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哥是什么人什么胆量,廖某还不清楚吗?”高瘦中年文士想必姓廖,向那黄脸短须金姓汉子拱手道,“诸位兄弟肯给廖某面子,廖某铭感五内。只是大伙可曾想过,兴许赵老门主的朝中对头,就等着诸位走这一步?”
黄脸金姓汉子皱眉道:“此话怎讲?”朱炔知道此人叫金十六,是鄱阳湖一带盗匪的头目,一身水上功夫出神入化,传闻可在水底潜伏三天三夜,再加上洞庭湖总瓢把子——洞庭龙王程小蛟,看来中间那几桌,坐的都是黑道上名气颇为响亮的人物。
廖姓文士翘起二郎腿笑道:“锐刀门生奠,那朝中贵人迫于江湖道义,自不能怎样,可要是各位在城内上线开扒(动手作案),他就有理由托词对常州用兵。到时候,吃亏的可不止在场诸位,赵老门主生路全无不说,便是老弟我,这脖子上吃饭的家伙,恐怕也放不牢靠啊。”想必这人在官在道皆交情匪浅,如今说出这般丧气的话,在场知道他底细的俱都吃惊不小,大堂内外一时诧异。
从这中年文士开口,朱炔就在细想此人是谁,直到听见那黄脸金姓汉子称呼他廖老弟,再加上这人说话时的口音,脑中方灵光一闪:“莫非是他?!”
议论纷纷中,通往客栈后院的过道上响起一声轻咳,慢慢走来一人,包水生想必熟悉来者,闻音侧身一让,低语招呼:“岳老哥,你怎地到前头来了?小花呢?”
岳彦平摇了摇头,轻声细语道:“在后面陪着客人,我出来瞧瞧,今天都到了哪些朋友。”
包水生有些着急,拉着岳彦平压低嗓门道:“你让小花一个人留在后院?那、那人”他抬头瞥了瞥厅中绿林群雄,下面的话似有顾虑,在这当口不好挑明。
岳彦平微微一笑,也轻声道:“小花是个聪明姑娘,她有分寸,你们护得太严实,反而没有好处。”说罢上前几步,细细打量在场众人。
那几张主桌上的各大瓢把子暂未说话,四周反渐渐人声高涨,先前那个揶揄包水生的尖细嗓子,此时又开口笑道:“廖大侠,江湖上谁不知道您面子大、路子广,何必说出这种话来唬人?”
那廖姓文士拱手摇头道:“承蒙这位仁兄看得起,并非廖某言过其实,如今整个常州早已被暗中控制,诸位只要留心察看周围动静,便可知廖某所言非虚。”朱炔已看清那尖细嗓子身在何处,尽量小心随着人群推搡,向那人靠近,听见这话心中一凛,不由多看了廖姓文士一眼。此番所带手下儿郎隐匿侦查的本事,自己最为清楚不过,这人又是从何处察觉蹊跷?还是说,连锦衣卫里都有他的人情网在?
另一个原先附和那尖细嗓子的人嘿嘿笑道:“我可听说,锐刀门里自己透出消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遇刺,就是赵怀义所主使。便是我们不干这票,锦衣卫那班鹰爪孙,也有十足的理由满城抓人,廖大侠这话,却来蒙谁?”他话音未落,有人已连声赞同:“着啊,锦衣卫一直在常州查案,也没见他们对锐刀门怎么样。”“要是常州府真的整个城池都被监控,我们哪这么容易来去自如?”“姓廖的,我看你八成是收了鹰爪孙的好处,那羊牯,多半老戗是海翅子(父亲当着大官)”这几句话一放,各种猜测频生,店堂内立时沸沸扬扬闹腾起来。
前厅正中桌上,那几个黑道总瓢把子也开始脸露不悦,包水生却心不在焉,他频频转头看向后院,嘴里喃喃道:“可是那人、那人”思前想后还是不放心,轻一跺脚,走到廖姓文士身边,附耳低语。那文士渐渐皱眉,抬眼斜睨,似是不同意,包水生连连抱拳打揖,眼带恳求之色。见他如此,廖姓文士轻叹一声,瞥一眼岳彦平,没奈何离座往后院而去。
那尖细嗓子见状,提声高叫道:“包掌旗,大伙儿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前来赴会的,有什么话不好当着大家面说,在那里私底下嘀嘀咕咕?莫非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此言一出,在场众雄都已看清廖包二人行动,俱都大声起哄。
岳彦平一直默然旁观、不动声色,这时早已辨明适才带头煽动之人的方向,也不客气招呼,脚尖急点,飞身往那处扑去。
*
龙峻说出那番话,姜华果然沉默,片刻后张了张嘴,想是还待再问,前方忽响起一阵哗然,听声音是从客栈前厅大堂处传来,动静极大,她有些担忧地看着院门方向,一时住了口。龙峻见她不做声,温言问道:“少镖头,可是有事?”
“没事,大概是包叔叔和岳叔叔的朋友。”姜华醒过神来,摇头笑道,“赵老爷子的生奠将近,常州城内来助阵的江湖朋友也多,许是喝高了。草莽里粗人不少,又性情豪爽,说话声音自然会大些”
话刚讲到一半,前面呯然一声大响,也不知是砸了酒坛还是掀了桌子,姜华呼地立起,抱拳歉然笑道:“龙大哥,您先坐着,我去前面瞧瞧。客栈老板是我们镖局的好朋友,这些江湖老合玩闹归玩闹,可不能把人家的店给拆了。”
顾不上再细说,姜华疾步来到天井,对其中一名趟子手叮嘱几句,等那人再叫了数名镖师出来看守镖车,她接过斗笠往头上一戴,方急急跑出院门。却又没有走远,在门口转角处便停了下来,小声问道:“廖叔叔!您不是在前面陪着包叔叔吗?怎地又到这后院来了?!”
龙峻端起茶盅慢品,侧耳倾听。院墙外多了一人,单凭声音判断,像是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气息缓慢绵长,武功倒还不弱,只是听他脚步举动和吐纳,似乎所学甚杂,一时倒判断不出属于何门何派。
“老姜头的千金可真是交游广阔!”那人嘴中啧啧称奇,压低声音笑道,“刚到常州城没多久,就能结识让五湖三寨都感兴趣的人物!来来来,快跟我讲讲,你是怎么跟这贵人攀上关系的?”听他官话带着些口音,发声多用平舌,应该是浙江金华府以南人氏。
姜华轻声嗔怪道:“廖叔叔!您胡说什么啊!龙大哥是李姐姐的朋友!”这院子天井极其宽大,正方便镖车停放,门口院墙便离客厅甚远,两人说话声音都压得极低,几近耳语,以唐稳的耳力都听不太分明,是以两人皆放心交谈,却再想不到,这根本瞒不过龙峻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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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 第四章 吞饵(四)
那人嘻嘻笑道:“不妥不妥!李门主的朋友,有几个是好相与的?你跟人很熟么?”这人想必姓廖,龙峻心中暗忖,江湖中姓廖的不少,可住在浙江以南,又武学繁杂的,只有处州府的那一位。如若是他,那就不难解释行刺谣言的传播源头,为何会是锐刀门自身了。
“李姐姐托我送东西给他,今天是第二次见。”
“才见两次面就敢把人往镖局的地头带?好!你胆子比你娘可大多了!”
“您也瞧见了,湖边那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您叫我怎么办?不往镖局带,难道要带到赵伯伯家里去?”姜华口中的赵伯伯,想必就是锐刀门门主赵怀义,龙峻轻轻一笑,看来自己没有料错,威正镖局和锐刀门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老虎总是要吃肉的,你何不让他们背地里吃个痛快?只要城里那些狗没瞧见,原也无妨。”那人轻笑道,“我瞧这贵人相貌普通,身量一般,连财不可露白都不懂,除去衣着富贵些,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小花你看上他哪里了?”
“廖叔叔!”姜华有些着恼,“李姐姐托我转送这位龙大哥的东西里,有三张白帖!便是我们送给七巧门的那三张!”
“哦?这倒有趣。”那人话语里的戏谑顿时收敛,喃喃低语沉吟。
“廖叔叔,包叔叔和岳叔叔怎么还没过来?您快去看看,五湖三寨的那帮人,我怕他俩说不服。”听姜华口气略带无奈,想必是这位姓廖的言语脾气有些招人烦。
“小花,想赶廖叔叔走是吧?老包的口才虽然比不上我,也不如你爹,不过打发那些水匪强盗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还有岳总镖头,以他的机智和手段,就算真要动手也不会吃亏。他们两个倒是对你不放心,刚把我赶过来,叫我好好盯着这边。”那姓廖的叹了口气,怨声道,“你老爹好不容易才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老包他们可对你宝贝得很。”
姜华无奈轻笑道:“廖叔叔!您请来的都是些什么朋友?!三教九流哪里都有,可别帮忙不成,反误了大事!”
“人多好办事,咱们把事情闹得越大,看热闹的越多,赵老爷子的生路就走得越宽。”那姓廖的一顿,笑着埋怨道,“小花,你信不过廖叔叔?!”
姜华闭嘴不说话,似乎给他来了个默认。
那姓廖的依然笑呵呵地轻声说道:“我看你那位龙大哥呼吸沉浊,脚步虚浮,八成身上带伤,就算会武功,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许他富贵钱多,但又能帮上什么忙,让你这丫头如此看重?倒是边上那位”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似乎在仔细回想,过一会儿,低声自言自语:“不可能啊,开封叶家的人,怎会甘心给寻常人家做保镖护卫?可他那步法,实在是象”听这番言语,想来早间城郊钓鱼之时,他曾在湖边林中观看,到“高升客栈”的一路上,这人必定也暗地里跟踪查探。
唐稳好不容易才听清墙外那姓廖的最后一句话,心里暗自惊诧。虽说他姓唐不姓叶,可自家老娘的确出身开封叶家,也传过他叶家的独门轻功。只是他一路上并未施展,这人怎就猜到自己和叶家有关,难道单凭走路便能瞧出端倪来?
*
围着客栈的人群越发喧闹吵嚷,开始推搡着要挤进店去,挨挨擦擦当口,客栈堆在墙角的酒瓮被人不小心带下一坛,呯然一响,掉落地面摔得粉碎,顿时酒香四溢。那尖细嗓子左顾右盼、眼神闪烁,正待火上浇油再说几句,忽觉右臂一紧,耳边有人轻声道:“别说话,跟我走。”这声音很是耳熟,惊疑中来不及询问细看,那人已带着他跟随人潮涌动往右急行几步。客栈外观者如堵,他往旁边一让,自己原先所站位置,自然便被后排的人填上。才刚换了地方,就听风声呼响,竟是岳彦平顷刻间扑到,一招扣住替补自己方位那人脉门。被扣者一声痛呼,破口大骂道:“妈那巴子!姓岳的!你干什么!想动手?!”
岳彦平发难时机抓得极准,出手又快,以为这暗中煽风点火的鼠辈定可手到擒来,可一听此人开口,便知声音不对。他毕竟是老江湖,应变卓然,忙放松力道,另一只手也凑上去,握住对方手掌摇了摇,轻声笑道:“蔡寨主,你也来了!这些年岳某一直不曾走北面镖路,许久未去山头拜访,家里一切都好?”开镖局的都同绿林有往来,大半靠交情面子,讲究以和为贵,带三分笑,让三分理,生意才能做开。岳彦平一击不中,立即变招补救,转擒拿为问候,谦和有礼,使得不着痕迹。
这位不知哪个山头的蔡寨主心里恼火,原本想要发作,但因岳彦平武功高出自己甚多,打起来实在害怕吃亏,可不动手又怕失了体面,不免犹豫踌躇。所幸对方言辞礼貌主动赔了不是,面子倒是挣足,便只冷哼一声,决定不再追究。他那里要打退堂鼓,吴戈却不愿意,上司有令在先,看戏还需捧场,这种好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他轻咳一声,对那附近混在人群里的几名便装校尉使了个眼色,众小校会意,抓住时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这却稀奇,哪有见了朋友用擒拿手招呼的道理?”“刚才蔡寨主可痛得不轻,这是蒙谁啊!”“照啊,你看姓岳的连‘八步赶蝉’都用上了,啧啧啧”
蔡寨主身周好事之徒听见,帮腔嘿嘿冷笑道:“姓岳的,少在这里套近乎!你方才那架势,分明是把蔡老弟当贼办!怎么,岳镖头如今换了行当,改投六扇门了?”
岳彦平适才听客栈内外言辞交锋,一直都是那尖细嗓子主动挑起事端,显是另有目的。眼见事态开始失控,便抛开息事宁人的想法,决定先拿住首恶,再设法安抚平息。可如今看来,不知是自己想的太过简单,还是人人都爱看热闹,又或者那对头手下太多,挑衅之人竟是急切间抓之不绝,一时暗中皱眉,心念电转,寻觅对策。
尖细嗓子惊魂甫定,转头刚想道谢,人潮一动,又被那人拉着走了几步,一直退到客栈另一头。好容易停下,尖细嗓子方才压低声音开口:“够远了,听不到了。”他原先说话嗓音又尖又细,此时虽然压得极低,但也可听出本音清朗醇厚,显然那时当众开口是用了假声。他向身旁那人点头致谢,低声问候:“朱三爷,别来无恙?”
拉他那人正是朱炔,此时侧头轻笑道:“聂云峰,多年不见,亏你还认得我,大哥叫你来的?”眼看岳彦平那处稍稍一顿,又问,“你如今住在常州?”
聂云峰声音虽好听,相貌倒是长得普通,一眼看去,见过即忘,听朱炔询问来由,笑笑不答,想是默认。朱炔也不再问,下巴往客栈内一抬,双手抱胸观局,闲闲笑道:“且看他们如何收场。”
那边岳彦平满脸堆笑,但还是握着蔡寨主的手不放,慢声细语道:“蔡老弟,你平时在自家山上逍遥,从不与官府对抗,这次为了赵老门主,居然也不顾危险跑来常州,可算难得。”说到这里双眼一寒,语气陡转,“只不过,你适才为何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极力鼓动诸位朋友动手,偏想这个时候,在常州闹出事来?”他此番开口运上了内力,整个前厅这会儿人声嘈杂,可这些话依然清清楚楚传送到在场群雄耳边。
蔡寨主起初听他夸奖,脸色稍霁,正想说几句体面话,夸耀自己一番,却听岳彦平忽然指责自己别有用心,不由怒道:“你”他刚刚开口,便觉手上一紧,一股内力经由脉门直冲肺腑咽喉,把自己要说的话生生压将下去,顿时心惊肉跳,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惊恐神色。
岳彦平心生歉意,表面却不动声色,使力将他拉出人群,走到厅中站定,继续冷言肃然道:“不错,我进到这前厅,一直仔细旁观,每次只要大家心生退意,你便出言挑唆,巴不得双方交恶,究竟是何居心?!”他在那短短片刻,已看出这蔡寨主的兄弟不在身边,兴许是被人群隔断,又或许是不曾前来。这人既然势单,那就不妨将错就错,把一切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喝醒绿林众雄,暂使局面得到控制。至于蔡寨主这里,只能事后再赔礼补救了。
蔡寨主暗中几次运气,方才挤出一个字来:“我”甫一发音,压力又至,面皮涨得通红,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岳彦平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你必然迫于无奈、情非得已,并不是甘心屈服于那朝中贵人。你且放心,我可向在场诸位总瓢把子求情,绝不会追究与你。”蔡寨主眼见中央几桌黑道头目俱都一脸阴沉看向这里,可自己偏偏被岳彦平用内力压制说不出话,急得满头大汗,只有拼命运气抵抗。就在这时,原本压在咽喉处的内力,又开始流转,向下直冲双腿,他膝盖不由一软,顿时扑通跪倒。
蔡寨主这一跪,等于不打自招,场中顷刻间群情激愤,连声喝骂,脾气暴躁的,已大叫着要冲上来打人。方正平等黑道瓢把子始终冷眼旁观,几个老奸巨猾的,已有些明白岳彦平使得是什么手段。正面面相觑,脸色阴晴不定,忽听客栈外大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数面镖旗迎风招展,如飞而至,却是另几家大镖局接到消息,派人前来支援调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