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华却也不恼,跟着举袖掩嘴吃吃笑了会儿,方才敛起笑意正色道:“龙大哥,客栈前那些黑道朋友散走之后,我就出去挨个拜访五湖三寨的总瓢把子,请他们看在威正的面子上,别跟您为难。”她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沮丧,“大概是我口才不好,说了半天,那些瓢把子还是不肯答应放手。我只好跟他们约法三章,在常州城内,赵老爷子生奠期间,他们不会动龙大哥。”说到这里,她咬了咬下唇,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等到生奠一过,我离开常州城,他们就会下手,是也不是?”龙峻睁眼微微一笑,“所以,你才极力邀我一同上路?”
姜华无奈地笑:“我已经尽力了,可惜本事有限,只能谈到这种程度。”
“少镖头如此关心维护,龙某感激不尽。”龙峻直起身来抱拳致谢,“至于出了常州之后如何保得平安,龙某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见他一口拒绝,姜华有些着急:“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龙大哥,您还是考虑一下小妹的提议吧。”
“这南直隶可不是由那帮盗匪说了算的,那群鸟人算哪门子的地头蛇!”朱炔满不在乎哈哈一笑,“姜姑娘,不是我瞧不起人,威正镖局里的岳总镖头虽然枪法如神,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真要打起来,你们恐怕未必能护我大哥周全。”
“这个我早想好了。小妹懂一点易容改装之术,你们可以乔装是威正的镖师,混在镖队里,他们不一定能瞧得出来。”姜华抬起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侧头看着朱炔狡黠地笑,“朱大哥武功高强,手下的弟兄必定也是好手,咱们一起上路,对我家镖队实有莫大的好处,我可是存了其他的心思呢。”
“姜姑娘是要我帮忙做镖师吗?”朱炔眼睛一亮,有些跃跃欲试,“嘿嘿,这倒真他有趣。”他硬生生把那个妈字给咽了下去,强忍着没有蹦出三字经。
龙峻却神色淡淡,不为所动,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看着朱炔说道:“老三,少镖头出去说项,必不会空着双手前往,送礼的钱,你替我给了。”朱炔点了点头,伸手到怀里摸索。
“龙大哥!您这是做什么?!”看朱炔依言拿出钱袋递给龙峻,姜华眉间微蹙,有些不悦。
“镖局保镖之后,一应费用都该是雇主所出,少镖头替我四处奔跑,怎能让你破费。”
姜华耐着性子解释:“龙大哥,我出去拜访那些黑道当家,可不只是为了您一个人。”
“无论少镖头原来目的如何,结果总是对我有利。”龙峻掂了掂钱袋,大概觉得分量足够,便整个递了过去,“这笔钱是龙某应该承担的,还请少镖头不要客气。”
“龙大哥,您把我看作什么人了!”姜华呼地立起,侧身退到椅后,不接那钱袋,正要再说,屋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轻叩了几声房门,也不等回答,急急推门进来,却是一名威正镖局的镖师。他抱拳向屋内众人告了个罪,对姜华说道:“少东家,有关外的客人来,指名要见您,岳总镖头和包掌旗叫我来请您去一趟。”这人便是早间院中看守,龙峻要走时上前阻拦的那位镖师。
姜华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笑容:“龙大哥,小妹还有要事,不再打搅,您好好休息。”说罢微皱着眉头,转身出门而去。
那镖师目送姜华走远,并不急着跟随离开,反而瞥了眼朱炔,看着龙峻不说话。
朱炔正觉奇怪,忽见龙峻用手朝他一指,对那人说道:“我兄弟。”情知有异,便闭口不言,静观其变。
那镖师扫了一眼屋外,见暂时无人注意,方才走到桌边,借倒茶做掩饰,向龙峻躬身施礼:“龙爷。”接着十指齐动,做了个穿针引线的手势。
龙峻从腰间革囊取出那面绘有燕几图的小旗,在他眼前极快一展,又小心收起,低声念道:“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朱炔看自家大人拿出小旗,又听到“乞巧”二字,顿时明白,面前这人,必是七巧门安插在各帮派的眼线。转念间想到李玉,忍不住多瞧了龙峻一眼。
那镖师目中精光一闪,轻声问道:“龙爷有何吩咐?”
“我想知道锐刀门得罪了什么人,姜永去关外受何人所托,廖文灿去了哪里,姜华和那些黑道瓢把子谈了哪些条件,外面来的是什么客人,见姜华做什么,有何来意。”龙峻说得极轻极快,“还有,除了明面上的寿礼,武清伯还送了什么去衢州。”
那镖师点一点头:“那些客人只说是从关外来,要见了少东家才肯讲明来意,锐刀门生奠、大东家出关和寿礼的事我略知眉目,只是现在不便细说,我现下去探听消息,咱们寻机再约。”
龙峻满意地笑笑,拿起适才朱炔解下的钱袋,递到那镖师手里,把话说得响亮:“这些钱,烦劳兄弟转交给姜少镖头,就说龙某聊表谢意,还望少镖头勿要推辞。”
“是,在下必如实转告。”那镖师接过钱袋退开两步,躬身行礼,也放开声音道,“龙爷若无其他吩咐,容在下先行告退。”
龙峻抱了抱拳,坐着不动,朱炔笑嘻嘻起身,将他送出门去,复将房门虚掩,回到桌边坐下,低头嗫嘘道:“大哥,对不住,我忘记三天后是袁大人和许先生的忌日了。”
龙峻淡然一笑,抬手一掌拍在他后脑,朱炔将脑袋顺势朝下一点,龇牙咧嘴道:“这掌真够痛的,大哥身体复原得不错。只不过,您老这么打,不怕把我给拍傻了?”
“以前也不见得有多聪明。”龙峻轻哼一声,指了指桌上的点心,“拿出去分了罢,我现下不想吃东西。”
朱炔应了一声,挑了最大的两个盘子,把点心堆在一处,边忙乎边低声问:“大哥,您怎知道威正镖局有‘那里’的人?”说到“那里”这两个字,他伸手比了一个七字的手势用来代替七巧门。
“老家里出来的人,个个都有多疑的毛病,她自然也不例外。”龙峻没有细说李玉送来文书的事,只是随口找个理由带过。
朱炔喔了一声,也没有细究:“您去湖边钓鱼,那些黑道老合一动,美女姜立刻就收到消息,看来她和锐刀门,真的是关系匪浅。”接着嬉皮笑脸地问,“大哥,刚才美女姜在的时候,我戏演得怎样?”
龙峻斜他一眼:“马马虎虎。”
朱炔满不在乎地笑:“能让大哥评个马马虎虎,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把那些点心码好,试拿一下盘子看好不好端,嘴里轻声道,“大哥,我倒觉得奇怪,就算要求在常州期间不对咱们动手,单凭一个威正镖局,分量还不够吧。美女姜那小姑娘面子有这么大?威正的面子有这么大?能说服得了那些黑道头头?这些镖局和锐刀门,到底许了什么样的好处出去?!”转念想到疑惑处,忍不住询问,“大哥,那些老合为什么咬着你不放,就算贪钱,也不至于贪到这种程度吧?”他站开一步仔细打量龙峻,狐疑道,“您不过穿了件银鼠袄,也不像是富可敌国的人啊,看起来有那许多油水可榨吗?何至于五湖三寨一拥而上?”
“要说服黑道瓢把子,当然是用看得到摸得着的好处。”龙峻阖眼揉了揉眉心,往椅背上一靠,“至于那帮老合贪图什么,等云峰和那人的消息吧。”
“原来您不是只听云峰一家的消息,早定下主意两头一起打探了。”朱炔这才恍然,“怎不早点说,害我白担心一场。”
龙峻轻哼一声:“怎么,你以为我舒服日子过久了,老家学的东西都忘干净了?”
朱炔挠头打了两个哈哈,听自家大人对他讲明吩咐聂云峰去做的事,心情顿感舒畅,笑吟吟端了两大盘点心出去,大声招呼门外的人来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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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 第六章 买卖(三)
天色渐渐晚了,廖文灿此次出去拜会的人物大概很是重要,听说直到申末还不见回来。岳彦平、包水生和各大镖局的镖师都未在这后院出现,姜华一直在陪客,但都不曾忘了龙峻他们,短短一刻钟功夫,就连着派了三拨人来。说是外间局势未定,即便来了帮手,但毕竟敌不过对方人多,贸然出去难保安全,殷殷挽留他们过夜,然后马上腾让安排整理房间,仔细操办晚饭。想是生奠将近,大家又都有事要忙,那关外的宾客来后,便再没人来问东问西,话里套话,唐稳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那些便装校尉已和威正的一帮汉子混熟,边闲聊打趣边等候安排客房,几个手脚麻利闲不住的,更是亲自动手帮忙,看上去一群人相处很是融洽。朱炔原以为那七巧门的人会借机来接触回报,可一直等到掌灯时分,却始终不见人影。
用了晚饭之后,天又开始下起小雨,随行校尉和镖局汉子都需要守夜当值,早早就进房倒头大睡。朱炔闲着无聊,又不好打搅自家大人,只得拉着唐稳在房里吹牛打屁闲磕牙。原本镖局还有多余空房,但他推说自己一个人住会闷得发慌,硬是要和唐稳挤一间,便也由他。只龙峻和唐稳心里有数,朱炔还是不放心唐二公子这个外人,必要在近旁盯着才能安心。天寒地冻,房内都生着火盆,客栈的木炭材质不好,烧起来烟火气很大。龙峻难得有余暇读闲书,不觉时间看长了些,在屋里呆得太久,顿感气闷头痛,鼻子里都是炭灰味,只得丢下书本,开门出屋走到穿堂里,把椅子搬到檐下,披了银鼠袄坐着吹风看雨发呆。
正自出神,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龙峻听出是姜华,但现下忽然懒得回头打招呼,便支颐靠坐不响不动,当做没听见。过一会儿,脚步声在身旁停顿,耳边姜华笑着问道:“龙大哥,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龙峻抬头欠了欠身,靠在椅上半眯着眼恹恹答道:“在想这雨,老是下个不停,真他妈烦人。”
他难得说了句粗口,姜华顿感惊奇,失笑道:“您怎地也会这三字经,您不喜欢下雨天?”镖局里的汉子大多是粗人,常常三字经不离口,姜华从小听到大,虽然自己忍住不学,但早就见怪不怪。可万想不到,粗口居然会从这位沉稳持重的龙大哥嘴里冒出来,实在很是新鲜。
龙峻皱眉:“又湿又潮,不喜欢,不如下雪。”
看他懒洋洋地没什么精神,姜华心里担忧,上前一步俯身柔声劝道:“龙大哥,夜里冷,您别在外头吹风了,还是进屋吧。”
“屋里太闷,出来透透气。”
姜华直起身咬了咬下唇,小心斟酌道:“那我能陪您坐一会儿吗?”
龙峻无所谓地伸了伸手,示意她自便。姜华灿烂一笑,把穿堂里摆着的椅子搬出来,放在檐下近旁。她还穿着出去见客时的那套襦裙,或许是太过忙碌,以至于没有时间换,又或许是平时难得穿新衣裙,心里不太想换。
两人一起闲坐看雨各有所思,安静了一会儿,龙峻忽然说道:“少镖头找我有什么事?”
姜华一怔,噗地笑道:“您这话真有趣,难道没事就不能来了?”
“没事?”龙峻哦了一声,“这么说,是我想岔了?”
姜华低头玩着系裙的大带,片刻后暗自吐了吐舌头,叹气小声道:“您没想岔,我确是有事相求。”
龙峻轻轻一哂,双手抱胸斜睨,这丫头明显一副被人看穿心思,扭捏难为情的神色,也不知是真的脸皮薄,还是刻意为之。如果她本来就脸嫩,午间怎有勇气孤身外出,去一一拜访那些黑道头目?镖师本来就应擅长和各类人等打交道,若是她遇事都像现在这样,如何能够接下威正镖局?如果这是刻意为之,那这丫头很懂得运用自身优势,倒是不可小觑了。
姜华等不到他回答,抬头飞快瞥一眼,又低下头道:“龙大哥,我听那些镖局的叔伯们说,朱大哥武艺高强,一招就能抓住马叔叔的枪头,我想,我想”她嗫嘘了一会儿,似才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武林的规矩,没有随便教外人武功的道理。可我练了许久的苗刀,一直没有长进。叔伯们说,女孩子的资质有限,只能学到这种程度。可我不服气,总觉得自己不会只有这点成就,现在停步不前,多半是因为教不得法。只要有名师点拨一二,我一定还能再进一步,还能学得再好些,所以”
“所以你想让老三教你武功?”龙峻笑问,“女孩子学那么高的武功做什么?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龙大哥,怎的连你也这么想?女孩子武功高了就一定没人要?”姜华皱起眉头,“再者说,我若一心只想嫁人,及笄的时候就可以成亲,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了。何至于等到现在?何必要带镖队出来?”相夫教子这四个字一出口,她一张俏脸腾地通红,低眼瞧着地下不敢抬头。
龙峻失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这么想?”
“是啊,好生奇怪,我为什么觉得,龙大哥是会例外的呢?!”姜华自嘲地笑笑,神情略带落寞。
“女孩子终归要嫁人的吧。”龙峻敷衍了一句,只觉姜华今晚有些古怪,话题也起得莫名其妙,像是心情不好,要找个人倾诉,而且很明显,这丫头找上他了。
“我不想嫁人,我想帮我爹的忙,重振镖局声威。要是有了婆家,我担心再不能出来跑镖,或者会像燕姑姑那样,丈夫屡试不中,她出来赚钱养家,还要忍受婆家的白眼。”姜华脸上红潮已然退却,抬眼看着檐外的雨丝低声道,“我七岁的时候,娘就死了,爹要出去走镖,把我扔在家里不放心,只好带在身边。不过也没带几年,等到十三岁,爹就不让我跟着了。这次要不是他同时接镖去关外赶不及,也不会让我出来帮忙。”
“你喜欢走镖?”姜华虽在话里提到自己父亲去关外的事,龙峻却并没立即追问姜永接了什么镖,反而神色淡然,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姜华歪头一想,点头笑道:“嗯,我喜欢走镖!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能遇到很多人,见到很多事。虽然有时候难免会受气受委屈,可我真的喜欢!”一说到自己中意的事,她一双大眼顿时闪亮,眸中似有明霞流动,整张脸顿时绽放光彩,异常夺目。她抬手指着夜色中远处一株老樟树的茂密树影,絮絮述说,眼神飘忽,倒像在自言自语,“长久以来,爹就像一棵大树,伸开手臂替我遮风挡雨。现在他老了,该轮到我来替他遮风挡雨了。我不要一辈子躲在爹的背后,我不想只做树下的一朵小花,我也要长成一棵大树。”
龙峻支颐默然倾听,片刻后笑道:“少镖头,虽然说一回生,二回熟,可咱们之间毕竟尚算陌生,你怎会同我说这些?”
姜华一愣,随即失笑:“是啊,我同您说这些做什么?”她侧头想了想,“兴许正因为咱们之间还陌生,这些话我才能痛快说出来吧。对着我爹和那些疼我的叔伯,我反而一句都不会说,也不想让他们平白操心。”
龙峻嘴角一勾:“兴许吧。”
姜华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却不是行江湖抱拳礼,而是半蹲着道了个万福,微红着脸笑意盈盈:“龙大哥,多谢您听我啰嗦,我现在心里没那么不痛快了。”
龙峻欠身算作回礼,漫不经心问道:“可是今天关外的来客让你受气了?”
姜华脸色暗了一暗,随即绽开笑容:“咱们不说不开心的事,龙大哥,我先前求您的,您可还没答我。”
看她的反应和回答,龙峻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便不再继续追问,而是随她的意转开话题:“不是我不答你,老三他打架估计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