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植浑身一震,着眼瞥过去,果然门外马车轩昂,侧壁上着的正是一线飞鱼。
“可是未听说堂邑侯府有这个年纪的一对兄妹啊。而且,堂邑侯府与卫家不是死敌么,怎么这个女孩子看起来与霍去病还颇有交情呢?”
薛植终于忆起,适才女孩容颜给他地一丝熟悉感从何而采。那眉目之间,依稀可不正是陈娘娘的影子?
“失敬失敬,原来是冠军侯爷。”王叙章亦觉不妙,但他如何能忍受丢下这场子,逞强冷笑道,“怎么霍少也对这位歌姬有兴趣么?”
梅寄江地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无声消逝。回身走到女孩身边,牵起她的手,唤道, “四小姐,我们入内去吧。”
“嗯。”女孩应了一声。
“想走么?”王叙章挥手道,“本公子可还没同意呢。”
“得饶人处且饶人。”薛植起身,架住随从,含笑道。
“你又是谁?”王叙章斜眼看人,道,“也来插手。莫要管吧!”
“何必和他罗嗦。”旁边赵破虏不耐烦道,上前抓住一个王家随从,摔倒在地。 他早看王家不顺,只是碍于身份,不得为难。如今估量清欢楼的局势,不仅陈商与霍去病同与王叙章为外戚,在皇上心中多半比这姓王的重很多。单凭悦宁公主与皇长子牵涉在此,便算有十个王美人也抵不起,便收了顾忌之心。
“怕什么,你们都给我上,他们只有几十人?”王叙章冷笑道。
王家的随从拥上,竟还有人向梅寄江而采,薛植无奈,苦笑一声,只得拦住他们。
霍去病也起了教训人的心思,冷眼在一边看。王家这此随从不过只是此一般人,如何抵得过在战场上屠杀出来的薜植与赵破虏,转瞬间就被打的风流云散,落花流水。连王叙章都被赵破虏才由冷子揍了几拳,脸上乌黑。嘶声道,“霍去病,你等着,我必要我妹子在皇上面前参你纵人行凶,殴打外戚。”
霍去病扬眉,冷笑道,“我可是半点也没动手,王二公子怎么只针对我呢?”
“你……”王叙章语结。冷笑着豫过在场的人。恶狠狠道,“有种我们走着瞧,走。”
“痛快,”赵破虏仗着霍去病在身边,对这句威胁丝毫不放在眼里,含笑转眼看向薜植,问道。“这位兄台好身手,不知是?”
“在下丘泽骑军骑亭尉薛植,”薛植含笑道。虽然衣裳上尽是风尘色,毕竟遮不住眉宇间气字轩昂之色。打量着四周狼藉,皱眉道,“只是这里地破损……”
“这里的破损便交由小子付吧。”男孩截口道,“薛大人地名字我倒是听过呢。 几位如果愿意地,不妨坐下来一叙。”
“哦,”薜植好笑的看了男孩一眼,自然也就看到了陈商看向男孩的赞赏眼光。 小小年纪便故作老成,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他对这对兄妹颇有好感,也不推辞。 道,“如此自然好。”
赵破虏亦有世惊奇,侧身看向霍去病,却见霍去病含笑点首道,“既然陌少爷有这个意思,去病自然从命。”
谢掌柜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刘陌赔偿楼中损失。而且,已如今清欢楼地财力。虽然堂下桌椅器具都是名品,但并不是负担不起。
二楼最清雅的蒹葭阁被重新开出来,美酒佳肴源源不断的上来。刘陌回过头来,微笑有礼道,“杨先生,你也坐吧。”
“多谢少爷。”杨得意躬身道,“但奴婢身份低微,还是算了吧〃
“杨先生不必过谦,”陈商含笑道,“如今在外面,也不必过份拘束,更何况,在长安臣家,谁不知道杨先生。杨先生若给我和小甥一个面子,便坐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得意无奈,看了霍去病一眼,见他冷面喝酒,并无异议。 便在陈商下手坐下。
虽然是在座衣着最简地一位,薜植倒并无半点尴尬之意,含笑看着,只觉众人皆不俗,那位兄妹更是气度高华,仔细看来,竟是妹妹喝酒喝的畅快,做哥哥的却滴酒不沾。
酒过三巡,他含笑问道,“薛某自问身份在这帝都中不值一提,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在何处听闻薛某地名字?”
“这……”刘陌迟疑了一刹,道,“自然是在长信侯处听闻。”
“哦,”薛植奇道,“原来小公子还认识长信候?”
“是啊。”
“好了。”陈商按住刘初身前的酒盅,道,“喝够了,你们也该回家了。”
“舅舅,”刘初不乐意道,“这酒又不比碧酿来,这么淡,喝不醉地。”
“那也不行。你一个公……公侯小姐,如何可以这么没有规矩。”
刘初撇撇嘴,转身向梅寄江问道,“梅姨,你都不可以来看我们和娘亲么?”
“我便是有这个心思,”梅寄江微笑道,“又如何由得我呢?”
“好了。”陈商微笑着放下手中酒,道,“清欢楼也来过了,梅姑娘你们也见了,你们也该安心回去了吧。”
从清欢楼出来,霍去病忽然负手道,“我刚记得有世事尚未和舅舅交待,先去一趟长平候府,破虏,你自行回去吧。”既然独自一人最先走了。
刘初皱皱鼻头,道,“我们也走吧。”扶着杨得意的手,上了堂邑侯府的车。 回头灿烂一笑,道,“赵哥哥,薛哥哥,告辞了。”
马车轱辘,向着未央宫缓锾行去。
“薛兄是刚刚抵达帝都么?”
目送马车缓缓驰走,赵破虏含笑问道。
“是啊。”薛植道,“植本在右北平供职,前日子接到调令,便赶回长安来了。”
“说起来,”赵破虏沉吟道,“薛兄亲属丘泽骑军,是属于长信侯派系呢。”
“怎么?”薛植一怔, “大汉军中还分派系么?”
赵破虏低下头来,问声道,“虽然并不明显,但因为后宫中陈卫分立,而卫将军与柳侯爷分别与这两方有着不可切割的朕系。因此军中诸人心亦有芥蒂。”
“那么,”薛植心一沉,勉强笑道,“赵兄是属于哪一方呢?”
“我……”赵破虏略一迟疑,道,“我是一名军人,我只选择,对大汉最有利的一方。”
薛植有点讶异,“我以为,”他斟酌着用词,道,“你与霍侯爷交好,必会站在卫家。”
“去病。”赵破虏念着这个名字,温暖一笑,“我之所以能和他交好,只因为他和我抱持着同样的信念。去病,他是我愿意追随的。”
“可是,如今看来,这个陌皇子,倒也不是简单人物呢!”
“陌皇子?”薛植一怔。
“你看不出来?”赵破虏含笑道,“除了陈皇后的一双儿女,还有谁会唤堂邑侯府三爷一声舅舅?”
“我以为,”薛植喃喃道,“以为……他们是堂邑候府某位庶出小姐的孩子。”
“哈,”起破虏轻嗤一声,“庶出小姐所出如何能有这样地气度薛植语塞,连忙去看那驾马车的踪迹,却早已走远,连惊起的灰尘,都尽皆落下。
毕竟,他如何能想到,本应锁在九重深宫中的皇子公主们,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毫无防备的出现在清欢楼。
无朔。六年末
绯霜殿容华李芷产下皇四子与皇五女。
在宣室殿忙完一天政务下来,刘彻坐在御辇之上,抚额闭目,心中忽然浮现起那张颊若芙蕖的容颜,听得身边杨得意轻声禀道,“皇上,长乐宫到了。”
“唔。”他轻应道,踏上长乐宫的阶梯,问道宫人,“太后近日如何?”
“太后娘娘今日身子好多了,早起的时候进了药。如今丹阳候夫人正在殿上陪着太后。”长乐宫人跪在地上,禀道。
“嗯,”他拂袖道,“退下吧。”进得宫来,果然见金娥跪坐在王太后脚下,轻轻伺候。见他进殿,连忙起身行礼道,“参见皇上。”
“免。”刘彻舍笑道,“娥儿有空就多进宫来陪陪母后吧。有你在身边,母后的心情必会好很多。”
“是。”
“娥儿毕竟有自己的家啦。”王太后睁开眼,道,“让她老这么陪着哀家,总归不太好。”
“是。母后。”刘彻应道。
“彻儿,新皇子公主的名字取好了么?”
在王太后的示意下,刘彻搀着她起身。
“嗯。”刘彻漫不经心道,“皇子名旦,公主,便叫嫣吧。封号作盖长就是了。”
“盖长,”王太后回味了一阵,欣慰道,“倒也不错,彻儿.,今日娥儿。进宫,求乐哀家一件事。哀家捉摸着并不是大事。便答应了。”
“哦。”刘彻不免看了金娥一眼。目光虽无锐利,金娥还是有点心惊胆战的低下头去。他勾唇一笑,道,“娥儿.若有事,便直接与朕说便是了。若是朕能做到,如何会不答应?”
“也没什么大事。”王太后含笑道,“娥儿嫁给淮南一一丹阳候也有数年。一直无生养,总归不好。娥儿说前些日子飞月长公主曾与她说,若是在夫家近宗收养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子,多半能带动命盘中的子女宫运来。但刘迁毕竟是皇族子弟。 娥儿心动之下,有点为难,这才找到哀家。”
“飞月?”刘彻若有所思,沉吟道,“娥儿可有满意人选?”
“陈娘娘说,江都翁主细君,如今年纪尚幼,善解音律,柔顺可人。是极好的。”金娥道,“若可以,娥儿必会善待。”
“细君,”刘彻念着这个陌生地名字,无谓一笑,“她乃罪臣之后,若得娥儿收养膝下。倒也是喜事一件。”
“这么说,”王太后望着他,道,“皇上是同意了?”
金娥见刘彻含笑点头,心下欢喜,拜倒道,“谢皇上。”
“都是一家人,谢什么呢?”王太后含笑道,语意微凉而深长,
“彻儿,若有一日,哀家不在了。你定要好好照拂子仲和娥儿。”
“母后。”刘彻地眸一暗,近些日子,王太后的身子越发不好,经常头疼泛起来,连眼前都看不清。他心里极是忧虑,但也无法可施。只得尽力多到长乐宫来,陪着母亲。
王太后安抚拍拍他的手,道,“娥儿,你先回去吧。哀家有点话想对皇上说。”
“是。”金娥细细应道,一拜离去。
“彻儿,”良久,王太后微微道,“你陪我到长乐宫外走一走吧!”
“好。”一向与母亲关系甚是和睦的刘彻,自然不愿意违逆母亲此时的要求。 “母后想去哪?”
“哀家想去越阳台,回头看一着这座长乐宫。”
“彻儿,你知道,当年,哀家怀着你的时候,也曾在这个地方,看着长乐宫。”
秋阳之下,长乐宫显得越发肃穆。低声的宫人在廊上走着,捧着送给皇太后地药膳。
“是么?”
“哀家便是在长乐宫第一次看见阿娇。”王太后感觉搀在她臂上的手紧了紧,不动声色的一笑,道,“那时候地堂邑翁主,在长乐宫里当真是受尽恩宠。窦太后只有她唯一一个外孙女,疼如珠宝。很多年后,当哀家也有了娥儿,才能体会窦太后的心情。”
“那时候哀家想,这个女孩真实幸运,无知间就拥有了这个世间最尊贵地身份,单纯不知心计,只怕对她未必是幸事。果然,后来,一一应验。”
“母后,”刘彻垂眸,淡淡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今,彻儿也有了四个儿子了。”王太后却是毫不在意,“回想元光年间,因无子而陷入的窘境,当真是恍如隔世。”
他脚步一滞,不悦道,“还提那做什么?”
王太后并不看他,慢慢道,“这段日子我冷眼看阿娇,竟是比从前懂事多了。而她一个娇贵女子,要吃多少苦,才能磨成如今的模样?彻儿,当年,是我们母子对不起阿娇,所以,彻儿,这几年既然你已经大权在握,能对她好点,就对她好点。”
刘彻沉默了一阵子,道,“我知道了。”
“还有陌儿,”王太后继续道,“毕竟是皇家血脉,须得敬告太庙,明发天下。”
“嗯,过些日子,朕自然会办的。”
“这些年,哀家也老了。”王太后轻轻叹道,“所以心软了很多。也许不久以后,就要去见先帝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含笑道,“这些年,我当过皇后,如今,你又在皇位上做的很好。哀家知足了。只是,”她顿了顿,“哀家这一生来,最亏欠的竟然都是自己的女儿,你大姐如今尚能受你照拂。可昙儿…?”
“母后。”刘彻心下有些惨然,勉强一笑,眸中却进射出万丈雄光,“终有一日,朕会打下整个匈奴,带昙姐带回采,让她在你面前。再唤一声母后。”
送王太后回了长乐宫,刘彻遣退了御辇,行在未央宫的长廓上。
前几日清欢楼地风波他自然听闻。冷哼一声。陈,卫。王,竟是将他外戚名分全占齐了。在未央宫里斗不够,偏要到宫外去继续斗么?
自建元与元光年间,他深受外戚之害,便对外威深恶痛绝。在这种潜性理由地影响下,将阿娇罢黜长门,这才遏制住了大有继窦,王两家权制君王苗头的陈家。
他本是极自信的人,掌权之后。立歌姬卫子夫为后,一手棒起另一个显赫天下的卫家。宠幸王沁馨时,对王家也是大肆封赏。只因为他相信,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收回自己赐子他们的荣华。
而如今,王家似乎已经开始得意到忘了分寸。
清欢楼上三家外戚,刘彻最是喜爱霍去病。而陈商,莫不说他并没有直接参与,便是给阿娇面子,他也不会动。而且,理亏的毕竟是王家。
元朔五年,他渐渐厌倦了卫子夫的柔顺,未央宫中地妃嫔,也久未有新奇。御驾往上林苑狩猎,在途中百无聊赖,遇见了民女王沁馨。
王沁馨自然也是绝色的美人儿.,也许比不上卫子夫美丽。但是鲜活的性子,让他爱不释手。很久没有见这样,一眼可以望地见底的女子了。
不知为了什么理由,他完了她近已年余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理由,忽然就觉得,她实在不够聪明。
既然不够聪明,那么做错了事,自然也该接受一些惩罚。
“杨得意,”他吩咐道。
“奴婢在。”
“传朕地旨意,李容华升为婕妤,王美人育甫皇三子,也升为婕妤,赐住芸梦殿,算了,还是往清怕殿吧。”
“是。”杨得意躬身道,垂眸掩住一丝讶异和一丝了然。
阿娇不肯搬回未央,李芷刚生产,方才他刚刚决定,将王沁馨这个名字尘封在这座未央宫,那么,刘彻略一迟疑,往椒房殿的念头一闪而过,却不知为何有些排斥。道,“今夜往承华殿吧。”
承华殿里,邢箬迎了出来,盈盈拜倒,“臣妾参见皇上。”
“免了,箬儿。”刘彻作势搀了一把,邢箬就势而起,嫣然道,“皇上能来,是箬儿的福分。”
她的神情娇媚可人,刘彻含笑着了一会,道,“从甘泉宫回来,箬儿似乎越发清减了。”
“许是天气转怕,箬儿的胃口淡了吧。没什么大不了。”邢箬嫣然道
“哦?”刘彻微笑道,“那便让御厨上些好菜,朕陪箬儿用吧。可莫再说什么胃口不好啦。”
“箬儿.多谢皇上。”刑箬面上泛过一丝晕红之色,向身边侍女萦香道,“去准备吧。”
“是。”萦香亦为主子高兴,自下去吩咐。
不消片刻,八色御肴已经备齐。刘彻尝了尝,忽然忆起当年清欢楼上的几道筒单却风味绝佳的菜肴。
刑箬察言观色,道,“皇上不喜欢么?”
“不是。”刘彻含笑道。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他面上闪过一丝不快之色。邢箬忙停箸,转脸向外问道, “怎么了?”
“禀皇上,轻娥,”萦香屈膝禀道,“是敷香殿的王美人闹着要见皇上。”
“她要见皇上,到我这来算什么?”刑箬便不悦,却依煞盈然转首望向刘彻,娇滴滴道,“皇上。”
“告诉王婕妤,让她安心搬往清凉殿,不必再见朕了。”刘彻面上没有半分神情,淡淡道。
刑箬低下头,面色微变。承明殿虽然不似芸萝殿冷僻苍凉,却也在未央宫东侧,帝足一向不涉的地方,住了那里,等于是一生与帝宠无缘了。想这年余来,敷香殿王沁馨受尽恩宠,风头最威之时,连卫皇后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又育有皇子。却不料一朝君王转首,便落得如此田地。心中不免有点苍凉意味。
君心反夏,很决若斯。
“娘娘,娘娘。 ”