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虎一愣:“不是大人叫我去许家村接应的吗?”
龙峻上药的手稍稍停顿:“我只是去办点私事,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需要人接应的。”
童虎迷惑不解:“可我明明看到大人留的标记,说要我在许家村和您碰头。”
龙峻右手略紧了紧:“什么样的标记,你没看错?”
“大人的标记,我怎会看错?等会我画出来。”童虎只觉龙峻右手抓得紧了点,让他半边身子有些酸麻,不由担心地问,“大人,您怎样?是不是身上还觉得痛?”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听他说得恳切,龙峻右手一松,拿起白布按在伤口处,童虎忙将布条绕上,穿衣起身。
看龙峻斜靠着闭目养神,脸色虽仍苍白,总算不像前几天那般吓人,童虎不由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温言笑道:“好在我探到的消息已经送出去,不然贻误军机,可真是万死莫辞了。”
见龙峻皱了皱眉,知他担心自己带来的那队缇骑至今联系不上,音信全无,怕会出什么意外。现下必是在盘算如何联络消息,考虑对策,童虎虽然不想龙峻太过劳神,但又不敢贸贸然打断他思路。
等了一阵,龙峻眉头似乎略微舒展,童虎才低声问道:“大人到常州,是去看袁大人和许先生吗?”
龙峻眼皮一动,轻轻点了点头。
童虎一阵黯然:“可惜我这次在村口就遇上杀手,没来得及去好好瞧瞧。”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点上蜡烛,叶信这间客房的桌上,刚好摆着文房四宝未曾收拾。童虎加点水磨了墨,将他看到的联络接应标记画出递了过去。
龙峻睁眼拧眉细看,这果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专用的联络记号,写明要童虎独自一人前往常州府武进县许家村接应,不能惊动任何人。看罢慢慢揉团了纸张,龙峻想起前些日子递送消息到常州府锦衣卫衙门叫人来接应,结果引来大批杀手公然劫杀他和童虎二人,只觉事态远比自己料想的要严重。童虎看他出神,便不开口打搅,重又坐下,等龙峻得出结论。
两人一时无语,龙峻闭了眼假寐,留神细听外面的动静,那些人仍在客栈外停留,逡巡徘徊不去,拿他人头和那东西领赏的诱惑,居然连大雪寒天都抵挡不住。这一路上龙峻诱杀了许多个中好手,依旧陆续有人来,是因为那雇主下了大本钱?还是其中有别的蹊跷在?只是那件东西年代久远,即便其中有些什么,也早时过境迁,难道还值这许多价钱?
如果童虎所说是真,那指挥使特有专属的标记是谁泄露出去的?锦衣卫缇骑的联络方式从不外泄,旁人为何会知道?那人在锦衣卫里藏的奸细,难道已能接触到这等机密?还有,那人为什么能断定自己会去常州武进县许家村拜祭,又为何要引童虎前来?是因为半年前刑部死牢劫囚,被雇主知道童虎也参与其中,所以要杀人灭口,还是另有安排?
前段日子,他只密切注意刑部和兵部,反而忽略了其他,除了这两个衙门,还有谁知道樊将军的底细?半年前他做的事,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谛闻司和北镇抚司诏狱之中,是否仍还有内奸隐藏?而前任指挥使袁有道在那盒子里留下的密信,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难道仅仅只是想替朋友报仇,了一个心愿?
龙峻正费神推断猜测,忽听耳边童虎轻轻笑了一声,睁眼去看,见他双手手肘支在膝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趣事,嘴角上弯,眉梢带笑。
龙峻轻咳了一声,淡淡地问:“在想什么?”
童虎微笑回答:“想以前和大人在玄字营时候的事。”
玄字营是锦衣卫缇骑四密营之一,密营为缇骑甄选操练所用,分天、地、玄、黄四营,依级递进,各营所学各异。为避免人情照顾,于训练有碍,进了密营必先隐去自身姓名,以各营编号代替。童虎依然记得,那时在玄字营自己是玄字七号,龙峻是玄字一号,而朱炔则是玄字十三号。
龙峻一哂:“那许久的事,想它做什么。”
童虎笑意吟吟:“我记得大人不喜欢斗虫,自然也不喜欢斗鸡、斗犬之类,东明都还记得您第一次教训他的事。”
“倒亏你们还记得。”
童虎笑得有些苦涩:“说起来,当初在缇骑的时候,一心想着早点出去,现在回想,反而是那个时候最开心些。”
锦衣卫官最早是由其子侄后代世袭,后来也开始在良民百姓中选拔,司内寻常官职,混顿饱饭吃绰绰有余,运气好路子宽的,捞钱门道更是数不胜数。唯有缇骑,训练选拔辛苦自不用说,侦查缉捕等各种任务随时会有性命之忧,如若事关机密,便是死了也捞不到封赏及身后名。
入锦衣卫莫入缇骑,入缇骑莫入四密营,便成了朝野共知不成文的经验之谈。
“开心?刀口舔血,朝不保夕,那样的日子,你也觉得开心吗?”
“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管,只一味地想做事活命,至少,比现在要开心些。”
龙峻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那时节,大人常常教训我,说我急进毛躁。练习技击搏杀之时,最常说的便是那个‘候’字。”童虎笑得悠远,“我可是有好久没听大人对我说这个字了。”
龙峻懒懒地笑:“你现在若还要我提醒,那就真是该打了。”
童虎轻轻拍了自己脸一下:“今天居然就要大人提醒,实是该打。”
“罢了,这顿打先记下,等回了京城,再慢慢算。”
童虎嘿嘿笑了笑,看龙峻又合上眼,忍不住低声问:“大人可曾后悔过?”
龙峻随口接道:“后悔什么?”
童虎张了张嘴,只觉自己问得无稽,叹口气:“也没什么,瞎想而已。”
客房里静了下来,童虎看着桌上跳动的烛光发呆,“等回了京城”,他实不知这次是否还能一起平安返京,回想起这短短几日一路上的艰难求生,只觉前路茫茫,看不到方向。
童虎久久不语,龙峻睁眼看他,低声问道:“你不问我那东西是什么?”
童虎微怔,坦然笑道:“大人想说的话,自然会说,若不想说,我问了也是白问。”
龙峻一笑,心想,这次跟来的若是朱炔,必定会连珠价般问个不停,直到把人吵晕;跟来的若是宣武,只怕要绕着弯儿来试他,费尽心思套话。
“那东西害你险些丢了性命,你真的没有一点好奇?”
童虎迎上龙峻的眼,用手拍了拍脖子,认真说道:“大人若是见疑,童虎头颅便在这里,大人只管拿去。”
龙峻怔了怔,不由微微苦笑起来。
童虎见状忙道:“我绝没有责怪大人的意思!”
龙峻低头默然良久,淡淡说道:“还好你在,不然,我怕没人替我收尸。”
“天无绝人之路!”童虎闻言心头一沉,皱眉跺了跺脚,啐道,“大人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
龙峻倦然一笑,不愿深究,便转了话题:“你说,东明和惟扬他们两个,现在在京里干些什么?”
惟扬是宣武的小字,他家学渊源,书香门第,取个字号很是平常。不像朱炔是武将世家出身,能有个像样名字就已经很不错了。有次也不知怎地,朱炔忽然气冲冲跑到龙峻面前,缠着也要起个字号,龙峻被吵得头痛,心想他既是大名府开州东明人,便用东明做了朱炔的号。
童虎听罢猛一拍腿,抱头苦恼道:“哎呀不好!我忘了好生提醒他们,文书卷宗看完了要放回原位,这下回去我又要惨了!”
龙峻忍俊:“你若肯用拳头去提醒,他们两个估计就会记住了。”
童虎呲牙笑道:“大人,我们这么念他们,他们两个会不会喷嚏连连,打个不停?”
和童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龙峻只觉困意慢慢上来,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替自己除去靴子,脱了外衣,扶着躺下,盖好棉被,心知是童虎,只是人累得狠了,不想睁眼不想动,便也由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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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五章 狙杀
入夜,客栈里的其他住客,在叶信和龙少钦等人的劝说下,心怀忐忑地各自回房休息。门口的厚棉帘已再次挂上,店主战战兢兢地给火塘重新生火,提心吊胆备下饭菜,忙躲回屋里关了门再不出来。
简单开好一席,叶信请了龙少钦三人以示感谢,拉于铮在一旁作陪。店里的酒兑过水,虽然味道淡,却不容易喝醉,让他暗自庆幸。酒过三巡,龙少钦便请教姓名,叶信报了自家的姓,只说叫叶诚。于铮不知怎地有点心不在焉,瞥了眼楼上客房,随口答道:“我姓古。”叶信听了一愣,方才想起他母亲似乎是姓古的。
龙少钦知道他二人报的不是真名,原本也不计较,只是毕竟自己为他们的朋友争取了一段喘息休整时间,看于铮如此敷衍,心里有些不快。一旁的庞虎已嘿嘿笑道:“叶先生不是叫这位兄弟小于的吗?我还以为姓于呢。”
叶信在桌下踢了于铮一脚,忙笑道:“龙帮主和庞兄弟误会了,我这兄弟的确姓古,小鱼是他的名字,是游鱼之鱼。”
龙少钦知他二人也有苦衷,便不追问,笑着举杯:“叶兄,你那位叫龙七的朋友,龙某倒是佩服得紧,不知能否为我引见一下,毕竟我和他五百年前是一家,也算有些缘分。”
于铮忽瞧了眼店门,人虽端坐不动,衣袖却微微鼓起,龙少钦看他异常,心中暗惊,难道说外间的杀手终按捺不住,再不买游龙帮的面子?可他先前完全未听到有人接近,此时留神细辨才察觉,门口有细微的呼吸声,不由发愁该如何对付。
而在这时,屋外有人接过话去笑道:“怎么这里有那龙七的朋友吗?也为我引见一下可好?”
龙少钦听这声音一愣,旋即笑道:“其他那些靠杀人吃饭的倒也罢了,怎的你‘君子剑’黄远山居然也来趟这浑水?”
棉帘一掀,慢慢走进一位腰挂古朴长剑的高个青年,面容英俊,举止有节,看行动气度,果然不愧“君子剑”的名号。
“实是赏金丰厚,我又急着用钱。”君子剑黄远山苦笑道,“最近江北豪雪成灾,压塌了不少房子。”
龙少钦斜睨他:“你缺钱,怎么不问我拿?”
黄远山对着坐上的人一一拱手施礼,方才笑着回答:“你那些是帮里兄弟辛苦赚的血汗钱,我哪好意思多要。”
李贤有些好奇:“这赏银究竟有多少,居然连黄大侠都动了心?”
黄远山也不客气,想必和龙少钦等人极为熟络,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叹气道:“一千两黄金!”
在场人人惊呆,好半天说不出话,于铮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想不到他的人头居然这么值钱!”
叶信担忧地往楼上看了一眼,瞧见童虎悄悄从客房退出,轻轻关了房门,扶着门框呆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他低了头佝着背,不知怎地,心里觉得酸楚起来。
这边黄远山笑道:“我听说,从常州府到镇江府这一路上,追杀龙氏兄弟的人如过江之鲫,死在他俩手上的也不胜其数,夜府派出的二更还折了数十名更夫。”
龙少钦持壶给他倒酒,叹道:“那你来迟一步,夜府三更丁组的人刚走。”
黄远山大吃一惊:“什么?居然连三更丁组都奈何不了他们?这龙氏兄弟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在江湖上从未听过他们的名号?!”
说话交谈间,童虎已慢慢从楼上下来,叶信告个罪,起身走上前去问道:“虎兄弟,怎样,你大哥可还好?”他见龙峻瞒了姓名,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便叫了童虎的单名。
童虎勉强笑笑,眼睛有些发红:“还好,刚睡着了,多谢叶先生关心。”
见龙少钦和黄远山都目不转睛看着童虎,李贤已知自家帮主起了爱才惜才之意,忙离座上前拱手道:“这位兄台可是姓龙名虎?何不坐下来大家交个朋友?”
“我不姓龙,我和大哥也不是亲兄弟。”童虎看李贤一眼,淡然说道,“先生若是想替龙帮主招揽我们,我劝你还是死心,不要白费口舌。”
看他外形粗犷,却不想心思如电,只一照面便熟知对方目的,冷冷淡淡一句话堵得干净。李贤顿感尴尬难堪,庞虎双眼一瞪便想发作,被龙少钦强按住肩头,只好忍气不语。
说完话,童虎再不看他们,只向叶信于铮微笑抱拳施礼,自去叫醒掌柜,强拉着进了厨房。于铮原想跟去,可终是不放心,便把凳子拉得远了些,一面看着叶信和楼上,一面侧耳倾听,仔细留意店外四周动静。
叶信笑着来打圆场,他是朝廷命官,却没什么架子,人也随意。虽不曾接触江湖中人,可他人缘向来极好,对谁都是自来熟,渐渐谈得投机,几人俱都忘了时间流逝。
转眼两个时辰过去,楼上客房的房门咯地开了,龙峻手提长匣走出,往楼下扫了一眼,扶栏缓步而下。
叶信忙离座迎上前去:“怎么起来了?为何不多歇会儿?”
龙峻淡然展颜,算是一笑致意:“睡够了。”
因于铮施以“大悲忏”,龙峻插在头上几处重穴,用以吊命的金针已经拔去,瞧他脸色似乎好了些,叶信方才略感放心。刚想邀他入席,龙峻已转身走到另一张空桌旁坐了下来,将木匣树立在右身侧,手指在盒面上轻叩,闭目不语。
叶信知他即便对朝中藩王侯伯、三公九卿,也是这般态度,刚才肯笑着跟自己搭话已是天大的面子,遂一笑回坐,却见龙少钦等人脸有不豫,不由叹气,继续打着圆场。于铮跳了起来,几步走到龙峻身边,大喇喇坐下,伸手便去号脉,龙峻眼皮一动,倒是没有拒绝。
黄远山好奇地打量这个叫龙七的中年男子,刚才听他脚步虚浮,似乎武功稀松平常,实瞧不出有什么通天能耐,更想不通为何会有许多好手都折在他手上。
童虎似已听到龙峻下楼,忙催掌柜将灶上温着的饭菜端来,于铮看着他笑:“舍得从厨房里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改行去当伙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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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店家把盘碟收走,已是后半夜,龙峻微眯了眼,瞧着店门前挂的厚棉帘,目光似已穿透出去。童虎听了听店外动静,在一旁微微冷笑:“原来世上真有这许多要钱不要命的人。”
黄远山有些耳热,总觉得他把自己也给骂了进去,不由低头暗自惭愧。龙少钦念他兄弟二人势孤,转身抱拳道:“这位龙爷,可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
龙峻闻言略一拱手,淡然回绝:“不敢有劳。”
龙少钦忍不住皱眉,实感奇怪,那位为人随和的叶先生,怎么会有这样倨傲难处的朋友。一番好意被这龙七断然回绝,自己便是有心相帮,也落不下脸来。
龙峻凝神倾听一会儿,转头对童虎说道:“这些人在雪地里呆得久了,行动必然滞缓,所以要以快打快。”
童虎眼光一凛,沉声接道:“艮位、小畜、明夷、既济这四个位置上的,似乎武功最弱,我会最先解决。那个姓唐的擅长使毒,我不能近身,能否借大哥的弩弓一用?”
龙峻赞许微笑,打开木匣,取出弩弓递给童虎:“大有、乾位、姤位上这三人最为棘手,要伺机而动,如若一击不中,即刻回来,不可恋战。”童虎接弩点头称是。
龙黄二人看他兄弟只一会工夫,便把外面情形估算清楚,定下对策,心里不由暗自佩服。龙少钦午间见过这龙七的谋划手段,自嘲地笑笑,倒觉他适才似乎傲得有点道理。
一旁于铮插嘴问道:“可有要我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