免意外的发生,或使意外的发生不那么意外。
可是意外会发生吗?
会的。
每个人一生里都会发生一些意外:有的多,有的少;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无伤大雅,有的无可挽救。
如果意外能够事先预防,那就不叫意外了;意外一如命运,当你知道有它,便无可避免了。
否则也不叫命运。
就算你能避开它、改变它、抗拒它,那也只是“命运”的一部分,你并没有超越命运,命运里,早已安排你的种种“反应”。
林阁属于心粗气豪的那类人,他不相信命运,但怕鬼。
事实上不到他不怕,那次在荒山之夜,他就被“鬼”几乎吓破了胆。
所以他对风吹草动都特别留意。
因为他最提心吊胆。
提心吊胆的人容易杯弓蛇影。
他真的看见了草动,但却不觉有风吹。
虽然在晴天亮日下,他还是有点心惊,胆跳,忙凑近倪卜处,说:“我看有些不对劲。”
倪卜笑了笑,道:“我看你才有点不对劲。”
林阁不服气地道:“为什么?”
倪卜道:“因为你整天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林阁道:“但这世上,真的是有神鬼的,你不信?”
倪卜冷声道:“我没见过,所以我不信。”
林阁驳道:“我也没见过,所以我信。”
倪卜道:“你信,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阁道:“你不相信,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倪卜道:“至少我可以——”忽然,旁边草丛“啸”的一声,疾射出一块黑忽忽的事物,倪卜要避,已不不及,正中左颧。
倪卜大叫一声,登时血流披脸,摔落马下。
就在这同时间,一人如铁塔般,向林阁掠扑而至。
林阁早有防备,一旦发现势头不对,忙滚落马下;那匹马被那扑下的人一压,立时哀嘶一声,四蹄俱折!
林阁大叫道:“救命、救命!”
前面的人一齐勒马回头。
无情叱道:“小心!”
话才出口,一条袖子,已卷住曾宝宣的脖子,曾宝宣抽刀要割,另一条袖子又绞住他的一双手。
曾宝新想上前救助,但精光骤闪,一抹弯刀掠过,曾宝新后脖冒血,跌下马来。
这时,那一对淡淡的袖子又收了回去。
双袖当然掩着一对手。
这对手的主人是一个温文儒雅的人。
他身旁那位眉目清秀的汉子,已拦手收回了镰刀。
这四人一出现,就杀了三个人。
他们原本想要一下子突击,至少可以连杀四人的,这样的“成果”,他们并不感满意。
还好,他们知道剩下的人必然一个个都难逃活命。
他们有这个自信。
在无情的喝令之下,大伙儿全拢聚在一起。
洪放护着郗舜才急退,梁二昌断后掩护,余大民挥舞白蜡杆,林阁连滚带爬,返回大队。
三剑僮一齐跃落地上,银、铜、铁三剑一同出鞘。
唐晚同的唇更红了。
她拔刀。
双刀。
她多准备了一柄刀,一长一短。
长刀是要别人的命。
短刀是跟敌人拼命的。
无情徐徐的、缓缓的、深深的、但又轻轻的在吸气。
——其实呼吸是很好的享受,只不过一般活着的人并没有特别去感受。
——尤其是空气还好的时候,多吸几口气,是活着的人才能拥有的享受。
无情估量情势:
敌人似乎不多。
只有四个,前面拦道的两人,后面截路的也是二人。
但这四人均是扎手的劲敌。
——他们是文张、英缘荷、龙涉虚、舒自绣。
这四人当中,最可怕的就是文张。
这人是个老狐狸,有少林“金刚拳”和“大韦陀仵”的硬门功力,偏又精修“东海水云袖”的软门武功,而且“袖里藏刀”,是有才有智、能屈能伸、心狠手辣、口蜜腹剑的人物。
英绿荷、龙涉虚都受了伤——但受伤的狼就像饿疯了的狼,比平常的狼更难应付。
舒自绣外号“咽喉断”,人传他为“小四大名捕”之一,是文的得力助手。
这四个尽管难缠,但无情自度自己如果不伤,就算四人一起上,他也可以应付得了。
可惜现在他已有心无力。
对方似乎有恃无恐。
——他的双手虽然可以活动,但却提不起劲力,“秋鱼刀”的余力尚在。
——缺乏了劲道,暗器就像没有了毒牙的蛇,失去了杀伤力。
——一记轻若鸿毛的拳头,试问又怎么伤得着人?
——自己无法动手,唐二娘、三剑僮,还有郗将军及剩下的四卫士是不是可以敌得住这四个一上来就下杀手的大敌呢?
虽然敌寡我众,无情已有防备,但仍觉心头沉重。
文张轻咳一声,向郗舜才道:“我是官,我是奉傅相爷之命,前来截杀流寇的。你们要是助我杀匪,有功有赏。”
郗舜才把胸一挺,戟指怒道:“我也是官,你杀了我的人,把命偿来。”
文张冷笑道:“你敢违抗朝廷命令?”
郗舜才本来有些气怯,因为他曾在京城官场的酬酢里,确然见过文张,知其所言非虚,但他终究胆气一豪,指向无情大声道:“他也是官,诸葛先生叫他来查办在职滥权的贪官,就算你是官,你也是该被撤职查办的狗官!”
无情没想到郗舜才会说出这种话。
看来锦绣华厦、珍看美食,并没有使郗舜才变成了个懦夫。
文张笑了,他绰须道:“好,好,好。有种,有种!这些这么有种的人,自是一个也不能留。全都给我杀了!”
第九十二章 萧声笛声
文张这边只有舒自绣、龙涉虚与英绿荷,一共四人。
无情这方面的人,却有唐晚词、银、铜、铁三剑僮,郗舜才和林阁、洪放、梁二昌、余大民总共十人。
这原本是无情那儿势众,但其中最大的危机是:无情已失去了动手的能力。
无情不能出手,便无入制得住文张。
文张还要下令发动,这毕竟是官道,虽然行人不多,但自是速战速决的好。
三剑僮立即扑向龙涉虚。
龙涉虚高大威猛,他的掌力裂雷惊涛,但也就因为太过壮硕,应付这三个身形灵巧、剑法矫捷的小僮,反而在移动应招间觉得处处不便。
英绿荷掠向无情。
除了要报杀师之仇外,能把无情格杀,那也是一件足以震动江湖的事。
英绿荷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文张并没有抢在前头,只要能假手他人去杀“四大名捕”,他总是让别人下手——万一在朝廷局势有些甚么个变动,权力有些甚么个转移,问罪下来,他仍是可以推诿:那不是他杀的!
英绿荷一抢近无情,唐晚词已挥舞双刀,截住了她。
英绿荷跟唐晚词交过不止一次的手。
她自知不是唐晚词的敌手。
这时候舒自绣的镰刀,发出惊人的锐啸,掷向唐晚词。
英绿荷立刻放了心,她的铁如意也发挥了狠着:
——以二敌一,必杀唐晚词!
舒自绣冲过去围攻,当然是文张的意思。
——先杀无情,以绝后患!
——只不过无情最好是死在别人的手上。
他要舒自绣助英绿荷一臂,不但要杀唐晚词,更重要的是使英绿荷有机会去杀无情。
他自己呢?
他倒不急。
他一看当前的局势,便已知道无情确无动手之力,他是胜定了。
换句话说,这些人是死定了。
一个活口也不留。
他摸出了一支笛子。
这才是他的独门武器。
笛一摆近唇边,立即发出三声急啸。
每一声啸声,都令无情震动一下。
三下笛响,使无情脸肌抽搐,青而煞白。
——他的确是完全失去了功力。
甚至连内力根基浅薄如郗舜才,乍闻三下笛音,也不过是感觉到刺耳刮心,并不似无情如受重击。
——这主要还是因无情本身并无内力,而仅持的一点元气又被“秋鱼刀”化去,所以更是虚弱无依。
文张肯定了这一点后,更觉安心。
现在他可放心对付郗舜才以及他身边的四名奴才了。
他把笛子仍然放在唇边。
无情的脸肌仍无法回复正常,他的手艰苦的往襟里摸。
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手指正在发抖。
文张不禁停了下来。
——他要摸甚么?
——暗器?
无情好不容易才自怀里摸出一管萧。
文张笑了。
——无情抵不住他的笛音,只好想用萧声来压制。
——没有用的。
——就算他抬出一面大锣,也压制不住他的笛声。
文张还是要试一试,他撮唇于笛孔旁,一下子又发出三声连啸,合成一音,似暗器破空般锐射而出!
无情摸出玉萧,萧一摆到唇边,立即就溜出几声悠扬动听的韵律,清越凄切,但笛声裂空,萧韵也似割裂,顿挫了三次。
三次过后,无情唇边有血。
他以雪白的袖子揩抹。
文张笑了:“成捕头,你的萧艺纵能教凤舞龙吟,也没有用了,我的笛是用来杀人的。”
无情不理他,仍然低首吹萧,开音初尚平平,但即湍籁逸飞,上遏云辰,悠雅低回,时羽声高扬,呼吸磐僻之际,使在战中的双方,一时心无斗志。
文张暗吃一惊,叱道:“好萧!”一连吹响几下急笛。
这几下笛声仍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但无情已沉浸于韵律里,仅在衣袂间动漾了几下,并没有被震倒。
文张怒笑道:“我就看你怎样吹奏下去!”
——无情虽无发暗器之力,却居然有一记绝活!
——再让他吹奏下去,只怕把自己这方面人手的斗志全教摧毁了!
文张知道不能再等。
无情虽不能发暗器,但他的萧声,犹如无形的暗器,甚至无可抵御。
他只好改变原来的计划。
他决定要亲自动手杀掉无情。
他的笛子一扬,半空发出尖啸,洪放、余大民、梁二昌、林阁一齐涌上前去,要拦截他。
唐晚词心中大急。
她知道这四人断断拦不住文张。
——无情不能死。
她挥舞双刀,但舒自绣的镰刀,紧钉着她的长刀,英绿荷的铁如意,紧逼着她的短刃;她越想冲出去,敌人的攻势就越紧。
唐晚词一口气抢攻了八刀,稍稍一顿,又攻八刀,英绿荷与舒自绣的拦阻力似被冲破,唐晚词正待冲出,铁如意和镰刀的攻势又合拢了起来,唐晚词突然发现三个人身上都有了伤痕。
英绿荷伤在手背。唐晚词攻势大猛,她只好让上一让。
但只不过一让,她又把缺口填补了过来。
舒自绣伤在腿。他眼见唐晚词的攻势太烈,无法不作暂退。
但他只不过是退了一退,又包抄了上来。
唐晚词臂上着了一记铁如意,脸颊被刀锋划破了一条血口,但她仍突破不了二人的合击。
三人在抢攻紧守中皆负了伤,但因抢攻太甚,都浑然未觉。
唐晚词在百忙中一看战场:
三剑僮仍苦斗龙涉虚。
三剑僮都制不住这铁塔般的巨汉,但这巨人一时也抓拿不着他们。
三剑僮就似三只灵敏的飞鸟,在巨龙身边飞绕——可是这终究是凶险至极的:因为飞鸟始终无法伤及暴龙,而万一不慎,给巨龙砸着一下,那就不堪设想了。
唐晚词很为那三个小孩担心。
但她眼角一瞥上文张的战场,心头大乱,连手中长刀都被打掉了。
只剩下短刀。
她把一络黑发咬在贝齿间,只有奋身苦拼。
文张以一敌四。
当唐晚词看那一眼的时候,已变成了以一敌三。
林阁已殁。
他的额头被笛子打穿了一个大洞,鲜血归泊淌流。
谁都看得出来,洪放、余大民、梁二昌三人是绝对拦不住文张的。
余大民的“三江夜游白蜡枪”,就招赶招,一根白蜡杆,同使出剑、棍、枪的狠着,梁二昌的七节鞭,狠打狠着,鞭上七节,伸缩自如,并在一起,是硬门兵器,但串散开来,便成了软兵器,殊不好应付。
可是文张压根儿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的大袖飘飘,像是吃饱了风的布帆,又似两道软不着力的气墙,谁都攻不进去。
别人攻不进去,他却能攻人自如;笛子一旦出击,非死即伤。
林阁的“五郎八卦棍”,是冀东第一把手,当日在郗将军所设的擂台竞技,他如果不给洪放的内力震倒,及被梁二昌放软鞭缠住,人人都猜测他必当上统领之职,只看或正或副。
无论怎么说,他除了胆小一些,性子拗倔一些,容易自以为是,在处事上容易执迷,在处世上不易勘破之外,也算是将军府里一把好手。
但这把好手就毁在文张的手中。
他的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