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那原本猥琐而今神光焕发的老人道:“‘狗尾’行动,全部成功!”
——“狗尾”行动?
“狗尾行动。”那老头眼睛闪动着精警的亮光——不是狡猾的,而是比狡猾更睿智的光芒。“对。就是狗尾行动。”他再次的摆摆手。
他摆手的姿态很奇怪,不是五只手指在摆动,只有四只——四指进伸,中指却屈收。应欺天觉得这姿势很熟悉。这姿态就像一条狗在摆尾。
在他们未动手前,这老头仿佛电对守阙上人这样摆了摆手,好似是在劝慰他不要太伤心。他省悟他知道得已太迟。他那时还在满意自己等人布署的“猫头”行动,却不料别人已伏好了“狗尾”行动的杀着。
疏忽永远是最可怕的错误——它的可怕并不止在低手,尤其高乎,也一样会犯。
而且疏忽往往与轻敌同时发生。
轻敌的结果——往往就是死!
而轻敌者在轻敌时还常常以为自己高估了敌人。
应欺天觉得很孤立。他知道守阈上人这等高手的武功。他没有寄望于单奇伤、司空血及彭家双虎等人。
可是他很沉得住气。他一直很骄傲一点,他是柳五公子身边的红人,也是强人。所以他说:“你就是武当掌门?!”他问得很客气,很沉静,他是向着那本来猥琐而今变得十分英睿的老头问的。
“是的。”那老头点头道,“我是太禅。”
“你是怎样知道我们是?”应欺天问。向来是他暗算别人的,而今却遭了别人的暗算。
太禅真人颔首道:“天正显然是被暗杀身亡的,他的伤口,由后穿心而过,因而致命。
杀的凶手显然是木蝶禅师,他手中有剑,剑上有血,而他眉心穴有一金印,乃中‘拈花指’而殁的。‘拈花指’只有天正谙使。”太禅真人每一点都很精细,说话也很扼要:
“龙虎大师伤口仍有血溢出,显然刚死不久,且在天正死后发生的,他伤口在背后,也是给人暗算的,是枪所刺伤,而木蝉大师手里倒提着枪。我了解龙虎的为人,他不可能背叛天正,那因何在夭正杀了凶下而自己身亡后,再为木蝉所杀?木蝉纵不是主凶,至少也是帮凶之一。”太禅真人缓缓道。
“是。”应欺天不得不承认,“木蝉也知天正怀疑他勾串外人,所以木蝉在天正未中剑前,一直没有出来,就是怕天正生了疑心,反而不能得手。”
“可是,”应欺天问道,“你从何判定此事,一出手就杀人?”
武当是名门正派,而且是道教中人,理应审慎从事,而且慈悲为怀,在未百分之百肯定杀无赦时,不可动辄杀人。
太禅真人笑道:“这事开始只是怀疑,后来却确定了,因有人告诉我的。”
应欺天不信道:“谁?”
太禅真人道:“天正。”
太禅真人缓缓走过去,静静地摸住了天正的手,又轻轻地把他上搭的右手牵开,露出左手,左手背赫然有几个字:
小心木蝉。
这几个字显然是用鲜血点来写成的。
敢情是天正临死前,还念念不忘木蝉的狼子野心,但碍于少林声名,或无证据,故写于手背上,让亲信龙虎大师收葬时,可以看见,以便做戒,图有朝一日,可力挽狂澜。
讵知龙虎大师看不见一一已永远看不见了。看到的却是太禅真人。他了解天正大师,正如天正了解他一样。有一种人,虽彼此没见过几次,但人生能相互了解。也许他们本来是同一类人的原故吧。
“何况,”太禅真人笑笑又道,“敢要杀天正的人,也定想杀我。”
一一而且杀天正和太禅的原因,往往是同一个。
——权!
像太禅、天正等方外高人、除了这盛名之累,还有什么可以要争夺的?
太禅真人无所谓的一笑,接道:”别人以为我会光明正大的找人决战,而且绝不会施暗袭。其实不然。这也要看情形。别人要暗算我,我就可以暗算他。前辈风范、光明磊落,可个是叫人光挨打不还手,任由别人杀戮的:这点我不怕人垢病。我不是天正,天正诚于天,我只诚于人,人对我好,我比他更好。人向我使奸,我则比,他更奸。人若对我不诚,我亦对他不诚。江湖上本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天正是要舍身入地狱,我是主张好人上天,坏人下地。”他笑了笑又道:
“我又不太坏,为何要先下地狱?天理不公平?”
应欺天无言。遇着太禅真人这样的人,任谁都没有办法。这种人不怕使诈,因为他也可以使诈;这种人也不怕诚实,因为他也诚实。
“而且,”太禅真人那双比狡桧更英睿的眼光又在含笑,“你们暗杀天正、龙虎,我们偷袭你们俩人,这个是很公正吗?”太禅张望上面,道:“天道为公而已。”
他说完了这句话,身子就往下窜,佛尘一扬,数百“嗤”声连响,柔软的佛尘丝,竟如钢刺,全直如铁,刺入板内,只听一声短促的惨叫,以及楼板一阵迫急的挣扎声,便没了声音。
血,渐渐染红了拂尘。
太禅一笑,骤收佛尘,笑道:
“这个该是附送的。”
“喀喇”一声,楼板裂开,掉落一人,胸腹间被刺千百孔,已然气绝,萧秋水等定睛一看,掉下来的人竟是彭九的弟子吴明。
这下了,古同同、许郭柳、单奇伤、司空血等全变了脸色,才知道是绝了望。
守阙上人这时才问,很认真地问:“你们要自杀,还是要我们杀你?”
他脸如冠玉,有一种公子王侯的气态,偏偏却是个白发道人。但是他这般温文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得不信,不得不服。
应欺天长叹。他败得非常不服气。柳五公子算无遗策,这次居然没有算出,少林天正、龙虎来这里之后,武当的太禅与守阙,居然也给孟相逢和邓玉平请动了来浣花剑庐!
应欺天所不服的是这次仅是柳五公子的行动,要是李帮主也有派人出手可惜李帮主自己很少亲自出手了,甚至很少亲派人出手,多半都是柳随风接管一切。而柳随风接任以来,权力帮更是蒸蒸日上,绝少受到挫败。
除了这次以及在攻打洗花剑派的损失与牺牲。
如果李帮主在,或许应欺天叹了一声,他知道权力帮决策的事,他是无权干涉的,就算身份已极之尊贵重要如他者应欺天慢慢提起了剑,冷笑道:“你们应该看得出,我不是自杀那种人。”
大禅真人也冷笑道:“你也应该看得出,我也不是随便可以放过人的人。”
应欺天道:“你要我的命,就过来拿吧。”他横剑当胸,决心一拼。
太禅真人一笑,道:“不过我也有例外。”
应欺天缓缓放下了剑——缕蚁尚且贪生,何况他是人,挣扎了那么久,只是想要活得更好一点,更有名一点、更有权一点而已。
所以他问:“是在什么情形之下?”
太禅真人却不答他,却自言道,“近日来武林中变化良多,通常都是老一代,被新人所取代,或莫名其妙暴毙,更有之的是满门遇害,”他的眼睛扫向地上的莫艳霞等,冷笑道:
“像她,像你,像五虎彭门,等等等等最近又有南宫。上官望族、栖霞观、辰州言家、雪山派等,都有变乱——这,想必是权力帮策动的了?”
应欺天目光闪动,点了点头,他己看出来太禅真人要问的是什么了。
果然太禅问道:“只要你告诉我,每一帮每一派的内应是谁,你就可以带着你的剑、你的人,活着离开此地了。
大禅真人含笑望向应欺天,道:“怎么样?”
只要告诉出别人的名字,自己就能活下去了,——这条件无疑令应欺天十分动心。可是应欺天叹道:
“如果我知道,我多愿意告诉你。”
太禅真人瞳孔收缩,应欺天不由自主退了两步,他从未碰到过如此凌厉的杀气。
“你不知道?”
应欺夭紧紧握住剑。“如果我知道,我早都告诉你了。”应欺天苦笑着道”一掌拍出。
守阙飞翻而出,这时白影一闪,白凤凰竟没有死,她的拂尘向太禅的脸上罩去!
太禅真人的“先天无上罡气”,已被破掉,自然无法硬接,但他神功盖世,双手一合,竟硬生生把莫艳霞的拂尘抓住。
应欺天这时出剑。
他这一剑是恐惧中出手——因为他知道,再不在此时立功,他将生不如死——所以他全力出了手。
他的剑就在莫艳霞的拂尘罩向太禅真人脸门的刹那,全扎进太禅的“天宗”穴里去。
太禅狂吼一声,猛夹住剑身,吐气扬声,“崩”地剑身中折,他一手抓住断剑,双指一拗,“叮”地拗了一截,“哨”地飞射而出,全打入应欺天的额上。
然后他巍巍颤颤,双手抓住了两处伤口,血染红,他的脸,身。手也完全涨红,他一双眼珠于,好像凸了出来一般,瞪住在远远的、远远远远的那处的守阀上人,嚎道:“原来,是你——!”
大变遽然来。梁斗、齐公子、萧秋水、曲家姊妹,甚至连同孟相逢、邓玉平,还有彭门双虎、单奇伤、司空血都怔住了,更连余杀等五人,都无法应付此等奇变。
太禅真人惨然跄踉了凡步,嘶声道,“你你好狠的心”
他致死也不信守阙上人会杀害他,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疏忽,全不防备。
守阙上人微笑。他缓缓抹去脸上的易容药物,慢慢露出了一个神飞风越的英秀的脸容,他笑道。
“这是上官家的易容术,瞒得过你,真不容易。”这年轻人似舒了一口气,很安慰地道。
“慕容、上官、费”本来就是武林之大左道旁门的翘楚,尤其易容一道,这张脸要是上官世家中上官望手制的,那精明如太禅真人者,也真个无法看得出来。上官世家,早已投靠权力帮。得他们之助,权力帮如虎添翼。
太禅吃力地望过去,只觉得朦胧光中,仿佛有一翩翩于俗世的佳公子,可是仍看不真切,他吃力地道:“守阙守阙上人呢”
那公子似怕伤害到他,用一种轻如羽毛、软如雪花的声音道:
“他我只好杀了他不能出卖你,只好选择失去性命了。”
太禅觉得生命也即转离他远去了。仿佛生命之神在驾着马车,在云端等着他,只要他生命飞来,就可以启程了。这旅程是去哪里?太禅不知道。他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眼皮越来越合拢。他吃力地张开失神的眸子,吃力地问:
“你你究竟是谁”
那公子静默了一会儿,用一种悲悯的眼色望着他,终于很小心他说:“我姓柳,在权力帮里,排行第五。”
第十一章 柳 五
柳随风!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在每个人耳里!
柳大总管:
李沉舟的唯一亲信!
柳五公子说完了那句后,便轻轻叹了一声,一挥袖就飘然而去,再也不回头。
也许他知道太禅已必死,大厅上只留下一个白凤凰,也够应付梁斗等人了。
这里大局己定,他已无需费神。
应欺天虽然几乎要出卖了他,但他也死在太禅手里,已用不着他动手。
没有人可以出卖他。
——能不必他动手的时候,柳五公子是从不必亲自动手的。
动手就得要冒险,柳随风不怕冒险:——只不过冒的是一些有意义而且有必要之险,这样才不容易死得太容易。
——而又出名得更容易。
人生在世,本就好名。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柳五爱名。
所以他也爱美人、爱权和爱钱。
可是他在必要时,也可以杀美人、掷千金、夺大权,他要的名,无须流芳百世,但要他在世时,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可以在他名字之下和他这个人的光芒之下抬得起头来。
——除了李沉舟。
——李沉舟是个枭雄。
而他,也许仅是个人杰。——柳五在拂袖返身,走出去时,好像想到了这一些唏嘘。
太禅听到了他的名字,就死了。
死得瞑目——好像服气死在一个这样的人的手上。
一个真正的高手,当然是希望自己死在另一个更真正的高手的手下——这就叫死得其所,否则死不瞑目。
莫艳霞看着柳五既没招呼就飘然而出的身形,眸子里发着亮,充满了钦佩、崇拜。
她进入“权力帮”,不过五年,不过她因为是他的亲信,所以可以掌管一些帮里的资料档案。这是帮中的非常重要部分,却归由她处理。
她隐约查出,在权力帮创帮立道时,原有七个人,他们没有名字,只有姓和代号:李大、陶二、恭三、麦四、柳五、钱六、商七,一共七人。他们不要名字,也许就是他们未成名前决意要做大事的决心。
——也许真正做大事的人反而是无名的。
可是等到权力帮名震天下时,陶二、恭三、麦四、钱六、商七五人都声消烟灭了。
这就是要成名付出的代价。权力帮现在威风八面,却无人知道它昔年曾流多少血、多少汗!
现在剩下的只有李大——李沉舟、柳五——柳随风,已经是很有名很有名的人物了。
白凤凰不知道创业的过程是怎样,但她感觉得出——以前那消失了的五个人,必定是历尽艰辛的卓越人物,而到现在还能留存下来的人,更是当世豪杰。英雄好汉!
她觉得在这样的其中一个人的部下当一名亲信,是一件心服、口服.而且荣耀的事。
她希望永远这样。可惜柳五公子却要她镇守恒山。她实在无意要死守那孤寂的悬空寺,以及老朽的掌门师太。
——何不干脆杀了她,把恒山实力,全拨入权力帮?
——就像现在她想杀了这群目击者一样干净。
站在她侧前方的一个少年,他背后是萧家剑庐的“龙虎啸天”壁图,忽然道:
“原来柳随风是如此轻贱他的部下与亲信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着轻蔑与不屑,莫艳霞一震,只觉早晨的阳光灰蒙蒙洒下来,这少年飞扬的眉和深湛的眼神,竟是白凤凰几乎失声。“啊”地叫出来,稍定神来,才知道好似不是,但又怎会样子不同的人,神态如此相似?
不过司空血等全没有注意到这少年像谁。一方面也因为他们绝少面会过李沉舟,拜谒时更诚惶减恐,不敢面对他,又如何得知帮主的神容?单奇伤叱道:
“大胆!敢呼柳五公子名号”
那少年当然是萧秋水。萧秋水道:“我不是奴才,我当然敢。”虽然他心里对柳五也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那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稳若泰山、形若行云的风度萧秋水觉得他是他,自己是自己,不过更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好像现在是处于一个山洞里,他和柳五,一个是人,一个是野兽,一定要有所解决,也一定会有对决的一天。
——问题是,如果是野兽,究竟谁才是野兽?
——如果是人,谁才是人?
但是他还是看不过眼,要说话:因为他无法忍受柳随风如此轻贱他部下的性命。
——这岂不是也很像他哥哥萧易人?
——这是他最不同意他兄长的一点。
“双翅、一杀、三凤凰”,萧秋水也知道,这都是柳随风最精要的干部,就像李沉舟最重要的干部柳随风、赵师容以及要将“八大天王”一样。
——但是而今,“药王”死在浣花溪畔,“双翅”之“千里独行”左天德死于太禅之手,“冷风吹”应欺天也死于厅上,“一剑杀人”卜绝亦死在天正手里,他居然可以不顾,没有流下一滴泪,甚至不留下来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