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刘玄站着不动,只拿眼斜睨他,龙峻皱眉笑骂道:“这还有规矩吗?!我不喝!请客人的!”
刘玄呲牙一笑,对于铮眨眼示意,两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转身出门。因为镇江卫所出了状况,刘玄身为把总,即便不甚知情,也需担负责任,即日起缴了印信,一抹到底,这些天便跟在龙峻身边暂做随从。虽然有些沮丧,但好在有一班兄弟解闷安慰,心里倒是渐渐不甚在意了。
叶信笑看两人走远,转头见龙峻百无聊赖,温言劝道:“有些事情,还是应该多吩咐手下去做,你毕竟不是铁打的,可别把下面的人宠坏了。”
龙峻斜靠在椅上,懒洋洋地笑:“万事开头难,我接管锦衣卫的时日尚短,袁大人又走得匆忙,很多事情来不及处理,旁人又没我清楚底细,目前只好多做一些。”
叶信听这话语,想到他曾说锦衣卫里藏有内奸,忍不住关切:“司里的钉子,你可是要一一拔了?”
龙峻眼中有光一闪,淡淡笑道:“不忙,有些耳目就让他留着,往后,有的是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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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二十三章 雪霁(下)
叶信看龙峻神情,知他已有打算,毕竟两人职责管辖不同,也不好多问。这时于铮和刘玄端着托盘过来,一起动手摆好酒具和下酒小菜。不知拿酒期间两人说了什么趣事,刘玄捶了于铮一记,笑着走出房门,看方向,似乎是找吴戈去了。
等于铮坐下,龙峻持壶给两人倒酒:“什么时候走?”
“今天下午。”于铮嘻嘻笑道,“一会儿,小刘和小吴要给我践行。”
叶信举杯一饮而尽,见龙峻皱着眉头斜睨他,眼里有一丝笑意,拿着酒壶却不再斟。知他担心自己酒量太差,怕喝得太快以至醉酒误了行程,便哈哈一笑:“你别担心,反正是坐车,只要小于不喝醉就成,误不了事。”
于铮一听,顿时胯下脸来:“那我呆会儿的践行酒,岂不是不能喝痛快?”
看他愁眉苦脸,面黑如锅底,叶信指着他摇头大笑,龙峻也忍俊不禁,只是肋骨有伤未好,皱眉忍得辛苦。
瞧叶信慢慢敛了笑容,看着自己似乎欲言又止,龙峻笑道:“有什么要问的?”
“你会说吗?”
“能说的,我会说。”
知他已是给了自己最大的信任,叶信心中一暖,想起那几日的追杀,虽曾在前往丹徒的车上问过一些,但仍有颇多疑团,略微沉吟,开口从头问起:“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
“他们的雇主,认为我手上有他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那人居然连锦衣卫指挥使都敢暗杀?”
龙峻微微一笑,闭口不言。
看他神情便知道问到了底线,叶信不再深究,抬头想了想,有些事无法明白:“你说那雇主是朝堂中人,他难道就不怕刺杀之事败露,陛下追究?”
“他既敢动手,朝中必早布置妥当,只要我死了,实情就会永远掩盖,”
那人既然有胆量向龙峻下手,必是因为朋党众多,事后自会有人替他变造证据隐瞒真相。即便皇帝震怒,也不过责令有司严办,各路闻风而动胡乱抓杀一批人,立一立威,然后朝中各派借机更新换血,锦衣卫照常运行。想通这一层,叶信顿觉心里发冷。
他不由闷闷地喝了一杯酒,记起半年前在诏狱里的事,感觉巧合蹊跷,轻声问道:“在诏狱的时候,你曾问樊将军要一件物事,难道就是同一件?”
龙峻微笑着点头,持壶给两人杯中斟满。叶信仔细回想,记得那日龙峻说,那东西年代久远,现已毫无用处,可又为何还会有人不惜重金雇用杀手,要置龙峻于死地,抢夺那件物事?如此说来,是龙峻当时判断出错,低估了那东西的价值,还是有别的原因?
见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于铮忍不住插嘴:“那个樊将军是什么人?”
“他是平息庆王谋反的大功臣。”
于铮闻言暗惊:“真是他?不是说他早就战死了吗?”
龙峻冷冷一笑:“不是战死,是差点被人灭口。”
“也是因为那件物事的缘故?”叶信不由皱眉。
“那件物事,可说是毫无价值,也可说是扭转叛乱胜负的关键。”龙峻淡然说道,“我也只能言尽于此。”
叶信虽然好奇那是件什么东西,可龙峻执意不说,便是想破头,只怕也猜测不中。记起那日龙峻曾经告诫,知道太多没有好处,心知此事必定关系朝中机密,暗叹一声,不再去想,以免徒增烦恼。
“那他当时逃脱了,怎的后来又被关进刑部死牢?”于铮好奇地问,“对了,还有你对他说的那个抄手胡同王家,樊将军听了似乎激动得很。”
叶信听到刑部,又忆起那日自己的推断,樊将军被关在刑部死牢,可见必和刑部某人有所关联,而龙峻当日胁迫于铮劫囚之时也曾告诫过,不想有人疑到锦衣卫头上,以免打草惊蛇。让龙峻这么防着,相关之人难道真是刑部尚书?而且抄手胡同王家血案,也是因为刑部有人弹压,案卷才会封存不许再查,这桩血案,又和那东西有什么关联?
龙峻见于铮总是酒到杯干,便笑着示意他喝慢些,整理思绪缓缓说道:“樊将军很怕老婆,可惜正室一直无所出,便悄悄在外面纳了一房妾室,他瞒得极好,始终没有人知道。出事之后,他就易容改装,潜回京城,藏在妾室家中。要他命的仇家许多年来四处寻找,都没他的消息,根本想不到,樊将军居然就躲在京城,躲在他们鼻子底下。”
他顿了顿,瞧于铮的酒杯又空了,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边斟酒边说:“四年前我和前任指挥使查案,无意中才找到那里,抄手胡同王家,便是樊将军那房妾室的家。袁大人和樊将军当时交过手,结果不打不相识,反而成了莫逆好友。”
叶信记起当时樊将军听到前任指挥使袁有道死讯,那声悲哀长叹,可见两人交情颇深,遥想当年双雄结交情形,不由心生向往。转念又一想,袁有道据说是保卫福王而死,那会不会因为他曾和樊将军结交,有人害怕他从樊将军那里知道些什么,便乘机借刀杀人呢?
“刑部一直有人在查探樊将军的下落,袁大人多方替他隐瞒,不过可惜,最终还是被樊将军庶出的胞弟出卖了。”
于铮闻言,愤愤然说道:“这人怎地连亲哥哥都要加害,真是禽兽不如!”
龙峻持壶的手忽地一颤,洒了几滴酒出来。
叶信一惊,忙问:“你怎样?”于铮见状立刻跳起来,伸手便搭到龙峻脉门上。
龙峻略勾起嘴角微笑,轻吐一口气,皱着眉头看向于铮,有些担心这小子日后会养成习惯,见了面就要替他号脉。
“抄手胡同王家的灭门惨案便是由此而来?怪不得刑部不许再查。”回想半年前诏狱中的情形,叶信恍然道,“那天,关在我囚室对面的,就是樊将军同父异母的胞弟?”
龙峻点了点头,淡淡道:“樊将军已经报了仇了。”
忆起那日看到对面囚室中的惨烈情形,叶信不由仰天喟叹:“兄弟相残!兄弟相残!”
龙峻沉默不语,目光悠远,看着地上的日影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于铮连叫数声,他才惊醒过来,见两人眼带担忧无声询问,便淡然回笑,示意一切安好。
于铮挠了挠头,疑惑道:“这么说刑部也有人牵扯其中,只是他们抓了樊将军为何不杀?反而将他关进死牢?”
龙峻似乎有些累了,只是倦倦一笑,叶信见状忙接过话头,对于铮说道:“我已猜着,很老套的自救手段,你也能想到的。”
于铮抬头想了想:“那樊将军可是说,若他死了,便会有人将那物事里的秘密公诸于世?”
叶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嘉奖,龙峻眼带赞许地点头,于铮原本有些高兴,可转念一想,顿时郁闷地拿眼瞪叶信:“不对,先生,你刚才是不是绕着弯儿损我?”
叶信龙峻俱都莞尔,于铮没奈何,只好闭了嘴坐在一边生闷气。叶信细想方才听到的话,只觉那秘密物事牵连甚广,仿佛一张巨网,隐在朝堂之中,不由越想越是心惊,忽地站起来,几步走到龙峻身边,抓着他的手急道:“那东西现在在你手上,你岂不是危险?!”
龙峻拍了拍他的手,混不在意地安慰:“那雇主只是怀疑,我猜他现下还不能确定。”
“只是怀疑便纠集杀手行刺于你?”叶信不由皱眉,话语里带着隐约怒气,“又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这些人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他针对的并不单纯是我,你回去不妨注意一下各路邸报,应该会看到许多异常的消息。”
邸报是朝廷专用于传知朝政文书和消息的文抄,但凡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官员任免调迁等事件都由邸吏们收集抄录其中。后来朝廷允许民间自设报房,印局和报馆的商人为牟其利,甚至直接买通官员小厮或司礼监太监,将奏章内容透漏出来以供贩卖。小小一份邸报,龙峻能从中看出许多线索端倪来。
叶信仍不放心,几日前龙峻危殆的情形在脑中一直挥之不去,让他想起来就觉心惊胆战。只是不在其位,实不知如何帮他,沉默良久,俯身看着龙峻的眼,肃容低声叮咛:“你以后万事小心,别再置自己于险地!”
龙峻微微一笑,眼中光芒闪动:“放心,这种机会,不会再有了。”
三人又寒暄了一阵,刘玄和吴戈在外面等得心焦,跑了过来在门口探头张望,龙峻好笑地瞥他们一眼,挥手示意于铮快走。因为叶信人缘好,一个书生居然也能和这帮军役混得极熟,给于铮践行,刘玄非要把他一同拉去。叶信没奈何对着龙峻笑笑,起身走出房门,忽听龙峻叫住他。
龙峻看着叶信,慢慢说道:“叶先生,你好生记着,离京之后,你从未到过镇江,从没有见过龙峻,也从来不曾认识龙七。”
叶信不明所以地茫然答应,走了几步站住,缓缓回头细望,只觉房中独坐的龙峻,看起来说不出的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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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二十四章 豪赌(上)
一帮人吵吵嚷嚷地闹完,时辰已近中午,叶信原本想去游龙帮辞行,可时间紧迫,只好拜托李玉差遣门人前往代为致谢。刘玄和吴戈知道于铮还要赶路,倒是没有把他灌醉,但到底喝得不痛快,便私下里约好,等有空再聚,必要在酒桌上分个胜负。
临走之前,于铮再三告诫龙峻好生休养,切记一个月内不可动用真气,瞧他板着张脸啰啰嗦嗦絮絮叨叨,龙峻实在很想把这小子一脚踹出门去。
到了下午,李玉也依言告辞,她没有明说要往何方,龙峻也不好多问。两人是多年的对手,对彼此的能力手段都十分了解,虽然现在尚未风平浪静,但她即已生去意,必是对前路有了十分的把握。临走之时也没多话,只是拜托龙峻,多为照顾尚在镇江卫所里避祸的门人。
龙峻其时已能起身站立,还可扶着人慢慢走上几步,只是无法持久,心知此次几可算作死而复生,对自身恢复的速度倒是并不焦急。然而整日无所事事实在无聊得紧,刘玄瞧自家大人心烦,便央求朱炔行个方便,拿了几份邸报来给他解闷。
从前几期京师出的京报上看,卢润的手脚果然很快,龙峻这边的缇骑刚到镇江卫所,他便寻了个不是,将曹侍郎革职查办,远远发了出去。看那罪名不算太重,发配地点并不艰苦,过个三年五载,寻机立个大功,再加上朝中有人,回来也不甚难。各部人事升迁虽不明显,但有许多可疑之处,卢润竟是把以前和樊将军及其胞弟有所交往,这半年里曾经外出的各路官员,都暗中查探调动了一遍,也不知他是否确切判断出那东西是被自己拿了。
而自己手中掌握的证据,虽足以定曹侍郎死罪,也可凭此再顺藤摸瓜,但瞧卢润和吏部刑部的关系,他们要随便拉一个替罪羊出来,恐怕不是什么难事。最主要的,便是锦衣卫自身也有问题,若要细细追查,只怕小幺儿还有其他卫所的一干兄弟亦不能保全,卢润也正是算准了这点,知道自己会投鼠忌器。思忖良久,头有些隐隐作痛,龙峻抬手揉着前额,一时竟想不到该如何对应。
正皱眉看着邸报冥思对策,朱炔板了张脸走上来,劈手将那几张纸夺去放到一边,一把搀起龙峻:“时辰到,大人该歇息了!”
龙峻抬手一掌拍在朱炔后脑:“臭小子!这是要造反吗?!”
他剧毒刚解不久,身体虚弱尚未复原,这一记更是软绵绵地没有力道,朱炔坦然受之,混不当回事。
管自半扶半抱架着龙峻往里屋走,朱炔嘴里埋怨:“给您看邸报,我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您再不按时休息,虎哥非拿拳头招呼我不可。”
龙峻挣了几次脱不开手,反觉头晕,不禁又气又笑骂道:“你倒是怕阿虎的拳头,不怕我的板子?!”
“大人的板子只伤皮肉,最多几天坐不了凳子,虎哥的拳头可是伤筋动骨,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进了里屋,扶着龙峻在软榻坐好,朱炔屈膝蹲下正要替他脱靴,龙峻忙伸手拦住:“东明,过了这么些时日,你和阿虎两个都没告诉我,事情到底处理得怎样。”这几天睡得太多,他只觉脑袋发胀,浑身骨头都要变软了。
“大人是指恒社是吧?他们有胆子横着走,我就叫他们统统横着出来!”
朱炔说完,抬头看着龙峻,知道自家大人从没有这般空闲过,实在是憋闷坏了,可一想那天龙峻弥留的情形便觉后怕。童虎发的风闻密折里语焉不详,只说龙峻受伤,原以为不过寻常,想不到居然差点生死两边,为此他和童虎事后大吵一架,还动手干了一场。童虎自知理亏,也不怎么还手,硬挨了他几拳,可朱炔心里依旧火大。
好歹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同袍兄弟,龙峻竟然不许童虎向自己透露实情,想到这里实在恼怒,气呼呼替龙峻除了靴子,强按他躺下,咬牙切齿道:“我说大人,您就这么不放心我和虎哥?怕我们把事情搞砸了?”
听他抱怨自己不够信任,再加这几天朱炔的脸都很臭,知是气自己对于中毒的事有所隐瞒,龙峻倒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正想着该如何说服朱炔,摆脱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无聊日子,刘玄忽然跑了进来,脸色古怪地禀报:“大人,外面有个叫邹澈的,说是您和李门主的朋友,有事求见。”
朱炔把眼一瞪吼道:“没看到大人要休息了吗?有事叫他明天请早!”
“小幺儿,请他进来。”龙峻忙出声阻止,眼中光芒闪动,对着竖眉呲牙的朱炔笑道:“这位邹公子,是个神医。”
朱炔朝天翻了个白眼,刚想骂这狗屁神医前些天要紧关头不来雪中送炭,偏这时候来锦上添花,却发现自家大人笑得有点古怪,仿佛豹子闻到了猎物,那是以前龙峻想要谋算厉害对手的时候,才会有的神情,自己倒是好些年没见过了。这邹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朱炔猛拍了一下前额,忽然想起,于铮似乎说过,给那颗药丸的人也姓邹。
龙峻起身穿靴,朱炔看他脸上笑意,已明白自家大人要做什么,叹了口气,上前搀他:“大人,这位邹公子,您想用哪种待客之道?”
龙峻由他扶着慢慢走向前厅,淡淡一笑:“上宾。”
朱炔不由耷然动容:“大人!您现在行动不便”
龙峻挥手打断,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