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峻双眉一轩,勾起嘴角笑道:“有什么圈套,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着起步欲走。
钱满忙一把拉住:“等等,去看看可以,你不能下地道!”
龙峻无奈止步道:“他们指名要见我,不下地道怎么见?”
“自然我去见。”钱满咧嘴一笑,“在朵颐楼上,我就已经当过一次龙爷了,也不在乎多做这一次。”接着乜斜双眼道,“你现下这模样,那帮人便是知道龙爷相貌,只怕也认不出来,更何况你又不能动用内力,到时候真要打起来,既帮不上忙又碍手碍脚,何必给大家添麻烦。”
他那里打定主意不放手,真气于指间流注,钳制顿时坚如铁石,龙峻一时挣脱不开,又不好用“折花枝”之类的狠辣阴毒擒拿功夫伤他,只得苦笑道:“先一起去瞧瞧,等到了绣楼那里,视情形而定,总之我决不冒险,如何?”
钱满想了想,勉强点头同意:“也成,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话虽如此,他却依然不肯松手,只是极快往下转换位置,右手从龙峻上臂闪电般移到腕部,仍旧紧紧扣住不放。
龙峻轻咳一声,皱眉抬腕将手甩了甩,钱满却只作不知,嘻嘻笑着示意小十三带路,然后拉起龙峻就走。小十三看在眼里,想笑却又不敢,赶忙转身在前方疾行,直憋得肚皮生痛,脸上抽筋。
三人到得后宅内院,只见仆从打扮的诸校尉早已在“明瑟居”四周各要点布防完毕,还有十数名小校在上下楼层看守。不知怎的,吴戈竟站在二楼楼道栏杆旁,仔细一看,似乎卫征也在第二层那间闺房内,老五和小十二不见踪影,想必正在地道里,小八象是热锅上的蚂蚁,低头搓手,直在房门口处打转。
一般来说,修建地道,入口必定贴近地面;或设在楼房底层,或在屋中夹墙圆柱内,又或在假山石壁等地,可看他们守候的位置大异常理,莫非入口竟设在绣楼第二层?龙峻不由好奇,正要开口询问小十三,楼上小八已瞥见两位指挥使身影,纵身翻过栏杆,从楼上径直跃下,冲到钱满面前,抓起左手直摇:“老大!老大!六哥!六哥!五哥!五哥!”他越想快些说明情况,舌头反而越是打结,磕磕巴巴讲了半天,只有老大、六哥和五哥这几个词,再说不出其他,一张国字脸憋得通红,大冷天急出满头热汗。
钱满听得憋气,大喝一声:“停!”小八吃这一吓,顿时住口,瞪大眼睛望着自家老大,满脸都是委屈。
这时节,那边吴戈也已瞧见龙峻,忙手撑栏杆轻轻纵下,迎上前来,拱手禀道:“大哥,密道开启只一盏茶时间,六爷一下去查探就被制住,不过听声音,应该没有受伤。那帮人现下还在地道里面,不曾出来,也不曾离开,只说要见你。卫爷让他们先放人,领头的坚持要见到你再说,三爷和五爷在里面戒备,四爷担心有人调虎离山,带着十二爷去看守鬼蜘蛛了。”
钱满闻言眉头大皱,问道:“六子怎地这般不中用,连动手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吴戈答道:“具体情形暂不清楚,不过听六爷的喝骂,好像是对方早就潜伏在密道里,见人下去就用了迷香,六爷猝不及防,才着了人家的道。”
即便知道原委,钱满还是忍不住咬牙骂道:“这臭小子,一门心思扑在机关消息上,把功夫和警觉都荒废了,着了道也是活该,好歹让他有个教训!”
龙峻微微一笑:“术业有专攻,这世上原也没有面面俱到的全才,不必求全责备。”接着再问吴戈,“你们怎会守在楼上?密道的入口可是设在二楼?可曾派人去查出口和走向?”
“大哥猜得没错。”吴戈回禀,“这条密道设置巧妙,入口竟放在二楼闺房之中,若不是六爷,这地道还真发现不了。目前暂不知密道通向哪里,我已派弟兄们小心查找走向,看能不能打破墙壁,另开出口进去救人。”
龙峻点了点头,道:“别忙着破壁,我先上去瞧瞧。”
他话音刚落,钱满已不悦道:“喂!方才你和我说什么来着?转眼就忘了?”
龙峻无奈,只得抬手向前一引,示意他先请。钱满略带满意地轻哼一声,这才放开龙峻右手,脚尖轻点拔地而起,轻飘飘上了二楼。龙峻转一转腕骨,负手踱向楼梯,慢慢上楼而去。刚来到那间闺房门口,原先逼迫温晴换装时,曾在屋里察觉到的异样恍惚感又突然而来,他立即皱眉止步,凝神静心,运起“洞明决”,缓缓走进闺房。屋内和地道中,一干人等尚在谈话交涉,钱满双手抱胸站在密道口,探头向里张望,六子莫名被擒,心中恼火,地道里骂声嗡嗡,不绝于耳;房外楼下,众校尉跑动布防,搭弓拉弦,架弩装箭;窗外树间,一阵大风正从枝梢呼啸而过,花木摇动,落叶瑟瑟;交谈声、呼吸声、心跳声、脚步声、风声,一时声声入耳,又声声远去。在一片嘈杂里,龙峻忽捕捉到一丝极熟悉的动静,眼皮顿时一跳,不由向前走近几步,侧耳仔细再听。
那密道入口就在闺房靠近梯子的墙边,以博古架为门,利用夹墙、柱子和楼梯交叠的空间,形成一个小室,可供一人上下。墙内墙外摆放家什极有技巧讲究,再加刷了略不同色的漆,瞧上去就容易形成错觉,很难发现其中蹊跷。密道里面并不黑暗,反而透出一丝微弱光线,然而光色清冷,不像来自松明火吧,也无烟雾火气传出,倒像是用什么东西引进的天光。
卫征见龙峻走近前来,侧步往边上让了让,低声道:“二位爷,里面的人一直有礼有节,平心静气,暂时听不出有什么恶意,不像是来生事的。六弟虽在他们手上,可据十二弟所说,并未吃亏受伤,三弟和五弟也未曾与人动手。但这帮人毕竟来历不明,还需小心。”又对龙峻拱手道,“龙爷,里面的人一直强调,是借闲堂主人差他们送东西来的,不知龙爷与他们是否有过约定?”
龙峻像是忽然惊醒,点了点头,正要开口,钱满已抢先一步提声道:“里面的人听着,龙某已来了,你们要见我作甚?何不上来说话,大家交个朋友?”
原本密道里六子的咒骂花样百出,此时蓦地寂寂无声,可又不见老三老五发怒,想来只是被点了哑穴。钱满话音刚落,龙峻就听地道里传出一阵窃语,接着有人笑道:“你是钱爷,不是龙爷。”那人嘻嘻一笑,又道,“钱爷既然来了,龙爷想必就在附近。”声音清朗明亮,应该是个年轻后生。
钱满见这人尚未照面,单凭声音就将自己拆穿,顿时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喃喃道:“呃?原来我这么有名了吗?”
龙峻乍一听到那声细语,心头猛地一跳,跨前一步道:“是了,我在这里,你可以放人了。”
那后生笑道:“龙爷,我受借闲堂主人廖先生所托,特来送货,能否请守在入口的几位爷台让一下路,好方便我们把东西运上去。”这后生刚开口说话,龙峻身形忽动,脚步轻移,已悄无声息进了密道,迅速拾阶而下。钱满震惊未过,一时不察,等到发现想要阻止,为时已晚,不由急得跺脚,忙也跟了下去。
这密道入口稍窄,盘旋转折,到了地下就开始变宽,整个通道足有一人半高,墙上砌了青砖,通风干燥,可容三人并排而行,空间还算宽敞。地道内不知是哪里引来的天光,也没什么难闻的味道,想是气孔依然通畅。两侧墙壁相隔不远便有一圆孔,相对一面铜镜,角度倾斜,幽幽放光。钱满闲暇时曾听六子解说过一些机关密道的讲究,心里明白这是引光之术所用,建造地道的人,想必是个博学多才之士,由此可见,这座澄园的来历必定不简单。然而此时顾不上细想,他几步跃到地面,见龙峻只是站在不远处,身前有老三老五护持,暗暗松一口气,慢慢走上前去仔细打量。
前方十步远处,站着十数名挑夫,人人手里握着扁担,扁担两头各挂两捆干柴,因大家停在道中,众挑夫都撂下挑子,将干柴竖放在地上,里面隐隐约约,似乎藏着其他东西。六子满脸不忿,被两个挑夫架着,围在人群中。这些挑夫高矮胖瘦,面貌各异,细瞧之下,各人武功也高低不同,再从神色外相来判断,似乎各行各业的都有,并不全是行脚送货之人。领头是一个青衣小帽的年轻后生,乍见龙峻和钱满现身,显然有些吃惊,后退一步将两人细细打量,迟疑道:“两位是龙爷和钱爷?”这后生长得眉清目秀,看言行举止,似乎是大户人家的书童小厮。
龙峻默不作声,也不看这后生,一双利眼只盯着站在他身后的一名挑夫。钱满见他没有动静,便走上前去,轻咳一声问道:“这位朋友,你既能听出我们的声音,又怎会不知道我们的相貌?”
那后生有些被龙峻的眼光慑到,嘴唇翕动,好半天才记起拱手行礼,结结巴巴道:“原,原来是钱爷。”他不敢细看龙峻,可似乎又好奇,偷偷扫了一眼,便把目光转开,抱拳正要开口,这群挑夫身后地道深处,廖文灿的声音远远传来:“龙爷!龙爷!这些都是好朋友,是廖某找来的帮手,大家切勿动手,不要伤了和气!”
耳听托付活计的正主总算赶到,那后生长舒一口气,想是放下心来,退回人群中,瞥了原先站他身后的那名挑夫一眼,然后对架着六子的两名男子说道:“两位大哥,龙爷和廖先生都到了,把这位爷放开罢。”
那两人微一颌首,也不说话,架起六子走到老三老五身前,将人交出,其中一人低声道:“这位爷中的迷香,半个时辰后自解,于身体无害,还请不要担心。”老三老五一直小心戒备,见这两人身上全无敌意,空门尽露,明白对方只是单纯交人,并无其他目的,便伸手将六子接过,退开一旁。钱满定睛查看,这两人俱都身形粗壮,一个身上满是肉腥油蒿,像是杀猪的屠夫,另一个连头发里都冒出葱花姜蒜味,倒十足似个厨子。而且两人眼蕴精光,太阳穴鼓胀,显然都是高手,却不知为何做了送货的挑夫。
将六子交出之后,那两人举手抱拳,一声不发,悄然退下。这一来一往间,廖文灿已奔到近前,也不知曾去做过什么,气息竟略微有些紊乱。他疾步赶至两帮人之间站定,正要开口,乍见龙峻不由一愣,张大了嘴说不出话。钱满知是因为有人改头换面,这位借闲堂主人一时间不认得,便笑着伸指朝龙峻虚点。
廖文灿顿时明白,忙向龙峻躬身行礼,再朝两边团团作揖道:“龙爷,各位,真是对不住,我担心路上有人跟踪,所以断后隐匿查探。果然所料不虚,被我发现了几个,暗中料理完才赶来,让大伙起了误会,实是廖某的罪过。”
龙峻这才把眼光从那名挑夫身上收回,也不知刚刚那番动静和廖文灿的话,他有没有看在眼里听进耳中,只转头对钱满一笑:“阿满,麻烦你会同廖先生把东西收好,我还有些事,稍后就来找你。”说罢脚步一错,也不知使了什么身法,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人已绕过廖文灿,站在那青衣小帽后生面前,一把拉起先前一直盯着看的那名挑夫,笑道,“你随我来。”
青衣后生和众挑夫大惊,正要出招阻拦,那挑夫忙轻咳一声,抬手示意众人切勿妄动,任由龙峻拉着向入口而去。钱满见这挑夫相貌身材皆极普通,举手投足毫无异样,是那种扔到人堆里便再找不着的寻常人,可看方才举止和众人的反应,又显然是这些挑夫的首领,也不知龙峻的眼光怎会毒辣至此,一下来就能辨认分明,不由大感好奇。
龙峻同那挑夫出了地道,对守在外间的卫征吴戈等人略交待几句,让他们配合钱满验货收货,便不顾众人好奇,径自拉着那挑夫一路走到自己卧室,在门口吩咐小校打盆水来,推门进屋,这才放手,靠在门边抱胸眯眼,嘴角微勾,盯着那挑夫细看。那挑夫被他这么盯着,竟没半点不自在,反而转头打量这间卧房,然后熟门熟路踱至衣柜前,打开柜门选了套宝蓝色长袍,挂在床边衣架上。等到小校送水进来,龙峻关上房门,他一语不发,端起水盆走进内室,将分隔用的布帐放下。只听里面哗啦水响,接着布料窸窣,一炷香时间之后,布帐一分,那名相貌普通的挑夫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位风姿卓越的男装素面佳人。
那女子缓步走到龙峻面前,抬眼将他细细打量,眼波流转,细语呢喃道:“一月不见,大人清减了不少。”
龙峻正瞧着她目不转睛,闻言一笑:“你胖了。”
那女子一愣,随即娇嗔道:“呸,当着女人的面说这话,着实该打。”说罢举起手来,往他脸上轻轻拍去。
龙峻不闪不躲,任由那柔夷轻轻拂在颊上,只是目光灼灼看她。那女子此番轻易得手,忽然晕生双颊,抬袖掩嘴笑叹道:“如今这般乖觉,倒叫我难做了。”
她虽素面朝天,未施脂粉,一头秀发也只简单挽了个男子发髻,但肤如凝脂,吹弹可破,这一羞一笑,越发显得俏丽动人。龙峻默然看她良久,轻声一唤,如同叹息:“窃娘,你怎地来了?”
那佳人正是李玉,闻言笑道:“我既请你来看戏,自然要做个陪客。”接着点漆双瞳斜斜睨他,嘴里怨道,“怎地?龙大人不想见我?”
龙峻叹道:“常州太乱,你何必亲自来趟这浑水。”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皱眉问道,“可是你那位老东家叫你来的?”
李玉望着他叹一口气,低头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纸包,走到桌边,一面慢慢打开铺平,一面说道:“我原本在杭州避祸,忽然瞧见这幅画像,心里放不下,叶大人也担心你,所以,赶着过来瞧瞧。”那纸包打开,竟是一幅画像,龙峻上前一看,果然和威正镖局那名镖师拿到送他的那幅一般无二。
李玉看看桌上那画像,又抬头看看龙峻,嫣然支颐笑叹道:“原来你刮了胡子,是这副模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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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 第十三章 私心(三)
龙峻见到那幅画像眉头大皱,神色间颇觉不满,板起面孔呲之以鼻道:“画得这般油头粉面,亏你瞧得出来是我。”
李玉顿时笑得花枝乱颤,纤指捻着那画像两角,直举到龙峻眼前,轻声啐道:“这明明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哪里油头粉面了?从没听人对自己的相貌品评这般刻薄的。”
龙峻别开脸后退一步,在桌旁鼓凳上坐下,轻哼道:“你又没见过我刮了胡子的模样,怎就认定是我了?”
李玉将那张纸轻轻放下,嘴角擒笑看他,只觉这人别扭得有趣。她侧头想了想,又从腰间香囊里掏出两个小纸包,打开铺在桌上,用手抚平,竟也是两幅半身的人物肖像。她将三张画摆成一排,往龙峻面前一推,笑道:“你自己瞧瞧。”
龙峻眼角余光一瞥,第一幅画像早已有了结论,钱满曾推断原画是许策所绘,然后找人临了摹本发放,而李玉第二次掏出来的那两副,他却是头一次见。转身坐正再瞧,那两张都是他的白描小像,虽寥寥数笔,却画得惟妙惟肖,宛然传神。两张画模样、表情一般无二,唯一的区别,就是一副有胡子,另一副没胡子。细看之下,有胡子的那幅应是先画的,神情生动自然,而没胡子的那幅,似乎只是仅仅为了印证他刮掉胡须会是什么模样,参照前幅又摹画了一遍,看上去要刻板一些。李玉见他出神,轻轻一笑,将没胡子的那幅和第一张画像摆在一起,两相对照,眉目间果然有六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