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卿苦涩一笑:“你已经瞧见了。”
“你是说”
许振卿看着熟睡的少年,轻声道:“半年时间,除了峻儿,另四个孩子都疯了,他是至今唯一清醒的。”
林希声心中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憧怔片刻,喃喃低语:“这些孩子,在虿房里到底遇见过什么?”
“那四个孩子出来后都不理人,也不相信任何人,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套出一些话来。”许振卿便慢慢述说伊王府虿房内如何运作,如何将孩子分组,先用野兽淘选,边厮杀边教习各种杀人技巧,接着换上各类死囚,再就是通缉被捕的盗匪,最后便让这些孩子捉对厮杀,如同养蛊虿一样,其中加上自己的推断,如此这般细细道来。
讲完之后,许振卿长叹一声,神情哀痛:“我总觉得峻儿的遭遇,似乎又和他们有所不同,至于不同在哪里,他不开口,我也不好再问。”
两人皆都沉默,许久之后,林希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这孩子手臂上是怎么回事?”
“你瞧见了?”许振卿慢慢拉起少年的手,轻轻将他衣袖撸上去。少年的手臂有些纤细,却很结实,上面除了一些陈年旧疤,竟布满淤痕,青蓝红紫,连接成片,触目惊心。
许振卿嘴唇抖了抖,咬牙低声道:“是他自己掐的。”他小心抚着那伤痕累累的手臂,再将少年衣袖放下,把手塞回被里掖好被角,“峻儿他自从被救那天起,一直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一定要掐到痛才能确定自己醒着。”
或是因为对卷袖放手的动作有所感觉,少年又略微挣扎一阵,许振卿坐在床沿等了一会儿,看他脸上神情恢复平静,方才起身走到林希声旁边坐下,眼中满是不忍:“峻儿到现在还害怕,自己只是在做梦,我真怕他撑不了多久。”
林希声沉吟道:“你刚才说,不是想让我教他武功,难道”
“你猜得没错,我想让你教他洞明决。”
林希声苦笑:“子鸣,不是我藏私,若是胸怀磊落、光明慈悲之人,练这洞明决自然无碍,可这孩子恐怕不妥。”
许振卿疑道:“你不是说过,洞明决可以修心养性,定心宁神的吗?”
林希声摇头长叹:“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啊。”
正说到这里,门外风风火火冲进来一人,嘴里叫道:“子鸣,冯德说峻儿回来了,他没事吧?”却是袁有道闻讯赶回,进屋瞧见两人不由一愣。
林希声立起抱拳施礼:“袁千户”他尚未说完,便听呼地风响,一个钵大的拳头迎面直抡过来。那拳来势虽急,但在林希声眼中也算不得快捷,然而他只是站着不动,任由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顿时下唇开裂,左脸高高肿起。
许振卿惊呼一声,忙上前拦阻,袁有道甫出手就打了个正着,反倒愣住,提着拳头瞪视半晌,讪讪问道:“你不躲?”
林希声吐出一口血沫,坦然笑道:“这一拳,是我欠这孩子的。”
许振卿见状猛一跺脚,转身出屋去拿伤药,袁有道原本有一肚子火,可对方如此直率坦诚,反而不知该说什么,站着尴尬默然良久,才低头道:“我,我去看看峻儿。”
房里静静无声,只有床上少年略显沉重的呼吸在耳边回响,因为被点了睡穴,所以刚才的大响动没有将他吵醒。袁有道那一拳的确有些重,林希声又心怀愧疚,是以没有运劲抵挡,硬生生挨了他一记。现下左脸颊火辣辣地痛,嘴里定然破了皮,用舌头稍舔一下,似乎臼齿有些松动,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嚼炒豆之类的硬食。
想完这些有的没的,林希声看向那少年,记起许振卿的恳求,若有所思。洞明决乃天机流不传之秘,但他之所以不教却并非藏私,实是这套法门对修习者要求严格,若是心无挂碍、胸怀宽广之人,练它自然简单容易;可若修习者心胸狭隘、愤愤不平或是满怀怨恨愤怒,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陷入疯狂。可依许振卿所说,这孩子便是不学洞明决,十有**也是要发疯的,那自己能否死马当作活马医,权且教他碰碰运气?
林希声正自出神,忽听袁有道低声道:“你那句话原没说错。”
他突然没来由一句,林希声一时不能明白:“什么?”
袁有道抬头望他,双眼直欲喷出火来,却又满是悲伤,神情又痛又怒:“不用等到将来,峻儿现在已是双手沾满鲜血,脚下白骨累累了。”
林希声闻言苦笑,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年,不觉悲从中来。
等到许振卿拿来伤药敷上,屋外夜色已浓,冯德便把晚餐端到这间卧房里,给三人一起享用。林希声点睡穴的手法很轻,两个时辰一过,少年便醒了,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果然是曲指去掐手臂,还好袁有道眼疾手快死死抱住,大声呵斥之后,他眼中迷茫方才消散。那孩子原本一脸疲倦靠在袁有道肩头不动,忽然惊觉有外人在场,忙挣扎着从他怀中脱出跳下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林希声见此情形,心中不觉一宽,由此看来,这孩子也并不是全无生气,或许没许振卿猜想的那般严重。
少年看见林希声肿胀的左脸一愣,接着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头瞥向袁有道,被瞪视的人伸手挠头打个哈哈:“峻儿真是聪明,那一拳的确是我打的。”
少年目光渐渐狐疑,乜斜着眼瞟他,显然无法相信袁有道忽然成了高手。许振卿咳嗽一声,拉着林希声道:“潮音,现下峻儿醒了,他还没吃晚饭,正好趁这时候,咱们再去书房聊聊。”
袁有道冷哼一声:“还有什么好聊,他不教,我教!”
许振卿顿时一阵剧咳,像是被口水呛到了,好半天才平息下来:“有道,不是我瞧不起你,你那也叫武功?你现如今可是连峻儿都打不过,还怎么教他?拿什么教他?”
袁有道臊道:“许子鸣!你又门缝里看人!”
许振卿笑道:“你在我眼里,从来都是扁的,什么时候圆过方过?”袁有道不由跳脚,但是当着孩子的面,又不好大骂粗口,一时憋得面红耳赤。
不去理会两人的口舌之争,林希声看那孩子一眼,温言笑道:“你叫峻儿吧,今天午间的话,我收回。不如你先告诉我,曾学过哪些武功,我也好”
“我不拜师。”他话未说完,便被那少年冷冷打断,心中顿感意外。
许振卿眼见事情有了转机,正心花怒放,却听这孩子断然拒绝,顿时急道:“峻儿,别闹脾气!”
那少年低声重复:“我!不!拜!师!”说话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字斩钉截铁。
房中三个大人皆都怔怔出神,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少年讲完这句话,便抬脚往外就走,步伐坚定,头也不回。
“臭小子!你站住!你去哪儿?!”袁有道急急赶上前去阻拦,一把抓住他手不放。
“肚子饿,吃饭。”少年停住脚步,回答得有些无可奈何,象是袁有道刚刚问了一句蠢话。
林希声心中不安,上前温言问道:“峻儿,我说话的确过于草率,你可是生我的气?”
“别可怜我!”少年目中寒光一闪,接着沉声道,“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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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苦 生(三)
袁有道原籍常州,家里因祖上护驾有功,皇帝赐了个世袭锦衣卫的官衔,从此可算衣食无忧。袁老太爷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在常州卫所守着他的锦衣卫百户。然而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比自己要有出息,思来想去,袁老太爷还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把独子袁有道送到自己好友,当时常州卫所千户高博府上认了义父。那高博是个既能干又会钻营的聪明人,很快便升迁到南京锦衣卫衙门,可惜毕竟没什么靠山,又加上过于能干,别人见了难免眼红,没多久便被排挤到陕西宁夏卫。高博经此一堑,深知韬光养晦的重要,几经辛苦,辗转四川成都府,江西南昌府,最后终于留在湖南锦衣卫长沙卫所做了掌印官。
袁有道小时候随着高家走南闯北,和高博的两个儿子亲如兄弟,除去成年后奉母命回家娶媳妇,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外头闯荡。他眼界开阔,胆子也大,各地骂人的方言学了不少,就是可惜不怎么会说家乡话。高博对这个义子颇为看重,一直想着给他谋个好前程,后来袁老太爷去世,袁有道承袭了锦衣卫百户之职,高博便托人将他调到了京城。没过几年,袁有道官升锦衣卫千户,颇受上级赏识,恰好那年许振卿会试落第,他就劝妻舅同他一起留在了京师。
在京城讨生活既容易也不容易,袁有道也算是有本事的,短短几年便买了一个小院,虽然房子尚小,地段也偏僻,但毕竟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再不用四处租赁。再后来,袁老夫人担心儿子没人照顾,知道他已在京师置业,恰巧管家冯德的媳妇是京城人士,便差冯德一家也去了北京。
因好友所求,林希声便在袁有道家住了下来,鉴于房间不够,按许振卿的意思,他和那少年共住一室。林希声明白这是好友刻意为之,只想让他和这孩子多多接触,希望自己能有所改观。他本人对这个安排没什么异议,可那少年似有不快,每天总要磨蹭到他睡下,才肯回房歇息。许振卿知道自己好友因为说话直爽,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人,为免麻烦,便刻意隐瞒了林希声的真实姓名,只说他叫林潮音。
少年的日常生活十分单调,袁有道和许振卿都有公事要忙,只能在下值回家间歇和他说说话,平时陪他的只有管家冯德夫妻俩。除去读书练字,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院子前头不远处的小河边发呆,眼神空洞,旁若无人,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林希声每次尾随旁观,少年都当他完全不存在,邻居家小孩离得远远地对他指指点点,他也像是根本没听见。
这天,少年看完许振卿指定的书籍,练好十几张大字,照例一言不发呆坐到河边。林希声跟了几天,依旧耐心十足,双手抱胸斜靠在院墙上观察,心里继续盘算,除去洞明决,还有什么法子能够帮忙开解这孩子。他正自出神,忽听那少年冷冷说道:“你不用整天跟着我,我不会寻死。”
林希声一挑眉头,温言笑道:“原来你还是有感觉的。”
少年瞥他一眼,又继续去看河水,显然不想和他说话。林希声同他相处几日,大概知道这孩子的脾气,碰了个钉子却也不恼,细想了想,开口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人为什么要吃饭?”
“饿。”少年抬头看林希声一眼,那神色分明是在嘲笑他多此一问。
林希声笑道:“你可曾想过,米饭也有不同的滋味?稻谷的产地不同,口感和味道也不尽相同?比如暹罗的香米,湖广的”
他刚起了个头,就被少年不以为然冷冷打断:“等你饿上几天,就算米糠到了嘴里,也会是人间美味。”
听见如此回答,林希声摇头叹气:“你这性子,我还真是不喜欢。”
少年冷哼一声,原本不想搭理,却到底忍不住蹦出一句:“不说真话你会死吗?”
“不会死。”林希声露齿一笑,“会发疯。”
少年闻言转头看他,那眼神像是在瞧怪物,林希声笑容不减,轻松答道:“我练过一门心法,能听到人心跳动、血脉环流。人若要说谎,心跳血流都会有所变动,我曾就此仔细查究过一段时间。到如今,不论什么人撒谎,我都能听得出来,久而久之,反倒再受不住自己说假话了。”
少年听得有些出神,林希声见他起了兴趣,正想接着攀谈,河岸边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叫声细微柔弱,显然是刚刚断奶不久的幼崽。林希声定睛去看,那少年身边果然端坐着一只小猫,正低眼看着河水喵喵直叫,也不知是渴了还是饿了。少年这时已然发现,侧头呆呆看着那小东西,目中有光细微闪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俯下身去,用手舀起河水,放到小猫面前。那小东西居然不怕人,用鼻子嗅嗅,伸舌头在他手里舔舐起来。
掌心里的水漏了大半,小猫一会儿就舔干了,似还不足,抬头看着少年瞄了一声,琥珀**眼里满是渴望。少年不假思索,又舀了一手河水上来,瞧这猫儿舔得欢实,面上渐起笑意,眼神慢慢柔软,嘴里喃喃细语:“你娘在哪里?怎的不管你?”
小猫头也不抬,只顾喝水,少年不再说话,等掌中水干了,便再伸手去舀。林希声正瞧得有趣,袁有道的声音忽然远远传了过来:“姓林的,子鸣说你去过暹罗缅甸和交趾,还学过驯养大象,锦衣卫驯象所里刚好有只朝象生病了,你能不能去看看?”
这人说话声如洪钟,脚步踏得震天响,小猫经此一吓,顿时撒腿就跑,眨眼没入小巷中匿去踪影。少年看着那小东西消失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这才站起身来,把手往衣服上一擦,准备进屋。
林希声听到袁有道喊话,正要开口拒绝,忽然想起适才少年的举止,心里一动,忙去拉那孩子的手,嘴里应道:“我只对驯象术略知一二,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不过,可以随你前去看看。”那少年身法虽然快捷,可哪快得过他的“拂云手”?躲了几次便被林希声扣住手腕,笑容满面温言道,“峻儿也一起去罢!”
锦衣卫的驯象所位于皇城西南方阜财坊,东边是宣武门里街,西边面临漕河,再过去不远处便是承恩寺和王恭厂火药库,所内饲有大象几十头,专供朝会仪仗之用。象房内的朝象,都有高低不同的武将官衔,待遇也各自不同,而刚进贡的大象,都需先在演象所演练娴熟,再送到驯象所饲养。每年六月初六,驯象所都要提前知会,让护城河开闸放水,由象奴带领象房中所有大象,出宣武门,前去护城河里洗浴。锦衣卫还要出动官校,举行隆重的洗象仪式,这一天,北京城内万人空巷,百姓蜂拥围观,实为京城夏季一道盛景。
然而盛景归盛景,几十头大象在一起的味道还是颇为惊人,虽然象房时常打扫,这些朝象每逢常朝都要交替使用,会时常清洗,身上倒还整洁干净,可畜生身上总会有腥膻之气除之不去。尤其现在是春季,正值大象求偶交配时期,味道似乎更浓厚一些。象房内,各象奴行动说话大都小心翼翼,许是因为春季的大象脾气急躁,比较容易暴怒的缘故。
这间象房远比其他房间要宽大许多,似乎是两间房屋打通墙壁合建而成,围栏里地上铺满干草,朝象“阿元”静静躺着,几近奄奄一息。林希声正半跪在地上,仔细查看,负责驯养的象奴垂手恭立一旁,以便听候差遣。掌管锦衣卫象房的秦千户一脸焦燥,在围栏外不停踱圈搓手,袁有道捂了鼻子,皱眉站在十尺开外,大声问道:“姓林的,这大象生了什么毛病,瞧出来没有?”接着呸呸了几声,“峻儿过来,你们俩站这么近,都不觉得难闻?”
少年转头瞥他一眼,轻声道:“比那里好些。”说完便好奇地盯着林希声和那大象,瞧得目不转睛。袁有道听见回答不由一愣,一时住了口,面上神情复杂,也不知是伤心还是痛惜。
见林希声许久不说话,秦千户有些着急,转头对袁有道诉苦:“袁老弟,阿元是万岁爷喜欢的一头朝象,温顺听话,极通人性,前些日子还赐了它云骑尉的封号,没想到才几天就病成这样。这万一陛下要是知道了,到时候怪罪下来,你老哥我可是担当不起啊。”
袁有道像是忽然惊醒,忙用言辞好生安慰,拍胸脯打包票,让秦千户尽管放心。那象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