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信乜斜着眼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孝敬岂是这么好收的?”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摇头,持骰子再掷一轮,居然又是叶信输,看他仰头干了一碗,龙峻淡淡笑着问道:“武选司的郎中程春芳程大人,听说和叶大人你交情甚好,他家新出了个笑话,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过?”
叶信红着脸哈哈笑道:“他家能有哪些新笑话?还不是葡萄架倒了,或是家里妻妾全武行殃及他这条池鱼之类的。”
“你果然是程大人知根知底的好友!”龙峻微眯了眼笑,“听说这次,是他家正房和最受宠的四姨太,为了争一个马桶打起来。”
叶信听了,差点把酒喷出来,一时间又呛又咳又笑:“对对对,他家那只马桶可是个宝贝,上好檀木做的,可以传家万代!”
龙峻笑着皱眉:“即便是檀木做的马桶,也是装秽物的,如何可以传家?”
叶信双手合十,吃吃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龙峻双手抱胸浅笑:“原来叶大人是个在家的居士。”
两人又掷了几轮骰子,叶信依旧是输多赢少,一小坛秋露白,竟有四分之三进了他的肚子。这晚叶信又是大醉,第二天醒来只觉头大如斗,浑记不清昨天夜里都对龙峻说了些什么。
然而这天下午,诏狱里忽然热闹起来,哀嚎声、喊冤声从门口通过甬道一直传到叶信囚室,叶信侧耳细听,里面依稀像是有武选司郎中程春芳的哭号。他又惊又疑,等到狱卒来送饭,忙开口询问打听。
那狱卒今天心情似乎很好,笑着说:“叶大人可不知道,原来锦衣卫早知晓武选司郎中程春芳贪墨行贿,只苦于一直找不到证据。没成想,那姓程的把帐本和行贿名册,都藏在四姨太的檀木马桶夹层里,龙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叶信听到,忽记起昨晚自己和龙峻所说的话,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下,从头凉到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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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 公道(三)
转眼时间流逝,叶信在诏狱里已有半月,狱卒每次送饭来,都见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埋头看书,只是好似忽然变懒,再不象前些日子老是缠着人闲嗑牙,没话找话东拉西扯地聊天了。
四五月相交,天气也渐渐转热,诏狱里虽还算勤于打扫,可终归防不了蚊蝇。这夜无月无星,囚室里有些闷热,叶信被蚊子吵得睡不着,干脆起床点了蜡烛看书。悄无声息的牢房外,忽然响起插匙开锁的轻响,叶信正自惊疑,牢门便被悄然推开,黑影一闪,一蒙面人侧身进了囚室,拉起他的手,低声说道:“叶大人,快走!”
叶信听到蒙面人声音,忙不迭甩手推他,低呼:“你快走!你快走!”
那蒙面人低声道:“大人不必担心,诏狱的守卫都被我放倒了,锦衣卫今天也忙得很,夜里不会有人过来。”
“你!你!你不好好呆在刑部,跑到诏狱来做什么?”叶信又急又气,“我托照儿送的信,你没有看吗?”
“我今天早上刚从应天府办案回来,便听到大人被关进诏狱,哪还顾得上看什么信啊!”蒙面人急得拉着他的手往外就走,“一入诏狱,非死即伤!叶大人,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
“我好得很!没人对我怎样!说不定还长胖了不少!”叶信咬牙死命挣住,恨不能狠狠敲那人的头,“你顾不上看信,也该去找子同,他自会对你说明原委!”
蒙面人怕把他拉伤,只好松了劲头,哑声回答,“大人不知道吗?杨大人今日在殿上弹劾刘靖忠,被陛下罚了六十杖,也关到诏狱来了,至今生死不明!”
叶信听到身子一晃,只觉一阵昏晕,忙一把抓住那人胳膊,勉力定住心神:“这个杨蛮子!我早跟他说过,叫他稍安勿躁、徐徐图之,他怎么就是不听?”
他不由越想越急,连连跺脚:“六十杖!六十杖!他那副瘦骨头,怎么挨得住?”
阴暗幽静的囚室门外,忽有人开口说道:“六十杖也可以只伤皮肉,叶大人,你那恩师可护短得很。”
烛光摇动中,龙峻黑衣黑甲,背着一个琴盒般大小的棕褐长木匣,静静站在门口,童虎手按刀柄,眼露寒光,立于他身后。
蒙面人低喝一声,忙轻轻把叶信推开,立掌起手,衣襟无风自动。
童虎急退一步,抽刀严阵以待,龙峻忽猱身而近,抬手劈向蜡烛,随着掌风到处,烛光应声而灭,室内一片漆黑。
打斗声顿时响起,木桌椅顷刻碎裂,叶信被凌厉的掌风逼得步步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墙壁,仍觉室内飞扬的气劲刮面生痛,那弥散的压迫感,沉重地让自己呼吸不畅。
叶信心急如焚,想叫那人快走,但又不敢开口,因这暗室打斗,全凭两耳听力,如若自己发出声音,必会造成干扰,只能咬紧牙关,瞪大双眼,却又什么都瞧不见。
今夜月黑风高,倒是非常适合劫囚,然而现在却出了麻烦,龙峻在锦衣卫里武功绝顶,闻名朝野,适才先行把蜡烛熄灭,必定精于暗室狙击。来救自己的那人,虽说武功高强,却素来心慈手软,必不忍痛下杀手,怎比得上锦衣卫首领心狠手辣,此次对阵不免吃个大亏。更何况,门外还有一个实力不容小觑的童虎,只在一旁掠阵,尚未加入战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呼喝出声。只听到掌风呼啸、拳来脚往,两人施展浑身解数,肉搏擒拿、格挡拆招,狭小暗室内,只有布帛抖动的风声,拳脚到肉的钝音和关节扭动的轻响,叶信只听得心惊肉跳。
在担心后怕的煎熬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咯咯”两下脆响,一声闷哼,囚室里忽然静了下来,叶信侧耳细听,室内只有轻轻的喘息声,低低的闷咳声,还有自己胸口越来越响的心跳声,顿觉手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黑暗中有光一闪,却是童虎拿出火折子,在腰间革囊里取出一小支松明点亮,缓步走了进来。室内一片凌乱,两人适才交手,桌椅俱都粉碎,只有墙角的木床依然完整。叶信这才看清,来救他的那人正背靠墙坐于地面,怒目圆睁死盯着龙峻,却又动弹不得。
叶信忙踉踉跄跄跑过去相扶,只是他手无缚鸡之力,坐着的人又被点了穴道,如何扶得起来?急切间碰到那人手腕,听见一声低低痛呼,才发现他双手俱被拗脱了臼。
龙峻轻轻咳了咳,童虎忙趋前几步,眼带关切无声询问,见龙峻面色如常微微摇首示意,方才放心。他转身走到叶信床边,翻了多余的几支蜡烛出来,放于地面拿火一一点上,然后灭了松明。
也不去揭那人的蒙面巾,龙峻取下背上长匣,慢慢在床沿坐定,将那木盒横放于膝,低声说道:“乌斯藏大雪山的‘密宗’大手印,你是顺天府捕头于铮。”
于铮闷声道:“龙大人果然名不虚传,于铮认栽!”
童虎来到于铮身前蹲下,摘了他腰间令牌,探手入怀,缴了捕头印信,搜出几个瓷质小瓶,一起送到龙峻面前,俯身低声问:“大人,护卫狱卒都被迷倒了,可要救醒他们?”
“不忙。”龙峻接过,拿着那几个瓶子借烛光细瞧了瞧,递还一个给童虎,“先把老沈和小周弄醒,叫缇骑在外面守着。”
童虎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两名校尉搬了新桌椅过来,默默无声摆好,又新点了蜡烛,向龙峻躬身行礼后退出,童虎依然守在门口,手按刀柄肃立。
龙峻看着于铮,沉声问道:“于捕头,你可知罪?”
于铮闭眼不答,一旁的叶信却心念电闪,他知于铮夜闯诏狱,罪名实在不轻,可看龙峻状虽严厉,却似乎并不想认真追究,如若不然,他早就可以叫人进来把于铮带走。一想到此,虽难断真假,却也要冒险搏上一搏。
叶信咬了咬牙,起身走上几步,抗声道:“龙大人,于捕头闻知杨大人受了廷杖,心中挂念,深夜到诏狱送药治伤,不知何罪之有?”
龙峻抬眼:“叶大人倒有急才,不做言官真是可惜了。”
他将木匣竖立于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搏斗时沾到的灰尘,起步向于铮走去。
叶信忙伸手拦阻,皱眉道:“你想怎样!”
龙峻凛然看他一眼,叶信顿觉似有两柄尖刀,对着自己双目直刺过来,忍不住踉跄后退,他心头狂跳,双手死命握紧,指甲几乎刺进肉里,才止住身子不会颤抖,牙关紧咬,却也一时说不出话。
走到于铮面前蹲下,龙峻将他双腕接回原位,再抬手拍开对方穴道,站起身来负手低头道:“于捕头,今天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你要帮我做件事。”
于铮揉了揉手腕,自己扯下面巾,慢慢站起身来,黑了一张俊脸瞪着龙峻,却不说话。龙峻似乎也不急着要他回答,只好整以暇地用手转着捕头印信和令牌,站在那里静静等候。
于铮直盯着他手里的捕头信物,脸色阴晴不定,终忍不住开口:“你想我怎么做?”
“我要你到刑部死牢劫一个人。”
于铮茫然:“指挥使大人要提人犯问话,为何不传令下去?难道刑部还会拦着锦衣卫?”
“于捕头,你问得太多了。”
龙峻说完,向门外的童虎招手示意,童虎从怀里拿出一张画像和一个黑布头套,走上前来递给于铮,沉声说道:“这人关押的牢房编号就写在画像下方,人一劫出马上带到这里,记得把头套给他戴上,不要让他发现你会带他来诏狱,也不要让人跟踪到你,我和缇骑会在暗中接应。”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不能让刑部的人怀疑到锦衣卫头上。”龙峻顿了顿,望定于铮,“我只给你一个时辰。”
于铮皱眉:“刑部高手众多,大牢前些日子闹了几次劫囚,现在戒备更是森严,如还要摆脱跟踪,即便有童大人和缇骑接应,一个时辰怕不够用。”
“那是你的事情。”龙峻伸手一指叶信,森然道,“迟了,你便替他收尸。”
童虎领了于铮出去,龙峻转身去拿那木匣,忽然一物劈面飞来,他伸手轻松抄住,却是本《孟子》,抬眼看着叶信一脸怒容,把书抛回桌上:“这书太薄,要砸人也该拿本厚点的。”
“龙峻!”叶信双手握拳,红着眼怒喝,“你诳我!你诳我!”
“我诳你什么?”龙峻扬眉,眼底有寒意。
“春芳他虽私欲重了些,可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叶信急道,“若能徐徐引入正道,假以时日,必是国之栋梁。”
龙峻听罢微眯了眼看他:“去年除夕那夜‘好登楼’的辞岁宴,想必滋味不错。”
叶信顿时又惊又怒:“你查我!”
“这京城里,没有锦衣卫不能查的。”
叶信只觉耳热,他素来慷慨,对朋友尤为豪爽,又加祖上家境殷实,如遇好友拮据必是能帮就帮。去年杨志和父母双双病倒,那点俸禄自是不够用,全靠叶信周济救助,就连以后敛葬的花费也是叶家所出。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银两流水般花出去,他又不事储蓄,到了除夕,叶家竟也不够钱办一顿好些的辞岁宴。阿如虽甘之如饴,叶信却满心惭愧,所以当程春芳得知,忙叫人到“好登楼”置办了一桌好菜亲自送去时,他也只好半推半就的收了,只是日后想起,心中难免不自在。
“锦衣卫!我居然忘了你是锦衣卫!”叶信心尤不平,咬牙恨声道,“我只恨自己看走了眼,以为你是赤诚君子,可以交个朋友!”
龙峻终于笑出声来,眼里却全无笑意:“叶大人,你着相了。”
说完拿了木匣摆在桌上,端坐一旁闭目养神,再不开口。
(着相就是当真、执着。佛教里面有一种说法叫“着相”,是指世人被事物的外表所迷惑,而作出远离事物本质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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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 公道(四)
牢房内静悄悄的,叶信看着门口呆站一会儿,走到床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只觉上面的字印得奇怪,再一细看,才发现自己竟拿倒了。
他扔下书抬头去瞧,龙峻闭目端坐桌旁,不动如山,只把右手放在那褐色长匣上,轻轻抚着盒面的纹理和金属嵌花,微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信挂念杨志和,又担心于铮,只觉坐立难安,他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靠在高窗下的墙边侧耳细听,夜色沉沉,寂如止水,墙外一片安宁。
他转头,看着龙峻一身黑衣软甲,乌纱盔笠,墨色斗篷,只觉今夜之事未免蹊跷,有些巧合难以辨明。很想开口询问,却有点落不下面子,又来回踱了几圈,一时没想明白,倒是发现蚊子越发地多了。
蚊子不认官职,不怕杀气,无论是谁,只要有血,统统一视同仁。果然,龙峻皱着眉头睁开眼看了看,用手指了指叶信,示意他靠边站。等叶信依照指示走到墙角,只见这人解下斗篷,向四周极快地一挥,囚室里顷刻安静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斗篷抖了抖,落下一地蚊子,叶信顿时目瞪口呆。
见龙峻若无其事把斗篷重新披上,叶信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龙大人好俊的身手。”
龙峻瞥他一眼,没有答腔,看他似乎又要老僧入定,叶信忙上前问道:“于铮说这几天锦衣卫很忙,所以选在今晚来诏狱,为何还是被你们发现?”
龙峻依然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曲起手指,在长木盒上轻叩,和前几日的健谈简直判若两人,叶信不由好奇,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我明白了!”叶信看着龙峻手边木匣,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你今晚原本就是要到刑部死牢去的!周遭必已预先做好准备,所以才会轻易发现于铮行迹,便暗中随他来此!”思路一开,顿觉越想越透,“刑部前几次闹劫狱,也是你安排的!只为搅乱刑部的注意。”
龙峻这才抬眼看他,微勾了勾嘴角:“原来大人不糊涂。”
“我是越来越糊涂了!”叶信皱眉,“按理说,到刑部死牢劫囚,虽说于铮熟门熟路,但毕竟比不上龙大人精于此道,你为何还要逼于铮前去?”
“叶大人,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龙峻又闭上眼假寐。
叶信看他冷冷淡淡,不理不睬,心下不由着恼,咬牙恨恨道:“你便不说,我也猜得出,死牢里那人,必和刑部某人有所关联,你先前也告诫过于铮,不想那人疑到锦衣卫头上,自是避免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这么防着,那人必定位重权高,不是刑部尚书,便是”
“叶大人!”龙峻终于睁眼,开口冷冷打断,“你不妨担心一下于铮,看他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赶回吧。”
“这种狠话只好去诳小于。”叶信负手微笑,“你不会杀我!”
听他如此自信断定,龙峻不由低声失笑,笑声清冷无情,只听得叶信寒毛直竖。笑完之后,他重又闭上眼,任凭叶信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终不再理会了。
一个时辰很快就到,甬道里如期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于铮怒气冲冲当先而来,直冲进囚室,见叶信安然无恙,方才长出一口气,转身恶狠狠瞪着龙峻。
“叶大人,于捕头,请回避。”龙峻闻声睁开双眼,示意随后跟来叫小周的校尉带这二人暂时离开。
叶信不解:“你要审案,到大堂去便是,何必要占我的地方!”
龙峻虚一伸手,语调里带了不容违抗的森严肃然:“叶大人!请!”
叶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