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做不到呢?”
“那就不要应。”
少年呲地一笑:“我以为你会说,做不到也要拼了命去做。”
林希声转身看他,慢慢说道:“人该有自知之明,做不到还要应下来,只会害人害己。”
少年想了一会儿,点头表示赞同,林希声看他脸颊上有一片红印,想起方才钱满那一拳,忙招手道:“峻儿,过来我瞧瞧。”
“不碍事,他没打中,拳风刮到而已。”少年侧头把脸凑过去,笑得满不在乎。
林希声俯首仔细看了看,果然连皮都不曾破,想是捏准了时机避得及时。瞧他笑得可恶,忍不住又觉手痒,提掌在少年脸上轻轻拍了一拍,笑问道:“你早知道他师父的事?”
少年领教过这位林先生的快手,也不再躲,慢慢敛了笑容道:“那钱满有一次在坊间与人打架,被他师父抓住训话,我碰巧见到过。”说完记起那只乌鸦,抬脚就往屋里跑,嘴里念道,“糟糕!冯叔可别乘我不在,偷偷把它给丢了!”
林希声看他跑得火急火燎,不由失笑,转念想到那刘岱宗,心思繁乱,凝目望向他去处出神许久,方才移步回房。进屋就见少年抱着那只乌鸦盘腿坐在椅上,手里拿了一盘隔夜的生碎肉喂它。
见他喂得纯熟,那鸟也吃得欢快,林希声不觉好奇,拉了椅子坐在边上观看:“你养过乌鸦?”
少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算养过,那里附近乌鸦很多,时常会从小窗飞进来”他沉默一阵,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一会儿又道,“我那时候住一间房,空闲的时候,喂过几只。”林希声明白,他话中的“那里”,指的就是伊王府虿房,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
房中顷刻沉默,只余那乌鸦啄食碎肉、爪子在少年衣服上划拉、还有鸟喙磕到瓷碟的声音。林希声心有所思,渐渐便神游天外,正想着晚上该如何应对,忽听少年问道:“那个刘岱宗犯了什么事,你居然追了他十年?”
林希声一手支颐苦笑:“他杀了人。”
“你朋友?”
“素昧平生。”
“大好人?”
“十恶不赦。”
“岂非该杀?”
“那恶人是该杀。”林希声长叹,“可他满门六十五口,连同父母妻儿、丫鬟仆从,却不该杀。”
少年一怔,许是想不到会是这种惨烈结果,追问道:“他可曾说过缘由?”
林希声苦笑:“他说当时杀得兴起,杀红了眼,收不住手了。”
“譬如李逵、武松。”少年缄默一阵,接着喃喃道,“那些侠义书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自诩侠义而已。”林希声冷笑,“家人何辜?妇孺何辜?”
“林大侠。”少年忽然抱拳施礼,似笑非笑看他,显然是讥他也在自诩侠义,林希声被人揶揄,却也不恼,反纵声长笑:“林某可不曾自封侠义之士,不过一狷介书生尔。”
“你打算怎么处置那刘岱宗?”想起方才门外的邀约,少年不禁好奇。
“送他投案。”
少年又是一怔,显然这答案也出乎他的意料。这时那乌鸦已吃饱了,轻叫一声,拖着翅膀在他腿上走跳几步,缩起脖子阖上眼睛蹲着不动。少年放下瓷盘,把那鸟的翅膀小心收好,抱在怀中,迟疑片刻,轻咬下唇反问:“你难道不曾错杀过人?”
“不曾。”林希声傲然一笑,答得干脆坦荡,“林某生平,从未伤人性命。”话一出口,忽觉不对,但想要收回,已来不及了。他眼带担忧望向那孩子,打算说些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好不尴尬。
少年目光果然瞬间黯淡,默默低下头去,瞧着窝在他怀里的乌鸦,整个人都缩进椅中,就此一言不发。
房里的僵局,直到冯德媳妇进来催两人用饭才被打破,饭桌上少年虽和以往一样沉默,可林希声知道,这孩子又被自己的无心之言给伤到了。原打算午后再好生补救,然而刚放下碗筷,少年便抱起乌鸦急匆匆出门,看方向是往象房而去。林希声要待追出,想到今晚酉时的约定,只得打消念头,回房盘膝而坐,调息运转周天,养精蓄锐。
少年在象房消磨的时间比往常更久,将近申末也未见踪影,林希声不愿失信于人,等不及他回来,便随便填了肚子,先行赶去赴约。明律有定,各府州县城戌时三点开始宵禁,虽说自己轻功尚好不惧这个,但为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应该早去早回,只不知一个时辰长短,事情能否顺利解决。
枣林儿位于新城广宁门和右安门西南角的白纸坊,南邻崇效寺,种有枣树千棵。此时正值花期,枝头开满黄色小花,林中一片芬芳。
时近端午,天黑得越来越晚,太阳依旧挂在林梢,迟迟不肯落下。刘岱宗果然是信人,林希声酉初赶到,他早就站在林中,衣帽上都落了一层枣花,想必已经等候多时。可他却并非独自前来,枣林中还多了两人,分别立于刘岱宗左右,一位是头发花白的长者,另一位是五绺长须的中年男子。看到林希声走近,刘岱宗忙抱拳施礼:“林大侠”刚张嘴打个招呼便没了声响,犹豫踌躇,想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要如何开口。
那中年男子见状,上前一步满面微笑接过话去:“林大侠侠名远播,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那长者自矜身份,只是眯眼打量林希声,负手站着不动。
林希声瞥中年男子一眼,笑道:“林某素有自知之明,这些年闯荡江湖,自问没做过什么行侠仗义的事,只有任性胡为,你大可不必久仰。不服气也没什么,人之常情尔,只管说实话就好,我也不是气量狭小之辈。”边说边抬手指着那两人对刘岱宗一笑,“这是你请来的说客还是帮手?”
他修炼洞明决已臻出神入化,常人心思想法几可一眼识破,因此一向实话实说,直来直往,就因为这个,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人。那长者闻言果然冷哼一声,板起面孔心中不快,刘岱宗脸露尴尬神色,更加不好说话。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见他如此,也不再客套,依然笑道:“林大侠,实是事有凑巧,我们恰好在刘兄弟府上做客,听说此事,特意来做和事佬。”他将手一抬虚引,“来来来,我来为你们引见,这位是天津卫绿柳庄庄主——路树森路老爷子”
“且慢。”他话未说完,林希声已开口打断,眼望枣林深处笑道:“林子里还有三位,怎不请出来一起相见?”
中年男子一怔,旋即抚掌笑道:“林大侠好耳力,只是这三位朋友不愿与您碰面,又想替刘兄弟撑腰,没奈何,只好暗中看着了。”
林希声不以为意,眼睇刘岱宗笑道:“南昌王家的人,原来你也认识。”听他语带轻蔑,想必对这家人的行径颇为不齿。
刘岱宗面皮一红,终于嗫嚅着挤出话来:“他们是路老爷子和温兄带来的朋友,我还没那个本事能够高攀上。”此人口气倒是和林希声出奇地一致,想必对于南昌王家,两人都是抱着同样看法。
“两位,咱们可否先说正事?”温姓中年男子轻咳一声道,“听刘兄弟说,林大侠追他十年,只为延庆楼那段公案。对此,路老爷子和在下都有不同看法,林大侠可愿倾听?”
“不必。”林希声一口拒绝,“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们要说什么,林某已猜到十之**,无需再浪费口舌。”
刘岱宗仰天长叹,满脸苦笑摇了摇头:“温兄、路老爷子,你们带着王家那三位朋友走吧,林大侠若是能够劝说得动,也不会追我十年了。”
温姓中年男子显然不想就此放弃,皱眉笑道:“林大侠,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何必把话说绝?”说罢看了一眼路树森,示意他也帮忙说上几句。
路树森此时方才慢条斯理开口:“延庆楼那恶人时常屠尽对手满门,有这结果,可算报应。便是大明诰律,也有诛九族十族之条,小刘所为,不过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路老爷子和我讲法吗?”林希声肃然道,“鞠狱当平恕,古者非大逆不道,罪止及身。民有犯者,毋得连坐。父子兄弟罪不相及。这是本朝太祖说过的话。”他目光一凛,接着道,“林某也一向认为,杀人应当抵命,可罪不及家人。”
“好个杀人抵命!”枣林深处有人嘿嘿冷笑,“姓林的,那你就纳命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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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苦 生(七)
话音甫落,林中王家三人已纵声长啸,迅速变换方位,枣林外回应的呼哨声顿起,飞快由远及近,四方竟都有人埋伏。人影憧憧,身形晃动,慢慢逼近围将上来,将林希声去路一一堵死。粗略估算,大概有十多人之众,手中寒光闪动,或刀或剑,个个都带着夺命兵刃。
林希声像是已知道有此变故,看也不看四周王家众人,只微微冷笑,斜睨刘岱宗。刘岱宗见此阵仗一时憧怔,转身去抓那温姓中年人的手臂,怒喝道:“温兄!这是什么意思?!”显然这情形出乎他的意料。
温姓中年男子闪身错步,避开刘岱宗一抓,嘴里笑道:“刘兄弟,林大侠既说了杀人抵命的高论,又自命侠义,定要你偿债,那他亏欠王家的人命债,自然也该一并还了。”
“这话奇怪。”林希声冷笑道,“林某去年的确是拜访过南昌王家,可并未动手伤人,何来亏欠人命债一说?”
先前在林中的三人已然现身,其中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三十来岁,身形修长,容貌俊雅,本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惜现在眼带仇恨,脸露狰狞,貌随心改,相由心生,连累整个人无端端低劣了三分。他正走到温姓中年男子旁边,闻言恨声道:“你去年帮那姓莫的小畜生,施诡计害家严受伤,骗他认输,使王家名誉扫地。家严从此一病不起,伤势日重,于年前郁郁而终。这条人命,难道不是你亏欠我们王家的?!”另两名男子年纪稍长,一言不发退到包围圈内,守着方位持剑而立,看衣着打扮,似乎是王家的家奴。
“王孝和!你们王家有债要讨,只管自己去约,何必借我刘某人来做幌子?!”刘岱宗瞪着那王家的年轻人拧眉怒目,接着睇向路树森,这位绿柳庄庄主脸色平静,毫不惊奇,应该也是个知情人,如此看来,只有自己一人被蒙在鼓里,胸中无明火更甚。他既怒且惊,转对林希声急急解释道:“林大侠!我并不知道王家带了这么多人来,以为和温路两位在京城遇见只是凑巧,全不知他们是有预谋”
刘岱宗话未说完,林希声已微笑挥手,示意自己早就明白,他自幼修炼洞明决,凭借各人血脉心跳、面部表情,孰真孰假一辨即知。如今身陷埋伏却也不慌,负手冷眼扫视四周,望定王孝和沉声问道:“王彦昌死了?他不过伤在浅表,怎会致命?!”转念忽觉不妥,衣袂无风自动,目中精光暴射,上前一步凛然喝问,“且住!你怎知那孩子姓莫?!”
那王孝和只觉无形压力迫面而来,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随即咬牙冷笑:“死到临头,居然还有闲心想着那小杂种!”
林希声双手向外一展,两幅衣袖顿时如风帆一般鼓起,慢慢又踏前一步:“莫笙在你手上!”王家众人见状,忙持刃起势,个个如临大敌。
王孝和心头一阵狂跳,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本家的诸位,自然不肯示弱,遂提气大声回应:“是又怎样”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暗道不好,忙脚尖顿地向后疾退。身形甫动,面前顷刻绽开一团红雾,那温姓男子已挡在他面前,双手挥送,屈指轻弹,那团红雾瞬间胀大,竟如同有形巨网一般,向林希声当头罩下。路树森觑见那片红色,忙侧身避让,站在上风处掠阵,瞧他面上小心提防的神情,想是知道这团红雾的厉害。
林希声却看也不看,脚步交错斜刺里飞掠,电光火石般避开那红色雾霭,每步寻丈,纵身跨到包围圈左侧,伸手一探,已将一名王家子弟紧握着的钢刀捏在指间。那名王家子弟只觉微风拂面,尚未回过神来,手上便是一空,顿时大惊失色,忙倒退几步立掌回护。然而林希声并不追击,身形似电,已向下一个目标手中兵器拿去。一时间,只见场中人影飘飞,兔起鹘落,惊呼声此起彼伏。不过弹指功夫,林希声竟已绕场一周,拂云手施展,如同探囊取物,将外围那十数名王家人的兵器,俱都轻轻松松夺了过来。
他那里正空手入白刃,刘岱宗也闻风而动,但却不是与林希声交手,反而飞快除下身上所穿的外氅,辅以内力迎风展开,将那片红雾裹住,运气揉作一团,掷在地下。那温姓中年男子见状懊恼道:“刘岱宗!你别不识好歹!”
刘岱宗几步退开与他相对,嘿嘿冷笑:“刘某若能分清好歹,今日也不会上你的恶当!”
一旁路树森皱眉不悦,上前安抚劝说:“小刘,小温也是为了你好”
他话未讲完,刘岱宗已狠狠呸了一声:“刘某是个贱骨头,这样的好处,当真承受不起!”
“说得好!”身后场中有人击节赞叹,却是方才出去夺兵器的林希声已然回转,双手寒光闪闪,收获颇丰。他闲闲站立将手一松,指掌翻飞,或拍或夹,气劲流转回旋,那些兵刃竟全在他身前一臂方圆内跳动,一把都不曾掉下地去。只听咯咯吱吱一阵脆响,十数把刀剑被他用内力强行挤压,全都扭曲缠绕团成球状。那十几名王家子弟掌中空空如也,正面面相觑,神情尴尬,进退不得,睹此神威,顿时个个面色如土。
王孝和仓惶环顾四周,咬牙暗恨,见林希声并未留意自己,悄悄退开一步,伸脚踩住一颗石子,踢向随他一同出来的其中一名家奴。那人原本紧盯着兵器铁球正自发呆,脚上一痛方才醒过神来。抬头见王孝和对他使了个眼色,心中会意,左右偷觑退路,准备寻找时机遛出林去。
林希声对众人惊惧似乎全然不觉,看也不看王孝和,将兵器铁球随意一抛,踱到那温姓中年男子面前,眯了眼问:“你姓温,温家的人?!”
温姓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旋即抱拳一笑:“在下岭南温家——温世贤。”
林希声微露笑意点头:“世字辈,温氏外家弟子,怪不得。”岭南温家和蜀中唐门一样,按照子弟血缘亲疏,分为内外两家。静字辈属温氏内家,年青一代尤以温静候为个中翘楚,在武林中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外家并非温氏嫡系,一些外姓子弟,经家主及长老同意也可改姓温,世字辈则属外家所用。不知是否因直系家长难免有所偏袒藏私,温门外家子弟里很少有出类拔萃的奇才,大多资历平平,良莠不齐。
这温世贤的成就,大概在一班外家子弟中尚算不弱,闻言颇为得意地笑道:“好说好说。”
岂知林希声语音一冷,接着说出来的竟不是夸奖,反而充满奚落不屑:“怪不得下药的本事这般低劣!”
温世贤明白这是嘲笑他适才施放“桃花瘴”不当,不由怒火中烧,双手刚抚上腰带,忽见林希声衣袖轻飘,几缕细微风响掠过耳畔,肩头两边“中府”“云门”两穴一麻,几颗细小石子掉落地面,两条手臂随即酸软无力,低垂在身侧动弹不得。林希声离他尚有丈许远,以适才此人的轻功估算,即便发难,自己也还有还手的时机,却不料此人身形未动,自己竟已受制。这一惊非同小可,温世贤再顾不得面子,脸色煞白急忙纵身后退:“路老!王贤弟!小心暗器!”他嘴里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