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微张,跳到他腿上,喉间咕噜了几声。龙峻眼也不睁,伸手指轻挠黑羽颈脖和喙下,黑羽用喙在他手上轻轻一啄,微眯了眼,缩起脖子,似是极为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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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堂的沉默,直到吴戈和刘玄办完事,回来复命方才打破。于铮看了那两人一眼,拉着凳子坐得更远些,还是抄手望房梁,一动不动,眼中怒火尤甚,显是气还未消。
两人看到地上碎裂的木桌俱是一愣,见龙峻若无其事,便也不开口询问。刘玄在一旁垂手肃立,吴戈走到龙峻身前站定,看了看他脸色,有些担心地问:“大人,童大人说您受了伤,现在怎样?”刘玄闻言向前跨了一步,面带忧容。
“还好,不碍事。”龙峻睁开眼,微微展颜示意不用担心,一瞥远远坐着的于铮,轻咳一声:“小于。”
于铮听唤,明白是要自己回避,呼地从椅上跳起来,低眼仍是不看龙峻,绷着脸走出内堂去往前厅。他带着人皮面具,别人也瞧不见他表情,但那种想找人打架的眼神和气势,倒是格外分明。
目送于铮走出内堂,龙峻敛了笑容,沉声问道,“死伤如何?”
吴戈知是问他最初在常州遇袭的战况,肃容回答:“伤一百零四人,死四十二人,鹞鹰折了四只,只剩下黑羽。”
他看了看龙峻怀中的黑鹰,接着禀报:“那些人很清楚缇骑的联络方式,一开始便射杀鹞鹰,还好黑羽反应快,只擦伤了腹部。”黑羽随后轻轻叫了一声,倒像是知道在说它。
龙峻皱眉,眼中寒光一闪:“对方呢?”
“留了两个活口。”
“可问出什么?”
“问出一些。”
刘玄在旁听了眼皮一跳,他从缇骑出来,自然心知这几句话包含了多少血腥杀伐和残酷手段。龙峻闭了眼,挠着黑羽颈背的手轻轻一抬,示意吴戈继续。
“来人都是受药物操控的死士,拿住的两个活口,便是那些死士的操控师,嘴倒是挺紧。不过,童大人已经问出,龙七人头的悬赏,是由一个叫恒社的牙行发出。此次劫杀,恒社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恒社?”龙峻眉头锁得更深,为何他的情报里,没有这个组织的资料?
“恒社成立已久,只是一直本本分分,不显山露水,听说在各地都有分号。平日做正当生意,和江湖朝堂似乎也没什么往来,不知为何吃了豹子胆,要跟我们锦衣卫作对。常州分号在劫杀之后便立即撤走,童大人已通知临近各州府卫所,着当地缉拿监控。”
“大人。”刘玄听到“恒社”的名字不由一惊,忙趋前禀报,“镇江确实有恒社的分号,我这就带人去搜捕!”
“来不及了。”龙峻眼皮一动,“适才缇骑到达的时候,恐怕就已经惊动他们。”
他略一沉吟,睁开眼直起身:“小幺儿,你带人去瞧瞧,看还能不能找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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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各自忙碌,时间很快流逝。天色渐晚,刘玄从外间回来,亲自到伙房吩咐做饭,安排好房间请龙峻入住。不一会儿,他便笑嘻嘻地端了饭菜送来,一起帮忙的吴戈,脸上也微带着笑容,他们两个品级不算低,居然毫不介意给龙峻跑腿打下手。于铮在一旁看着,只觉两人瞧起来都似笑得有些鬼祟,心里正觉奇怪。结果他们放下饭菜,都背对着龙峻,向于铮挤眉弄眼,上来勾肩搭背,拉着他一起出去了。
龙峻有事烦心,倒未曾留意,只听三人走出房门便窃窃私语,然后低声笑着走远。龙峻虽略感奇怪,但想到三人年龄相近,又是可信任之人,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处。他这几天胃口极差,但今晚的饭菜很可口,且都是他喜欢的菜式,反倒多吃了一些。
饭后于铮过来,步伐轻巧许多,他脸上有面具挡着看不到表情,但眼里带着笑意,大概是饭间听到了什么趣事。进门看到龙峻靠在椅上含笑逗着黑鹰,不由愣了愣,只觉那笑容放松惬意,有些懒洋洋,在龙峻脸上倒是从未见过。
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为什么不把你中毒的事告诉你的下属?”
龙峻敛了笑容,垂着眼睑淡然说道:“镇江常州局势未定,告诉他们也于事无补,那只会动摇军心。”
于铮不由着急:“你要是突然死了,难道他们就不会军心涣散?”
龙峻眼也不抬:“到时候再说,至少现在不行。”
“你够狠心!”于铮皱眉,只觉龙峻不单对自己狠心,对下属也狠心。
龙峻斜睨他:“你很婆妈。”
于铮顿觉火气又上来,闷闷说道:“我先去告诉叶大人,把他安顿好了再来。”
说完转身就走,忽听身后龙峻唤他:“于捕头。”
于铮气呼呼回过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谢了。”
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于铮听来却仿佛响如惊雷,他呆了许久,忽然扭捏起来,诺诺道:“呃,举手之劳,也没什么。”
龙峻目送于铮离去,总觉得心弦依然紧绷,似乎有什么事自己没有考虑周全,或是算漏了什么。
他踱到门边,把黑羽放出去,眼看那鹰在院中绕了几圈,飞入吴戈等人居住的房间,转身来到床边,靴也不脱,仰天重重倒在床上,闭了眼梳理思路。
镇江恒社分号果然已撤走,牙行烧成一片白地,什么都没有留下。大雪天仍能烧得这般干净,显是早有准备。那些暗桩也只知是恒社找人委托,并不清楚雇主是谁。王佥书和孙师爷级别不够,除去曹侍郎、常州卫所和恒社,再招不出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他们清楚曹侍郎上面还有人,但具体是谁却无法知晓,这些倒都在龙峻的意料之中。
只是这曹侍郎在朝中颇为古怪微妙,他似乎谁都结交,但和谁的交情都不深,既不算引人注目,也不算平庸无能,只是诸多平常京官中的一员,在各个朋党派别间骑墙摇摆,一直不知道他听命于谁。
这在平时看起来很正常,只是如今情形却极不正常。这种人应该不会够胆和锦衣卫作对,那么,是谁给了他这个胆量?曹侍郎也应该能知道事情败露的后果,能让他这么做,那人必是做了担保、留足后招,且许了极大的好处。如果曹侍郎其实一直都暗中听命于此人,那这雇主实在是极为可怕的对手。
看做事行径,这人不是二十四衙门的那位,有这种实力手段的,除去六部尚书,便只余下几位阁臣。首辅赵谨言虽也有朋党势力,却算是内阁里最干净的,那么,次辅卢润呢?只是,前任指挥使袁有道和他素来交情不错,论人品论地位在朝中也是数一数二,京中一直传言他会是下一位首辅。以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有什么理由布下这个杀局?只是因为那样东西?
心里总是有事挂怀,然而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只觉这事至关重要,若想不透,怕会牵连全局。
正有些头痛,门外忽有人轻轻一笑:“哟,龙大人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连客人来了都不知道?”声音软糯柔美,竟是李玉。
听见来声,龙峻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猛然醒觉,李玉给他的资料里,没有恒社!
龙峻皱了皱眉,想起身下床,手脚却忽然没了力气,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不由暗自心惊,但仍是笑着开口问道:“窃娘,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说完才发现,竟是连声音都虚弱起来,轻得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李玉轻轻走到床边,低头瞧他,脸上有些欢喜,像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得意:“窃娘想你,所以巴巴地跑来看你,大人有没有想着窃娘?”
“小幺儿让你进来的?”龙峻叹了口气,声音提不起来,轻得像是耳语,“晚上的饭菜也是你做的。”
“我叫小幺儿先瞒着你,他也想给你一个惊喜。”李玉笑靥如花,娉娉婷婷在龙峻床沿坐下,“那傻小子,原本在缇骑的时候,就以为我是你的女人,你手下那个小吴,也好骗得很。”
“你给我吃了什么?”
“红酥手。”
龙峻皱眉:“怎的味道变了?”
李玉眨了眨眼,笑容里带了一丝调皮,“清泉教我改过方子,无色无嗅无味,果然大人就吃不出来了。”
“邹澈的未婚妻,原来是你。”龙峻恍然,总算想透了另一桩自己一直挂怀的事,“你既已知我中了缠绵,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怕你发疯。”李玉的眼光里悠远中带着后怕,似乎想起了某件往事,“有些教训,一次就足够。”
“即便你用药制住我,卫所四周有缇骑戒备,你未必出得去。”
李玉捂嘴轻笑,袖口露出红色蔻丹:“龙大人忘了我门下都是些什么人?镇江卫所里的菜蔬米粮这些日常用物,都是七巧门中人运送提供的。别说是我,即便把你一起带出去,也是轻而易举。”
龙峻无奈苦笑:“你想把我放到菜筐里,还是装进米袋里?”
“现下可还没想好。”像是知道龙峻在拖延时间,李玉点漆般的眼睛一转,抿嘴笑道:“小幺儿怕打搅我们,你的缇骑,又不知道自家大人毫无抵抗之力,今晚都在忙着审案,不会来了。”
她伸了手指,轻轻描着龙峻脸形轮廓,叹气道:“怪只怪你太强,让你的那班手下太放心,他们从来都没想到过,自家大人也会有这么软弱的时候。”
她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条香帕,极轻极快盖在龙峻脸上。香风扑鼻,龙峻只觉天旋地转,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朦胧中,似觉李玉伏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问:“龙大人,你不是能凭呼吸和脚步声辨别识人的吗?怎的在清泉那里没听出是我?”
那日为什么没听出是李玉?估计是知道了自己确切死期的缘故。
龙峻失去知觉前,暗自苦笑,原来对于生死,他并不象自己所想的那样完全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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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十七章 因果
香气始终在鼻端缭绕,龙峻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方,他自小受密探训练,对**有极强的耐受力,李玉和他数次交锋,这一点想必心知肚明。所以下的**开始份量就极重,后来也一直没有把那块香帕拿开。但再厉害的迷香,时间一长,他便能恢复一丝清明,迷迷糊糊中只觉身周颠簸摇晃,好像躺在车里,只是不知走了多久。
龙峻正试着慢慢聚集心神,鼻端的香气忽淡,旋即又骤浓,味道却迥异,李玉竟然换了迷香。他不由暗叹,这女人果然吃一堑长一智,尚未转完念头,便又失了知觉。
等到龙峻苏醒,已躺在一间厢房的软榻上,四肢依然无力,头仍有些沉重,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估计是**份量过重的后果。他全身酥软,连转头都不能,李玉的红酥手改过配方后,药效比以前强了百倍。
凭手指掌心的触感,能得知榻上铺着貂裘,转眼可瞥到一旁放着火盆,室内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药味,闻起来像是在温着参汤。龙峻暗自推算,缠绵发作的间隔时间,已缩短为一天不到,再按天色判断,现在应该是第二日上午,一夜的路程,不知会到哪里,缇骑是否已发现异常,在全力追踪?
见龙峻醒了,李玉抱着隐囊过来,将他扶起斜靠着,从一边的小炉上拿了碗汤坐到榻旁,端到龙峻面前,看着他笑靥如花。
龙峻闻了闻:“高丽参?”声音倒是比昨夜好些,能说得稍响一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身体的适应力强,还是因为有缠绵剧毒在的缘故。
李玉柔声笑道:“现在温热刚刚好,乖乖喝了,我怕你一会儿撑不住。”
龙峻也报以微笑,眼里却寒意大作:“窃娘,别做无谓的事。”
“我倒是不想浪费这上好的高丽参,可惜依清泉的诊断,以大人目前身体状况,再用金针吊命,你会死得更快,到时候就玩不成了。”李玉说完眨了眨眼,把碗直递到龙峻嘴边,“这里只我一个,又没有外人,龙大人难道还会害臊?”
龙峻微一皱眉,还是张嘴让她喂着喝了。
李玉眉花眼笑瞧他喝完,起身来到桌边把碗放好,拿起一个红漆扁木盒,又回到软榻旁坐下,看着龙峻笑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落在你手里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喂我喝参汤。”
龙峻微勾了嘴角:“你是女人,刚又动了大刑,金针吊命可不能用,再用就成死人了。”
李玉如花笑靥不变,瞳孔却慢慢收缩,想必已忆起多年前刑讯之日的情形。那时的龙峻官居北镇抚司镇抚,在朝中是出了名的用刑高手,没有他问不出的口供,没有他奈何不了的犯人。三法司动大刑也撬不开李玉的嘴,只好将她移送到诏狱。那时节的龙峻,心肠冷硬,手也辣,眼神空洞不似活物,沉郁狠毒如九幽恶魔,真正让自己体会到了,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我从你那里学的第一招。”收回思绪,李玉轻轻抚摸着木盒微笑,眼底一片寒霜,“至于这第二招”
她停下叹了口气,问:“龙大人,那东西在哪里?”
龙峻闻言微微笑起来:“怎地李门主也贪那千两黄金?”
“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李玉面带哀怨,抚脸轻叹,“我如今这年纪,已做不了姐儿,只好去爱钞了。”
龙峻看了看她,轻声问:“窃娘,你在谛闻司做了几年女间?”
李玉一愣,料不到龙峻会问自己这个,垂下眼帘低低回答:“学了六年,做了两年。”
“两年就反,你可真是没长性。”
“他们又不是我主子,怎么能算是反?”李玉抬眼,一双明眸满是杀意,想必记起了以前的恨事。
龙峻轻咳了咳,因为参汤的缘故,他脸上倒是添了些血色:“当年你可威风得很,三法司会审,锦衣卫派我旁听,主审官便是现今的次辅,卢润卢大人。”
李玉抬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傲然道:“当年若不是你,谁能拿得住我!?”
龙峻听了一笑,李玉又有些出神,估计是想到了两人的第一次交手。
一般来说,但凡男人遇到美貌女子,几乎都会手下留情,只有龙峻没把她当成女人看,一点都不怜香惜玉。从那次后,龙峻便成了自己命里的克星,每逢交手,自己俱是惨败,那积威恐惧也在心中日盛。想到前几日,明明面前之人毫无抵抗之力,自己偏就被他吓住,不敢造次,还白白送了多年辛苦收集的资料给他,心下不由暗自懊恼。
耳听龙峻淡然道:“你倒是因祸得福,因了那桩案子落籍全身。”
“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李玉抬眼望着顶梁天花,轻声喟叹。
龙峻静静看着李玉,良久,忽低声笑起来:“卢润叫你来的。”
李玉眸中有光一闪,旋即低下眼来微微冷笑:“我自贪那千两黄金,与卢大人何干!”
龙峻眯了眼微笑:“窃娘,你不会撒谎。”
李玉咬牙不语,眼睫轻颤,按在木盒上的双手微微一紧,又一松。
龙峻看在眼里,浅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请得动你?让你甘愿冒这风险?”
他顿了顿,断然道:“恒社,也是卢润开的。”
李玉一愣,眼睫又是一颤,两颊紧绷,按着木盒的手指紧得发白。
“怪只怪你做间谍的时日太短,兴许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龙峻接着轻声说道,“你以为资料里隐了恒社便能护着卢润?你也是学过间术的,怎会不明白欲盖弥彰和消息相关的道理?”
李玉皱眉咬牙道:“那又怎样,他拼上前程救我性命,为我落籍,这点小事,又怎报他万一?!”
龙峻眼中有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