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峻看着朱炔眯眼笑道:“有道理,不如你现在回京,调惟扬过来。”
“大人何必舍近求远,您只要把胡子刮了,那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胡说什么!”龙峻皱眉笑骂道,“我若结亲结得早,女儿都有她那么大了!”
朱炔斜睨他:“听您口气,似乎还要请那小姑娘一次,我跟您这些年,可没见哪个女孩子您这么上心过。”
龙峻不理他口没遮拦胡乱打趣,管自问道:“在朵颐楼的那些话你也都听到了,你难道没发觉,姜华称呼赵怀义太过生疏了吗?”
“赵老爷子?很生疏吗?没什么奇”说到一半,朱炔忽地跳了起来,“不对!以姜永和赵怀义的交情,他女儿怎么说也应该称呼一声赵伯父的。”
“这恰恰是我觉得可疑的地方。”龙峻垂眼沉吟道,“还有,姜永既然和赵怀义有这种过命的交情,那这次生奠,他为什么不来?!什么镖这么重要,竟让他连生死之交都不顾了!”
“大人,那小丫头说话不尽不实,姜永的行踪大有可疑,我这就叫人去查他那趟镖的镖主、地点和镖货。”朱炔在房中踱了几圈,转身看着龙峻:“我看什么关外走镖不过是个幌子,姜永此行,不是去拜访李总兵,便是去找其他帮手。”
龙峻点了点头:“我还需要知道,威正镖局在常州住哪家客栈,这次姜华送的是什么镖,雇主是谁。”
“这个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大人,他们住在‘高升客栈’,送的镖是裕王寿礼,雇主是武清伯。”
龙峻听罢目光一凛,对于这趟镖,他其实心中有数。裕王寿诞是二月初二,自从他移住藩国衢州,每年这个时候,武清伯都会托威正镖局送寿礼到裕王府,而且都必须由姜永亲自送到,每年都不例外,甚至去年姜永因伤卧床,都不得不强撑病体随同镖车前往。
威正镖局二十年前落户京师,有“沥泉枪”岳彦平慕名前去投靠,姜永和他一见如故,不但让他担任总镖头,还请他做了镖局合伙人。“沥泉枪”的武功在江湖上也可算晋身一流,衢州这趟镖历来随同的也都是镖局里最好的镖师,再加上姜永在官在道的人情关系,即便寿礼再如何贵重,单由岳彦平押送也不会出错,为何次次都一定要姜永亲自带队?
今年事有凑巧,姜永分身乏术,可他居然还是让自己女儿陪同押镖,这其中究竟有什么乾坤。锦衣卫往年都仔细暗探过,那些寿礼只是寻常珠宝玉器、书画古董,除了价高罕有,并无可疑之处,然而龙峻心底仍觉蹊跷。
裕王是太后最宠的皇子,和武清伯感情也极深,尚未成年赴外就藩之前,甥舅时常宴酒行乐、纵马游玩。西内夜宴事件之后,听说太后废君再立的名单中,除了一年半之前被庆王余孽所杀的福王,裕王也赫然在册。所以太后病故之时,裕王几次上书想进京奔丧,皆被皇帝驳回。
因前事,皇帝对这位胞弟始终心存芥蒂,这几年,衢州和京里的钱银走动频繁,花钱乞命固然是原因之一,而裕王会不会甘心偏安于一隅,也是可深究可细查的。
想到这里,龙峻细细思忖李玉的那首桂枝儿,眉头皱得更紧。
今年的寿礼,会不会和往年有所不同呢?
见龙峻沉吟不语,朱炔猜想情况有异,忙问道:“大人,可要在‘高升客栈’布置人手?”
“现在布置未免仓促。”龙峻摇头道,“镖局那里,我自有办法。”
朱炔急道:“大人!来常州看戏之前,您可答应过”
“你放心,只是找人问个话而已,没什么凶险。”
“可是”
龙峻皱眉笑道:“我无论去哪里,身边都会带人,也都发消息给你,可满意?”
听见这话,朱炔明白自家大人心意已决,再说也是白费唇舌,原想细问打算如何行事,却见龙峻摆了摆手,拿起书案上早间收到的包裹,低眼慢慢拆看,知道这是结束谈话的意思。指挥使的命令不能不遵,可毕竟心痒难搔,朱炔咬牙搓手,轻轻跺脚,倒像是脚底板长了尖刺,让他站都站不踏实。憋了半晌,才总算把那好奇强压下去,嘻嘻笑道:“大人不在京里这段日子,倒是错过不少热闹,刘靖忠那老阉奴如今越发张扬,短短半个多月时间,收了不少干儿子干女儿。说来也巧,我今天在常州城内就碰见一位。”
他见龙峻眼带疑惑看过来,接下去解说道:“大人你也见过了,就是‘朵颐楼’楼梯上遇到的那个。”说着呲牙一笑,“她倒是穿了男人衣服,不过,女人就是女人,再怎么能装也装不像男人。”
回想那位偶遇的男装女子,龙峻拧眉道:“刘靖忠的干女儿是什么来历,这个时候到常州城来做什么?”
“大人放心,我已经叫人暗中盯着了。”朱炔嘿嘿笑道,“这还是老阉奴收的第一个干女儿,岭南温家的三小姐,名叫温晴,您离京的第二天,她就拜了老阉奴做干爹,那天刘府大开筵席,可是热闹非常。”说罢冷哼一声,“就因为有他娘的大靠山在,所以前些天派人去温家问话,他们有恃无恐,态度强硬得很。”
“她没见过你吗?”
“锦衣卫谛闻司可不是吃素的,自然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
龙峻沉吟道:“云南谛闻司那边传过一则消息,说是沐王府小公爷看上岭南温家的一位小姐,从此一往情深非她不娶,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位。”
“还有这种鸟事?那可要仔细查查。”朱炔挠头道,“说来奇怪,这温晴明明是个女的,人也长得标致,可不知为何,老是作男人打扮,老阉奴也对外声称,他收的是干儿子不是干女儿。”他越说越想越是迷糊,茫然问道,“大哥,这是在搞什么狗屁名堂?!”
龙峻笑道:“她喜欢做什么打扮,跟你有什么相干?管那许多做甚?”
朱炔有些耳热,支吾一阵,顾左右而言他:“小吴这家伙跑哪里去了,大人回来也不见他出迎,我去找找。”说完起身一溜烟遁了。
龙峻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笑了笑,微微摇头,拿起李玉送来的那两本资料文书细瞧。其中一本稍薄,是七巧门在世家帮派、州府各地散布的一些暗钉,甚至联络的手势暗语,用她以前在锦衣卫谛闻司学到的密语所写,这套密语已长久不用,除了她和龙峻,会的人寥寥无几。纸张带有硫磺味,极易燃烧,大概为了以防万一,好方便姜华毁损,也是让他看后即焚的。这本好东西,龙峻曾经明里暗里索要偷找过多次,皆不可得,想不到此番竟会舍得拿出来送他。将那书册握在手里憧怔片刻,龙峻打开慢慢翻看,仔细读完两遍,再把整本书丢进炭火盘内烧毁,支颐瞧着书案上的白帖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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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 第三章 垂钓
正月十三日清晨,距离上元节和赵怀义的生奠还有两天。
天色仍是阴沉。
昨日下午飘了一阵细雨,晚饭后雨量开始增大,淅淅沥沥,绵绵密密。后半夜雨虽已止,却开始北风呼啸,过了拂晓都未停。等到早间起来,屋顶瓦面和青石板路上已结起一层冰霜,泥泞的地面冻得坚硬,树枝枝杈都成了雪条,寒气迫人,几可呵气成冰。
天寒地冻,除去有事要忙的,不习惯睡懒觉的,个个都想躲在热被窝里不愿意起来。唐稳有些认床,刚到陌生地方警醒难免,夜里一直睡得不太踏实。天没亮就听到澄园里众人进进出出,虽然动静不大,可毕竟被吵醒了,一时再难入睡,只好大睁双眼望着房梁挨到天明。
等他走出房门时恰是卯正,朱炔还有另一位缇骑统领吴戈,居然已经用过早饭,离开澄园到常州城内公干去了。唐稳在自己家里向来算是起最早的,可比起朱炔和吴戈,却犹有不及。听引路的缇骑校尉说,平日在京城,寅时朝会便已开始,龙峻原本习惯起得更早,只是这段时间仍在养伤,所以反而要迟些。
生奠将近,或许是赵怀义面子够大,又或许是那位贵人手下势众,常州城里江湖人士骤然增多。为使事态暗中得到控制,又不至于打草惊蛇,朱炔吴戈两人开始忙得不可开交,缇骑众校尉也几乎个个脚不点地,澄园里最空闲的,只有龙峻和唐稳两个。唐稳是外人,自然没有他要忙的事,至于龙峻,昨日和朱炔在书房商讨之后,便决定锐刀门的案子,放手让他去干,但并不意味着自己做甩手掌柜,一有异常消息动静需随时禀报。
严冬的早晨寒风凛冽,没什么人愿意一大早外出,龙峻用过早饭,不知怎地有了兴致,想到要去钓鱼。唐稳心里只想窝在房中,发呆看书顺带补眠,但毕竟刚签了三年卖身契,身不由己迫不得已,只好冒着严寒舍命奉陪。指挥使大人决定出门,手下人自然阻拦不得,幸好龙峻伤势已近痊愈,只是尚需调养,倒也不用太过担心,留守官校一边推选四名身手最好的小校贴身随侍护卫,另一边则飞速报知朱炔。
带上一羽鹞鹰,备好渔具,说是钓鱼,却不去找湖,而是由龙峻打头,一行人六匹马,悠悠然进了内城。唐稳看他似乎漫无目的,下了马先只在街上闲逛,走进几家早开的商铺买了些点心小食,又和店里的伙计闲聊了好一会。龙峻操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唐稳完全听不懂说了些什么,瞧那伙计指手画脚的架势,似乎是在问路。店里的伙计大概是因为乡音亲切,脸上始终笑容可掬,殷勤指点方向之后,还叽哩咕噜讲了许久,唐稳只听得云里雾里。
进进出出几家店铺,聊了好大一通,唐稳只觉越来越迷糊,可惜他是四川人,龙峻说的是南方话,而且语速又快,听在耳里,那是真正的左耳进右耳出,连弯都没打一个。他看着前方缓缓而行的龙峻,心中疑团窦生,总觉得这位大人今天出门,远不止钓鱼这么简单。
唐稳边走边细细打量,龙峻今天披了件银鼠长袄,带着貂鼠护耳,敛去威仪柔和眉眼,添了些贵气和书卷味,呼吸沉浊,脚步虚浮,看上去像是来常州游玩的官宦世家子弟。而自己和那四个便装小校,拉着马匹,提着渔具交杌一应杂物跟随在侧,倒仿佛成了小厮跟班兼保镖护院,堂堂的唐门二公子居然沦为随侍家丁,唐稳深感郁闷之余,很后悔来的时候没问老娘多要几张人皮面具。
常州城里的江湖客已越聚越多,且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这么一路招摇游逛过去,难保不会引来眼红劫财的。唐稳虽然不怕这些,可仍不免担心,毕竟眼前这位大人伤才刚好,身手如何没有见过,武功高低拿捏不准,跟班的四人更是不知底细,谁知道动起手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龙峻倒像是完全没考虑到唐稳的担忧,在客栈商号聚集处转了转,便依着那伙计的指示离开街市,唐稳见状不由松一口气,暗自庆幸这位大人总算是把此行的目的想起来了。
往僻静处走一段路,果然看到一个大湖,湖心起了座小亭,亭前延伸出一片平台,不知天气暖和时,是否有人常在这里垂钓。湖面开阔,风有些大,水面上冻了一层薄冰,唐稳放下手中杂物,蹭到台边瞟了眼,心里暗自嘀咕,这大冷天的,鬼晓得那些鱼还会不会出来觅食。
随侍校尉栓了马匹,打碎薄冰,摆好交杌,退到一旁等候戒备。龙峻唐稳两人各自坐好,往湖中撒下碎食诱鱼,然后装饵,甩杆,垂钓,枯坐等待。
钓鱼最考究耐性,尤其是在大冬天。
北风呼呼地吹,唐稳虽然穿着羊羔短袄,可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转头看看龙峻,却见他稳坐不动定如磐石,手持钓竿一丝不颤,看那架势,明显是个钓鱼老手,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眼睛是闭着的。
闭着眼睛钓鱼,唐稳还是第一次看到,刚开始还怀疑这位大人在学姜太公,细察之后才发现,龙峻似乎只凭听力和手上鱼竿的振动,便能判断出水下的鱼是否已经上钩。心手合一,动作飞快,每次收杆皆有收获,从不落空。唐稳学着试了几回,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次次俱都错过,手忙脚乱之余,深感这门功夫不容易练。
钓上来的小鱼,龙峻随手扔给那只褐色鹞鹰,大尾的才放进鱼娄。今天还算走运,大概是因为冬天没什么食物,鱼儿很容易咬钩,让唐稳颇有成就感,不至于太沉闷。
龙峻在一旁专心致志,沉默不语,不见神色变动,唐稳左想右想,只觉今天的事实在蹊跷,思忖良久,终忍不住开口:“大人,您今天,真的是来钓鱼的?”
龙峻睁眼转头看他,目光往两人手中鱼竿一扫,一脸的理所当然。
相处了几日,唐稳也知道龙峻平时不太爱说话,如无必要,他一般都不会主动开口。自己虽然也不是个好动之人,可这么干坐着实在无聊得紧,侧头想了想,决定找个话题。
“大人,听说一个月前的行刺,刺客中有唐门的人。”
龙峻依然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那您为何还肯信我?”唐稳有些不解,虽说那两兄妹半年前已叛出唐门,可总归有所关联,今天外出,龙峻居然只带了四名手下,而且还让自己这个外人跟随,尤其是刺杀事件刚过不久,他就不怕再出意外?或是自己心怀不轨?这位大人的胆子也未免忒大了些。
龙峻瞥他一眼:“你应该不是个蠢人。”
唐稳转念一想,自嘲地笑笑,只觉自己这话问得实在多余。此次外出他陪伴在侧,澄园中留守的校尉已是知情,龙峻若有好歹,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四川唐门。他既被送来作质,为保唐门上下平安,当然要拼力护卫龙峻安危。
虽明白这些道理,可唐稳心中仍觉不妥:“您这么偷跑出来,不怕朱大人担心?”
“就那几份邸报,解不了闷的。”说话间又有鱼上钩,龙峻把杆轻提,一条小鱼啪地掉在平台上,不停地扑腾。龙峻取下鱼钩,对那鹰打了个手势,那鹞鹰欢叫一声扑将上去,飞快啄食起来。
听龙峻语调虽淡然,可话中似乎略带抱怨,唐稳不禁有些失笑,这位沉默冷淡的大人居然也会发孩子脾气,实在有趣得紧,便忍俊劝道:“朱大人也是怕您累着”
话音未落,他忽然目光一凛,向湖岸那边扫了扫,转头瞥了眼龙峻。却见龙峻脸带笑意只顾装饵,再次挥杆甩钩入水,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湖岸不远处有片树林,林中影影绰绰隐约有人,有说话声争吵声低语咒骂声远远飘来,听起来很是热闹。唐稳抬头望天,越听越是皱眉,忍不住又转头去看龙峻,龙峻仍是只顾闭眼垂钓,恍若未闻。
过了一阵,林子里的声音慢慢小了,身影晃动,有人出林往小亭跑来,脚步声细微,轻功倒还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响动,龙峻睁开眼,轻轻打一个呼哨,那鹞鹰啸叫一声,振翅而起,很快就扶摇直上,转眼渺了踪影。唐稳看那鹰远去,仿佛明白了什么,再瞧龙峻,这位大人又已闭上眼,继续安然端坐如姜太公了。
一会儿功夫,林里出来那人已奔到亭中站定,护卫一旁的小校上前拦阻询问,言辞礼貌客气,像极了世家大族的仆从,完全不带官府口吻。唐稳忍不住转身打量,却见是昨日在“朵颐楼”和龙峻有约,叫姜华的那个少年,便笑着招呼道:“这位小哥,你找人?”
龙峻闻声睁眼转头去看,姜华见到不由舒一口气,笑道:“龙大哥!真的是您!”
“姜少镖头?真巧!”龙峻微一挑眉,语带惊奇,那小校见是熟人,便歉然一笑退开。
“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