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峻闲闲靠在车壁上,看着那肩舆懒洋洋地笑:“窃娘,原来你是个盐酱口。”
见那肩舆出现,李玉脸色顿时惨白,直直盯着前方,只觉手脚冰凉,一颗心要跳出腔子。她慢慢转眸打量,那舆旁有侍从打着伞盖,还有人举了一枝幡旗,旗上斗大一个“蒋”字,在大雪寒风里飘动。
惶惶中,只听身旁龙峻略带慵懒的话语传来,无畏无惧,不起波澜:“居然惊动了十殿君的秦广王,龙七真是三生有幸。”
龙峻在车内澹然闲坐,只微微拱了拱手,嘴里说三生有幸,眼里脸上却是冷冷淡淡,显然心里并不觉得,鬼域十殿君之一秦广王亲来,是件值得震惊、夸耀和感到光彩的事情。
秦广王见面前这人知道自己名讳身份,还能神色镇定,泰然自若,面上渐渐有了惊异之色,眼中精光一闪,嘿嘿笑道:“某只是来瞧瞧,毁我畜生道三牲六畜的是何方神圣。”他面虽苍老,声音却意外地年轻,说起话来很是悦耳动听,但在此时此刻,反让人觉得诡异。
“现下瞧见了?慢走,不送。”龙峻轻一抬手,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竟是把这荒郊雪地当作了自己的府邸一般。
于铮闻言不由瞠目结舌,他知龙峻官居三品,深受皇帝信任器重,可也听叶信说,满朝紫贵他虽都不假以颜色,但待人接物还算有礼有节,今日不知为何,如此不给初见之人留情面。
“年轻人好大的傲气。”
“秦广王好大的排场。”
于铮回头看看龙峻,又转头看看秦广王,瞧这边轻简孤单的黑油马车,再瞧那边众人簇拥的肩舆、顶上的伞盖、飞舞的幡旗和一边的锅鼎,不知怎地,忽然感觉对面的排场的确有些滑稽,心里隐约的恐惧荡然无存。李玉眼波流转,原本苍白的脸,也渐渐缓了颜色,轻轻吐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起来。
江湖的排场再大,对时常出入禁中的龙峻而言,也只是寻常,别说是十殿君,即便鬼域之主地藏王亲来,恐怕也入不了这位指挥使大人的眼。然而这种无视又似乎不是轻视,好像是一种厌倦,至于厌倦什么,于铮看不明白,李玉也不能理解。
秦广王凝目将车中之人打量了一番,手捋长须,轻声笑道:“你身中奇毒,快要死了,某还想留下来送你一程。”
龙峻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不耐:“龙七有脚有眼,黄泉之路,自己会走,自己会认。”
鬼域十殿君的名气,远比夜府主人要大,成名也早上许多年,这么不被人当回事的,今天恐怕还是头一遭。但很多久誉盛名的武林名宿,大多会有个怪脾气,你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反而越是看你顺眼,显然眼前这位便有这个毛病。而龙峻不知是吃准了秦广王的脾气,还是真的无所畏惧不上心,淡漠视之,冷然处之,什么天大的威名,他只当作秋风。
秦广王果然不怒反笑:“有趣有趣!有些门道!”话音未落,也不见他起身,肩舆上忽地就匿了踪影。
于铮想也不想,疾抬手一掌向车前空地拍出,师尊龙树禅师曾说过,绝顶高手一击,只在呼吸之间,他谨记于心。果然手上一阵大力回撞,于铮顿时退了三步,而秦广王早已坐回肩舆之上,轻松闲适,显然刚才只不过是试探,也不知他出了几成功力。
龙峻皱了皱眉,慢慢把腿上盖的貂裘拉到腰间,似乎是觉得有些冷了。李玉瞥他一眼,轻轻往龙峻身边挪了挪,刚好挡住了他隐于貂裘之下,在腰间革囊摸索的手。
秦广王端坐肩舆面向于铮微笑:“拙火定心法和密宗大手印,龙树老贼秃是你什么人?”那声音话语颇为柔和,带着一种奇怪的韵律。
于铮听了,脑中忽地一热,踏上一步怒吼:“不许骂我师傅!”
龙峻断然低喝:“小于!”于铮闻声一震,只觉龙峻的声音清清冷冷,似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顿时心中无明火灭,清醒冷静下来。
秦广王目光一凛,看了龙峻一眼,忽启唇齿,低声吟唱:“寂寂寥寥,烦烦恼恼,尽皆是生前作下千般业,死后通来受罪名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只因不忠不孝伤天理,佛口蛇心堕此门。”
想不到他看起来年过六旬,歌喉却极好,这几句唱,摇摇荡荡,凄清悲凉,韵律诱人,极尽蛊惑之能事。其余饿鬼道的众人,听秦广王一开口,马上从腰间掏出两团物事把耳朵堵上,闭目调息,一言不发。
“皮开肉绽,抹嘴咨牙,乃是瞒心昧己不公道,巧语花言暗损人垢面蓬头,愁眉皱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灾屯累自身”
捆倒躺在地下的西山四煞,皆瞪大双眼,喉间嗬嗬出声,神情恐惧,拼命挣扎,不知被歌声引诱想起了什么。于铮脑中一乱,顿感心旌摇动,忙双手结印,口颂真言,心观本尊,喃喃念道:“南无十方三世佛,三种常身正法藏,胜愿菩提大心众,我今皆悉正归依”
他午间因救龙峻,耗了很多真气,适才硬接秦广王一掌,如今已有些力不从心,又想着他人安危,心有挂碍,念诵之力便慢慢被那凄凉歌声压了下去。
李玉乍闻这歌,往日做营妓女间的诸般苦楚皆涌上心头,只觉这世上再无可恋之处,也再无可恋之人。双手紧抓心口衣襟,一时泪眼婆娑,心酸难捱,便是连呼吸都似乎艰难起来。
忽地臂上一阵刺痛,李玉猛然惊醒,转头见龙峻已支撑着坐直,不知何时从她云髻上拔下一只金钗,正刺在她手臂之上。迷茫憧怔间,却见龙峻又拿了她手上的鲛帕,用力撕成两半,抬手塞到她耳朵里。做完这几个动作,龙峻已是脸色铁青,摇摇欲倒,冷汗涔涔而下,显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恐怕伤口也牵扯破裂了。
李玉神智顿清,再不受那歌声干扰,忙一把扶住龙峻,见他慢慢抬手指了指身侧,这才醒觉还有哑叔,他虽是哑巴,耳却不聋。转头惊见哑叔双目赤红,两手抓着头发乱扯,急撕下衣上布条,也塞到哑叔耳里。
等哑叔安静下来,李玉咬牙抬手,拔了刺在臂上的金钗,忙忙去看龙峻,见他闭眼靠在车壁上,除了脸色极差,神情倒是如常,显然未受歌声侵害,心下不由稍安。
龙峻合着眼,似乎知道李玉在看他,轻轻说道:“窃娘,唱个曲子给我听罢。”
李玉耳里虽塞着丝帕,却能看懂唇语,略想了想,便已明白龙峻的意思,微微一笑,开口唱道:“我一年一日过了,团圆日较少;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声如黄莺出谷,清脆婉转,当年学做女间时,她也曾练过催眠摄魂之法,只惜功力尚浅,很是担心在秦广王面前,微如炬前萤火。然而龙峻要她这么做,必定有所用意,虽心有怀疑,但还是把那相思的戏曲,唱得缠绵悱恻,联想自身,那意境更是到了十分。
“杯中酒和泪酌,心间事对伊道,似长亭折柳赠柔条。哥哥,你休有上梢没下梢。从今虚度可怜宵,奈离愁不了!竹窗外响翠梢,苔砌下生绿草,书舍顿萧条,故园悄悄无人到。恨怎消,此际最难熬”
李玉一面唱,一面怔怔瞧着龙峻,心中柔肠百结,一时甜蜜,一时愁苦,一时心花怒放,一时患得患失,慢慢便觉得天地之间空空茫茫,只余她和龙峻两人。
秦广王慢慢坐直,见龙峻对自己的歌声毫无反应,脸上惊异之色更甚:“战战兢兢,悲悲切切,皆因**欺良善,藏头缩颈苦伶仃”
听了李玉的歌,于铮知龙峻无恙,安下心来,口中诵经之声渐渐响亮:“我净此身离诸垢,及与三世身口意,过于大海刹尘数,奉献一切诸如来”
三个人,或吟唱、或哀歌、或念诵;或痴情、或可怖、或虔诚;三段调,三种声音,极为奇异地混合在一起,互相牵制,互相消长。地下被绑了手脚的四人,神情慢慢安定下来,似已摆脱颠倒梦想,远离冥思地狱。
李玉痴痴看着龙峻,忽愁忽喜:“抵多少彩云声断紫鸾箫,今夕何处系兰桡。片帆休遮西风恶,雪卷浪淘淘。岸影高,千里水云飘。你是必休做了冥鸿惜羽毛。常言道好事不坚牢。你身去休教心去了”
秦广王皱起眉头,目露寒光:“脱皮露骨,折臂断筋,也只为谋财害命,宰畜屠生,堕落千年难解释,沉沦永世不翻身”
于铮低了眉眼,心无挂碍:“净菩提心胜愿宝,我今起发济群生,生苦等集所缠绕,及与无知所害身,救摄归依令解脱,常当利益诸含识”
龙峻合着眼侧耳倾听,忽抬起手来轻一击掌,这一击并不如何响亮,秦广王听在耳里却觉气息一滞。龙峻这一掌,恰好击在他浊气正盛,清气将起,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轻轻脆脆的一声直切进来,使他内息运转瞬间一断,无法流畅,于铮李玉的声音顿时将他的长歌压了下去。
秦广王眼中精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但却不能肯定,因为他熟知那人脾气,绝不会教出象龙七这样的徒弟,或许这一击掌只是巧合。心念电闪中,却见车内闲坐的龙七又抬手轻一击掌,又是截在他气力运转的间隙,合在李玉于铮内息盛旺之时,顿时长歌唱诵此消彼长,自己又被压下一节。一连几次下来皆是如此,秦广王已然确定,这龙七所听的,不是他们三人的歌声,而是他们的气息运转、心脏跳动和血脉流动的声音,可知龙七修习的,必是那种法门无疑。
秦广王脸上青气大盛,歌声忽地一变,越发地凄厉起来,如哀猿悲号,如幽冥鬼哭:“皱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无救应。正是人生却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过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于铮立感心头一悸,口中经文再也念不下去,李玉只觉那歌声透过耳中所塞的丝帕,利箭一般直钻到脑中,顿时脸色苍白,嘤咛一声昏昏睡倒。一旁的哑叔也已被歌声振晕,唯有地上的西山四煞安然无恙,秦广王竟已能自由掌控歌声的力度和方向,将这无形之声当作有形之物,达到如臂使指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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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二十一章 长夜
歌声骤停,雪在索索落下,火在幽幽跳动,映得人须发皆绿。
于铮松一口气,忙闭目调匀内息,急回首见龙峻尚且安好,稍觉宽心,转头眼瞪秦广王,咬牙冷笑道:“堂堂鬼蜮十殿君,原来是欺负妇弱小辈的无耻之徒!”
“小于,弱肉强食是世间常理,技不如人,只好怪自己学艺不精,须怨不得旁人。”
龙峻边说边扶着车壁慢慢俯身,伸手去探李玉和哑叔的脉搏鼻息,判出他们脉息无异,只是昏睡过去,心下稍定。然而此时却不能贸然打搅,只有等这两人自己醒转,否则会对脑子有极大的损害。
龙峻支撑着缓缓坐直,垂了眼睑一笑:“何况,秦广王年虽老迈,齿牙尚坚,你怎能说他无齿。”
“嘿嘿,好利的一张口。”秦广王听龙峻毒舌暗损,眯眼看他,脸上青气流动,厉声大笑,旋即沉声问道,“你如何能抗我‘幽冥操’!”
龙峻眼也不抬,语调里却似带了一点火气:“名字倒响亮,不过是摄魂催眠的微末之术而已。”
“你练过‘洞明决’?林希声是你什么人?”秦广王仍是在笑,眼中却带着杀气、厉色和恨意。
“洞明决?林希声?”龙峻皱了皱眉,“不知道,没见过。”
“大音希声”林希声,龙峻在资料卷宗里曾看到过记载,这人是摄魂术的宗师,早已退隐武林多年,现在只怕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个名字。当年在缇骑四密营的地字营,教他们如何抵御催眠摄魂的老师,倒是刚好姓林,名讳上潮下音。只不过相比催眠摄魂之法,那位林先生显然更喜欢摆弄各种乐器。林先生老是夸他天分很高,看他练习那些搏命拼杀之术,便摇头大叹可惜,说是绝世好琴被拿去弹了媚世之曲。
授业完毕临走当天,那位林先生偷偷教了他一套心法,据说是只用来听声辨位、凝神静气的法门,叫自己闲着无聊就练一练。以前无聊的时候比较多,所以练得就勤一些,现下早已变成习惯,倒是一直未停。如果秦广王所疑是真,那位林先生或许便是林希声,那么那套心法,大概就是所谓的洞明决。
见他不假思索似乎不象作伪,秦广王心中疑惑减了几分,摇头笑叹:“以你的本领,原可做我鬼域无常冥使,可惜!可惜!”
他说完可惜二字,人已从舆上升起,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影忽地胀大,抬手便向车前的于铮罩下,那掌心竟然也似带着青绿之气。
于铮忙祭起大手印中秘密八印:大威德生印,金刚不坏印,莲华藏印,万德庄严印,一切支分生印,世尊陀罗尼印,如来法住印,迅速持印,一一向秦广王砸去。
密宗大手印共三十六品,以《大日经》为主旨,拟大日如来佛光普照之姿,讲究“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三大法门。秘密八印为第十四品,对敌时加持八印及真言,所需拙火定内力倒是三十六品里最少的。于铮心知秘密八印不足以对抗秦广王,但前番真气消耗过大,除了这一品,其余都无法再用。
秦广王掌势一现,龙峻便觉这天暗了下来。
现在已是夜晚,天在下雪,自然无星无月,黑暗在所难免。但这暗却又不同,它从秦广王重重掌影里溢出,如丝如缕,如烟如雾,像一块墨绿色的布,把所有的光都吸尽,将马车四周都罩了进去。
一时间,只觉周遭阴风四起,鬼影憧憧,乌云垂地,黑雾迷空,悲声振耳,恶怪惊心,秦广王已使出了他成名时的绝技——“森罗变”!
于铮头上白气蒸腾,拙火定已催到极致,但仍是咬牙苦撑,一步不退,将秦广王拒在马车七步之外。龙峻看他将秘密八印一记一记砸去,在森罗变滔天掌势前却如泥牛入海,惊不起一丝波澜,眉头不由越皱越紧。
革囊里那物事已经找出,但现在不能用,必须要诱那秦广王近前。
只是于铮,看这副拼命的架势,想要秦广王近前,除非他力战而死。以于铮这一根筋的榆木脑袋,绝不会想到临阵脱逃,或是避其锋芒再做打算,恐怕也不会去考虑死字怎么写。然而,即便秦广王能引到身前,自己有把握凭着手中那东西制住他吗?中毒之前或许还有一丝机会,现在呢?龙峻抓着那物事,皱眉紧盯于铮的一招一式,手心里竟捏出汗来。
细看森罗变的掌意,正不知如何对付,龙峻脑中忽灵光一现,想起于铮曾向他演示的那一十二式掌法,勉力提声高呼:“小于!用大悲忏!”
于铮咬牙回吼:“大悲忏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他一吐气开声,结印之势顿弱,森罗变立即迫近,于铮终抵挡不住退了一步。
龙峻听他回答,心里实在很想把那物事扔到于铮头上去:“有些时候,杀人便是救人!”
于铮不敢再说话,但秦广王掌意竟是如惊涛拍岸,连绵不断,重重鬼影,如山一般直压下来,挡不住又退了一步。瞧于铮节节败退,龙峻皱眉沉声喝道:“我若向刀山!”
于铮正撑得辛苦,脑中除了结印真言再无其他念头,耳听龙峻呼喝,掌势随声而变,极自然的便是一招递了出去,正是“大悲忏”的第一式——“我若向刀山”!
这一掌挥出,于铮不由一愣,顿觉四周如山般的掌影忽然轻了。憧怔间,耳听龙峻又疾喝:“刀山自摧折!”于铮来不及细想,依言又是一招“大悲忏”,似乎围绕身周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